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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综历史]衣被天下 第126节

    司天监便是后世的钦天监,主要工作是研究天象颁布历法,因为工作关系总带着点神秘色彩,所以也会兼职神棍的伙计,偶尔也帮忙合个八字啥的。

    但坦白说,依照繁缛的皇室规矩,到了让司天监合八字这一步份上的贵女基本上已经定了九成九了,这种时候司天监说个你俩八字不合天生相克能有用吗?

    要是有用的话,按照司天监存在的历史长度,那些祸国妖妃就不可能存在了。

    皇室这种存在,是世界上最迷信也最不迷信的,在有需要的时候就是“上天的旨意”,没需要的时候就是“朕是天子,朕的话就是天意”,所以司天监已经很习惯如何在恰当的时候说恰当的话了。

    更何况现在全官场的人都知道太孙妃是皇太孙心悦之人了,在今天之前,司天监的监正都已经打好腹稿了。

    但此时此刻,拿着太孙妃的闺名和八字的监正情不自禁露出了无语的眼神,啊,怎么说呢,八字和他想的一样和太孙殿下的八字十分相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以太孙殿下做事的风格,也不会出这个纰漏,但是太孙妃的名字是不是有些……

    伍金?这个名字怎么看都不像是正常姑娘的名字啊,太孙殿下您取假名是不是取得太敷衍了点?

    才不敷衍呢!

    感觉到来自监正怀疑的视线,木白不由自主得挺了挺胸,关于小姑娘的名字他俩可是商讨了好久,因为彼此互不相让,最后才由抓阄决定。伍金可是小姑娘自己抓出来的名字。

    这名字寓意多好啊,伍金可不就是五金,寓意为金银铜铁锡五种金属,一个名字有五种金属,多富贵吉祥的名字啊!

    在取名之后木白自己都觉得这名字好听,并且还生出了点小懊恼,可怜他刚“出生”时候没文化,否则就用这个名字了。

    可惜名字对于妖怪来说就是很重要的一道约束,是对自身最早的一份认知,一般非重要情况下不会更改,否则他就悄悄改名啦!

    因为木白的遗憾和羡慕过于真情实感,到最后就连小姑娘都产生了点对自己审美的怀疑。

    难道,难道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也很有寓意?难道是她的审美出了问题?可是,可是她是系统的造物,理论来说各方面的素质都极高的,就连鉴赏和审美都有一定的造诣,这可是初始设定,只要任务者不删除的话应该不会改变的啊啊啊!

    瞳孔地震!

    但当这位陷入自我怀疑的系统造物被马皇后捏着手叫出她的闺名时,伍金顿时感觉到了这个名字的重量。

    “小金呀,好姑娘……”消瘦苍白的妇人虚弱得抬起手,将少女那同一般贵女全然不同,略显粗糙的小手握住。

    她面上是看得出的虚弱,鬓边也早已染上了尘霜,握着她的手也依然有力温暖,只指尖透着点凉意,指甲更是透着灰败之气,这些无一不是透露着她正在经历一场生死考验。

    但就算如此,她的一双黑眸却依然明亮又坚定,全然不因缓步而来的死亡阴影而有丝毫的暗淡。

    尽管此刻因为病魔而让她的身体变得孱弱,但她的个人意志却依然十分强大——这是自然的,没看到就连大明的开国皇帝,看似无所不能的朱元璋也只能在发妻的坚持下和御医一起缩在一旁,不敢有丝毫违背吗。

    “小金呀,”马皇后的语速很慢,一方面是她此刻气息不稳,另一方面也是她知晓面前的姑娘是当真不会大明的官话,放慢语速也是为了照顾这个才学不久的少女,“我是英儿的奶奶,你唤我一声奶奶,可好?”

    伍金没有犹豫,在听懂马皇后说了什么后立刻开口,一句脆生生又带着点异域音调的奶奶让马皇后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颜:“奶奶很高兴见到你,也很抱歉,若不是奶奶,你本可有一场盛大的婚礼,不,别说你不在乎,奶奶也是从你那时候走来的,奶奶知道,那一日对一个姑娘来说有多重要,所以这句歉,奶奶要道,你也要收着。”

    “不,奶奶,”小姑娘闻言有些着急,她张张嘴,几个大家十分陌生的音节泄了出来,显然她一时情急之下无法用刚学的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情绪,正想比划,她就看到自己的委托人向这儿靠近,连忙回头向着殿外看了过去。

    就在她回头的刹那,木白正掀帘进入,为了不让外来人身上的寒气侵扰到马皇后,洪武帝下令在坤宁宫的前殿和内室之间张开了数道网帘,每个小隔间都燃有火盆,任谁一路走进来身上都会是暖烘烘的,这样走一遭效果很好,就是耗费时间,木白刚走了两步,就听到殿内来自小姑娘的一声叫唤。

    他一愣,忙加急走了两步,走到最内室还没来得及请安,就被小姑娘拽住了衣袖让他做翻译。

    少女显然是有些着急,语速极快,加上思维跳跃,别说外人,就连木白都不由愣了愣,片刻后他笑了,拍了拍小姑娘的脑袋后他大跨步走到床边,在他家爷爷紧迫逼人的目光中笑着道:“皇祖母,您同小金说什么了?小金让我同您说,只要是能嫁给喜爱的人,便是穿着破旧衣裳,住在破风漏雨的屋子里,吃着带有霉味的菜肴,也都是感觉到十分满足和快乐的,其余的那些金银珠宝、珠串首饰都是外来的东西,只能锦上添花,却完全不是根本。”

    马皇后微微一愣,眸光柔软得回握住孙子的手,笑着摇摇头:“也没说什么,安心,她是你选定的人,皇祖母不会欺负她的。”顿了顿,她有感叹道:“哎呀,倒是我着相了,明明当年我同小金儿的想法是一样的。”

    说罢,她微微偏头,看向了一直待在一旁做布景板的男人。

    朱元璋闻言眉宇间透出几分愣怔,似乎是回到了昔日自己还未发迹时候同发妻同甘共苦的岁月,但随即他很快控诉道:“那你都不听我的!你让孙子来评评理,太医院都说了这次的药很有效果,能把你治好,你说你为什么不吃?”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马皇后的声音温柔又坚定:“重八,我寿数到了,我已经看到咱们那些干儿子来接我的身影啦,就别费工夫了,没用的。”

    “你,你都没吃怎么就知道没用。”朱元璋气极,一边气他还让人把坤宁宫的大门给关上,顺便盯着门口什么都没有的位置一顿臭骂,“谁让你们这些臭小子来的?你们老子我还没死呢,让你们娘多留一些时间陪陪咱不行吗?你们这些小子早早就下去让咱白发送黑发已经够不孝的了,怎么滴,现在还让你爹我做鳏夫啊!我,我拿鞭子抽你们,别以为你们死了我就抽不到了你们这群臭小子!”

    “重八。”马皇后柔软又坚定的声音止住了洪武帝掏鞭子的手,片刻后这位帝王缓缓回过身来,一向威严霸气的朱元璋在这一刻居然显得有些委屈:“媳妇,咱能不能再试一试,就再试一试,你看啊,你孙媳妇也不会宫事,而且你说我一个长辈,让小辈管也不太好。”

    “那就让小八小九管。”马皇后轻声道:“小金儿看着就聪明,肯定能很快就上手,而且我当年不也什么都不会,多做做就会了。”

    洪武帝张张嘴,突然一扭头看向木白:“英儿,你说,你媳妇是不是很笨?是不是学东西很慢?”

    木白看了看两位长辈,吸了口气闯入战场道:“皇祖母,孙儿这次回来带了几个东南的医匠,我听闻病分南北,太医院的医匠多为北派,您不如试试南派的药,说不定就对症了呢。”

    盯着自家爷爷蓦然间热烈起来的眼神,和奶奶不赞成的视线,木白想了想又补充道:“奶奶,爷爷之前答应孙儿了,无论医匠治疗效果如何,都不降罪。”

    朱元璋顿时一噎,刚想反驳,对上发妻看过来的视线立刻猛烈点头:“对,没错,不管怎么样咱都不降罪。”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相当咬牙切齿,见发妻立刻露出了怀疑的视线,洪武帝又补充道:“不光不降罪,朕,朕还要奖赏他们,招募他们入太医院,发工资,给他们出书,还,还有……”

    他看了眼大孙子,搓了搓发痒的掌心,咬牙道:“要是他们真能将你治好了,朕就下令医者出匠籍。”

    在洪武二年明政府就曾经下令,“凡军﹑民﹑医﹑匠﹑阴阳诸户﹐不许妄行变乱。”也就是说一人为医,后代必须为医,而匠户虽然靠着自己的手艺过活,收入也比寻常的农户多,但他们必须承担自身的劳役,为大明官府每月免费打工几日,十分的麻烦。

    事实上从洪武十六年开始,他的大孙子就一力坚持以募代替役,并且想要废除匠籍的继承制,但出于管理需要每年洪武帝都要将其驳回。

    而现在,为了发妻,洪武帝打算松手了,他有些疲惫又期待得看向孙子:“若他们真的能治好你皇祖母,朕便为医者单独立项,此后医者不为匠,可自由传承。”

    虽然是这么说,但洪武帝很清楚,这个口子一旦打开,必然意味着后续许多匠籍者提出抗议、申请乃至于改变他二十二年前定下的规矩,洪武帝最讨厌自己定下的规矩被推翻,但他也清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为了发妻,他决意如此。

    他的妻,陪他一路从穷困走来,劳心劳力一日都不曾放松,也几乎没有过过舒心日子。

    现在他好不容易可以将国家大事交给后辈,可以陪一陪他的妻子,妻子却要先一步而去,这让他怎么甘心。

    洪武帝咬了咬牙,握住了马皇后的手,“英莲,算我求你,再试一试,就算是为了我,再试一试可好?”

    马皇后抬眼看他,眸光极为复杂,“重八,我真的……”

    “我知道你累了,我也知道你扛不动了,但是,”朱元璋咬了咬牙,低下头凑在她耳边道:“你这次扛过去了,我便把皇位交给太子,我和你一起回凤阳,去宿州,一起去种田养牛,再把御花园那些鸭子鹅子一起带过去,到时候哪个臭小子惹我们生气了,就把他们养的鹅子鸭子给吃掉。”

    “我们一起春天赏花,夏天摸莲蓬,秋天烤银杏,冬天烧栗子,你眼睛不好,别织布了,反正我们的衣服也够穿,咱现在还没老,还能爬树,英莲啊,算我求你,再试一下,好不好?”

    不知是丈夫哀求的话语,还是那畅想中的田园美景实在太过美好,马皇后用力闭了闭眼,将眼眸中丈夫的这几日突然染上霜雪的发丝刻在眼底,最后半是叹息半是感慨得吐出了一个字。

    “好。”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想了想还是把后半段贴上来了。

    其实你们别看洪武帝小妾爱妃那么多,但他的知心人真的只有马皇后一个。

    在洪武帝的眼中他的家人很重要,但其中最重要的就只有那么几个人,老婆马皇后,儿子太子,孙子朱允炆,其余的都是洪武帝的孩子,不是他朱元璋的,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十分的无情。

    马皇后是真的很了不起的,她在朱元璋一无所有的时候嫁给她,当时她是朱元璋上司的义女,虽然有个义字,但身份不低,这点从她出家时候还有不少金银首饰就能看出来。

    很长一段时间内老朱家是靠马皇后养家的,后来朱元璋打仗,马皇后为了安抚后方的兵士,把自己所有的嫁妆都给变卖了。

    在她还没有生娃的时候,就帮着老朱养起了他的那些义子,在朱元璋得势之后,又帮着平衡内部关系。

    她对义子有多好呢,沐英在得知她的死讯时,因悲伤而咳血就能看的出来,这个绝对是真情流露了,因为十年后太子去世时,沐英因为打击过大重病去世。

    其实老朱也是真的惨,他的人生从一无所有到样样都有,然后又一样样失去,兄弟没了,侄子没了,心爱的臣子没了,老婆、儿子、养子、义子先后都没了,偏偏自己还活得长看得多,皇位到最后对他而言真的已经是枷锁了,偏偏朱允炆当时还没有立起来。

    所以……

    标哥,对不起惹!!

    其实,其实我是洪武粉,咳咳,在开文之前我已经去明孝陵懿文太子墓前拜过了,标哥一定会原谅我哒!!

    第144章

    先人常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事实也的确如此。

    在洪武帝拿出了一个名为脱离匠籍的鱼饵之后,整个大明的医匠界都震颤了起来。

    消息以应天为中心,南北东西辐射全国,自认自己医术到家的摩拳擦掌,觉得自己还差些火候的则是立刻写信找父亲找爷爷,所有人的目的都只有一个——脱离匠籍。

    甚至于这股风潮有多夸张?

    在后来,有过这一次经历并且也为了这一目标的医者在自己的行医笔记中留下了如此一句话——“天下医者苦匠籍久者,终解矣!”

    或许有人要问,有那么夸张吗?

    会有这样想法的人定然不了解户籍管理对于如今人而言意味着什么。

    户籍管理这样东西历朝历代都有,但到元朝时却达到了巅峰,元朝的官员大多不管事,皇帝一个接一个换,当官的十个有九个脑子里只有贪,但这个王朝却撑了近百年,便是因为其采取的管理制度。

    正是因为他们将主要促进社会进步的匠籍全数纳入了需要强制服役的行列,才保证了元朝大部分时期的科技树依然被点亮,后备军需物资在有大批军官贪婪的情况下依然充足,但同时,也因为籍贯的固化导致了人民安于现状,失去了进取之心。

    这样的人生还有什么拼搏的价值?龙生龙、凤生凤,既然自己是老鼠,那就只能学习打洞。

    社会一下子退回了还未出现科举择才的那个时代,阶级固化人心死板,毫无活力。

    也有可能是退回了那个还没有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代,靠着血缘你可以获取一切,如果你没有得到什么,只能怪自己投错了胎,没有带上那“生而高贵”的血脉,至于努力?努力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只要安分活着就行。

    这是一个从出生就已经死亡了的时代,反抗和顺从都不能带来改变,努力和懒惰都不能获得成功。

    这个时代的人类就如设定了程序的行尸走肉一般,从出生的那一刻就能知道死亡时候是什么样子,他们每个人都是预言家,因为从他们的父亲叔伯身上,他们可以看到自己未来的全部人生轨迹。

    而这正是元朝廷想要的,还有什么能够比一个死气沉沉的社会更能让当权者拥有安全感呢?

    元朝人这么做是为了实现用最少的人来管理大量的人口,同时镇压反对的声音,但明朝却并不需要如此。

    作为有史以来唯一一个非旧王朝官僚出身、不曾受过旧王朝恩惠、没有使用阴邪的政治手段走上至尊之位的皇帝,洪武帝的开局天然就是五颗星。

    而且前朝还没给他留个杀不得放着又碍眼的末代皇帝和皇嗣,难度立刻又下降了十个百分点。

    唯一让洪武帝苦恼的除了空荡荡的国库、不给力的有钱人和像是杂草一样怎么都搞不死的邻居外,真的没什么特殊的了。

    因此对于户籍制度的建立,洪武帝是当真没有什么束缚民间、固化阶层之类的想法,他只是理所当然得将一个之前用的还差不错的制度沿用了下来而已。

    跳出这个世界之外的人看到的是这一制度的劣势,而生活在其中的人,看到的却是更多的优点。

    世人皆知,天下职业盈利最多的必然是做官的。

    贪官谋取了家财,清官得到了名声,而最重要的是,这二者都有了门路,什么门路?自然是改换门庭之路。

    生活在现代的人是很难想象这条路有多难走的。

    一户人家要从最普通的农民走入城市,起码要三代人经过天时地利人和不间断的努力。

    第一代努力开垦,吃苦耐劳,以自己的寿命为燃料,撑起一个能够温饱的家,如此方才能供养出有余力去发展农业以外产业的第二代人。

    有了前两代的积累,家中资金稍稍殷实,不至于再因为一场天灾或是人祸落得家破人亡。家中田产稍有盈余,于是方才能够供养一个不事生产专供读书的第三代。

    而第三代看似幸福,出生之日他的任务便从求生存中脱离了出来,他不需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地日日耕耘,也不需要毫无尊严得陪着笑脸求人收购自己的手工制品,他全部责任和义务就是从父辈、祖辈这里汲取乃至于掠夺能量,全心全意的读书以走往更好的阶梯。

    若是运气好,第三代一朝越过龙门,成为金土地上飞出的一只凤凰,那么全家人便可瞬间转身,从全大明不只有多少的耕作人家转为耕读人家,自此在乡里乡亲面前下巴都能抬高几分。

    若是运气一般,第三代庸碌一世不是个读书的料,末了只寻到了一个在城里做账房书爷的工作,那么责任便又交给了第四代。

    所以要想从一个阶层跨越到另一个阶层,起码需要三代人的时间,当然这还是常规情况的。

    还有一种较为特殊的情况可以让人一步登天改换门庭,那便是乱世之中夺得了一条生路。

    这其中的首要代言人自然是朱元璋。

    至于这一条路的难度?上下五千年之中起点如此之低贱而终点如此之高耸者,天下只有朱元璋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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