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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69节

    耗损了大量灵力,不可能有力气跑远,她在池塘边发现了一滩滩的水迹,沿着乱草丛生的路滴了过去。

    这儿本不是什么荒僻之地,平日里他们经过梵音水榭,也时常从这儿过,可是方才没有任何人留意到近在咫尺的人就这么不见了,没有一人回头看看他。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就着急了起来,脚下的步子也愈发地快。

    水渍滴在青石板上,很快被从天而降的细雪淹没了,湿漉漉的足迹也在雪水中洇开。

    在这点痕迹完全消失之前,所幸她终于看到了他。

    他坐在一堵墙下,挨着角落,抱着自己,数步之外都能看得出他在发抖,却不知是冷还是因为灵力耗竭后引发的钝痛。

    他似是走不动了,浑身都湿透了,寒风萧瑟,刀子似的全往他身上剐,那么干净的白衣,此时看起来却十分狼狈。

    像个没人要的孩子,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

    她走到他跟前,他居然都没有发觉,直到她俯下身,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手背,他才惊觉般抬起了头,错愕地望着她,一时回不过神。

    她从乾坤兜里取出了油纸伞,伞其实很小,因她平日里也就一人在用,她将伞都打在了他头上,伸手撩起他垂在鬓边的一缕长发,叹了口气。

    “抱歉,刚刚没先拉你起来。”

    养着梵音莲的水,其实是从北海引来的,凉得刺骨。

    对于一个灵力耗竭的人而言,比刀割好不了多少。

    他的嘴唇泛着青白,有些怔忡。

    “你不是守着长潋么?”

    为了长潋,连苍生都能舍得的人怎么会在这?怎么会来找他呢?

    “师父那边有人守着,不少我一个。”她扣着他的手腕,给他分了些灵气,“还能站起来吗,我单手扶不住你。”

    他缓了几息工夫,点了点头,抓住了她的手,借着力艰难地起身。

    她将他的胳膊搭在肩上,扶住他的腰,支撑着他往前走。

    雪渐渐下大了,迎面的风,吹得迷眼。

    她想将伞打低些,无奈他的个头高出她一大截,一不留神,就敲到他的脑袋。

    斟酌片刻,她还是作罢了。

    忽然,落在头上的雪停了,她感到头顶多了一截宽大的衣袖,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他的脸色实在不大好,也没有余力再说话了,一言不发地将她的脑袋望自己怀里拉了拉。

    好不容易回到南院,她本想将他送去对面的屋子,可刚走到她屋门前,这人已经直挺挺地朝她栽了下来。

    猝不及防,被结结实实地压在了下头,磕得她脑子一阵晕,手里的伞也骨碌碌地滚到了台阶下。

    她摇了摇肩上沉得跟石头似的人:“重黎?”

    无人应声,他算是彻底昏死过去了。

    她咬咬牙,慢慢爬起来,托着他腋下一点点往自己屋里拖,过门槛的时候,听到咚的一声,着实吓人,她低头一瞧,他的后脑勺磕门槛上了。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她心头一跳,赶忙托住他的脑袋,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居然将人提了起来,压在肩上,半搀半托地搬到了榻上。

    给他盖上被子后,她舒了口气,觉得自己是应当好好修习一下体术了。

    第五百一十六章 :总觉得你像是假的

    合上门窗,她在屋里点了个炉子,搁在床头,而后坐了下来。

    这个时候,司幽他们应当已经将师父安置好了,便是要去酆都,也不是今日。

    好不容易放下了一桩心事,却发现好像又多了一桩。

    她看着榻上昏睡不醒的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睡着之后,瞧着比平日温柔许多,不经意间透着点儿莫名的委屈,疼的时候就默默地缩成一团,死死抱着被子,跟要下锅的春卷儿似的,而她居然见鬼地觉着,他这副样子有些可怜。

    其实很多人都觉得她活得可怜,无论是白辛城,招摇山还是北若城,从无依无靠的孤女,到受尽责难的小阿九,多数人看她的眼神都是怜悯的。

    可她从来没觉得自己活得可怜,或许温饱可能有些困难,她也从未将自己视为一个“可怜人”。

    但此时此刻,她却觉得眼前的人,比她可怜多了。

    听来像个颇为荒唐的笑话,但这个念头却挥之不去。

    堂堂一界帝君,本该叱咤风雨,活得比谁都光鲜亮丽,恨不得让众生匍匐脚下,长跪不起,可这个人啊,怎么能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晓得会这样,还要上。

    嘴上骂着她师父是个傻二愣子,到头来还肯为他引路。

    这算怎么个活法呢?到底谁才是那个爱逞强的傻子呢?

    本以为他活得高高在上,却连个回头看看他,问一句他怎么样了的人都没有。

    冬无暖,春犹寒,夜深无人为他留灯,下雨无人为他打伞,喊疼无人听,世人所不容,他错了,便是错了,没有错,也是错了。

    责怪的声音,永远比赞许声多得多。

    不。

    哪来的赞许声?

    这世上有人夸过他吗?

    尖锐的刺痛伴随着这个念头,在她心上狠狠扎了一下。

    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似乎仅仅是觉得有点不公平。

    长阶白雪经年不化,檐上青瓦又添新裂,露水顺着冰棱滴在草叶上,溅起冰凉的水花。

    那时,为数不多的昆仑弟子中,还有个唤作重黎的小子。

    本是个生得极好看,眼里带着光的少年,可惜闯祸的本事也是教人瞠目结舌。

    相比之下,其师兄就要让人省心许多。

    恣仪端方,心性纯良,乃是承袭其师尊陵光上神衣钵的最佳人选。

    长居于昆仑的仙君们如此认为,就连重黎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的。

    昆仑的雪落在身上其实很冷,他虽是水性极佳的玄龙后裔,但偏偏畏寒至极,听闻自出生便是如此,根基不太稳当,修炼极难。

    可他已经在这冰天雪地里,跪了数个时辰了。

    他始终低着头,漫不经心地认着错,有几分真心,却是听得出的。

    一片衣摆停在了他眼前,泛着比雪更明亮的白,像是要发光一般,令人挪不开眼。

    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一条金色的藤鞭,流光涌动,渐渐泛出金红色的光,如炸开的星火,顿时令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下意识地要往后躲!

    凌厉的藤鞭打在他胳膊上,甩出一道血印,火辣辣的痛。

    他咬着牙,不服气地抬起头。

    那日天光刺目,他根本看不清眼前的人是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的。

    但想想,又觉得没必要深究。

    以她的性子,定然是气极了,恨不得抽死他了事。

    “阿黎,你可知错!”她开口质问,果然是恼怒的语气,他低着头都能想象得到她此时是如何的怒不可遏。

    他心中愤懑,浑身钝痛,被她打了一鞭后,心头就像被烈火灼烧,少年人最是受不得气,更是连尊卑都不顾了,咬牙切齿地忤逆:“我若不认错,师尊你要打死我吗!”

    厉声反问,招来了更为凶狠的鞭笞。

    不染打在他背上,肩上,划过脸颊,留下一道道灼热的伤口,痛得钻心。

    他紧紧抱着自己,一副誓死不认错的样子,任凭一鞭接着一鞭,打得他头脑昏沉。

    她果真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如是想着,咬着唇忍住了几度在眼眶里打转泪,意识却渐渐涣散。

    脑子不再清醒时,委屈与不甘如潮水铺天盖地地涌上来,他好像喊了疼,更多的是无助的闷哼。

    而他犯了什么错呢?

    他已经气到连缘由都不想管了,仔细想来,这回的确闹出个大乱子。

    整座酆都险些崩毁在天裂中,地府的惨况,其实还历历在目。

    他不是不后悔,但比起后悔,对她不分青红皂白的责难更为寒心。

    他疼啊

    他真的很疼

    为什么他错了?他又错了?

    “不要打了”

    喃喃的呓语,在漆夜中格外清晰。

    正在榻边翻看卷宗的云渺渺陡然一惊,看了他一眼。

    他额上全是冷汗,口中喃喃不断。

    “别打了我好疼别打了,师尊”

    一声一声,揪得人心疼。

    “重黎,重黎”她伸手推了推他,“你醒醒,什么别打了?”

    她的声音像惊雷一般,将他从梦魇中硬拽了回来。

    他突然睁大了眼,眸中黑白分明,阴恻恻的,着实骇人。

    在望见的她的一瞬,他明显往后缩了一下。

    她觉察到他细微的躲闪,暗暗皱了皱眉,心平气和地问他:“你怎么了?谁在打你?做噩梦了?”

    重黎尚有些恍惚,眼前忽明忽暗,梦中的刺目天光渐渐暖了起来,一室昏黄灯火,还有个暖身的炉子,而那张始终看不清的面容也渐渐清晰,最后变成了云渺渺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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