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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11.夜色

    货车一直往北走,溶溶夜色就在货车身后缓缓坠落着,直至坠入人间微弱荒凉。

    明月如钩,皎照在远空,冷银光晕与麓城暖‎‍‍‌‌黄‍‍‌色‎‌‍‍‌的路灯交错,让这座城市看起来陌生而疏离。恰逢下班高峰期,路上堵的很。车如洪流,让都市人压抑窒息。

    经过圆脸男人老凌一路闲叨嗑之后,车开到了“米兰花园”,她们新租房所在的小区。老凌和钟威陆陆续续把家具搬上五楼,摆放整齐,末了,今日工作算是圆满完成。

    走的时候,张雯涓朝钟威莞尔:“弟弟这车技不错啊,开得又快又稳。我还以为晚上堵车,得熬到七八点才到家。”

    老凌抢先说:“可不是,钟威他才来不久,却比我们这些干了好几年的人还有经验。他对麓城的小道小路也摸得熟,今天特意避开了高峰路段,抄的近道。”

    “您可别捧我了。”钟威把货车钥匙抛给老凌:“先开车回去。我等会儿坐公交。”

    “好嘞,那我走了。”老凌朝着张雯涓和何意知挥手:“再会啊!”

    张雯涓朝他笑眯眯挥手,转头问何意知:“你等会儿和他去哪吃晚饭?”

    何意知说:“就在附近吃,给你打包带点什么?”

    “我点了外卖。”张雯涓说:“小区外面那家张记小炒在大众点评上很火,你不如今天晚上先去试试?”

    “行。”

    张雯涓进屋收拾房间,关了门。只剩钟威和何意知二人独处,两人步入拥挤的封闭式电梯,在周围一片嘈杂的麓城方言里静默,看着显示屏上数字“5”很快变成“1”。

    何意知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堂姐,于是以堂姐的身份关心问:“你来麓城以后还习惯么?平时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可以尽管打电话联系我。只要是能帮上忙的,我一定会尽力。”

    “嗯。”钟威问:“你现在在律所实习?”

    “我现在已经正式成为何律师了。”何意知笑了笑,从包里取出一张棱角周正的名片递给他:“在袁峥律师事务所工作,这上面是我另一个手机号。”

    名片左侧底色是经典酒红,印有“袁峥律师事务所”字样;右侧为白底,印有“中华全国律师协会”的浅灰色logo,以及“何意知律师”的几项联系方式。

    这张名片与搬家公司的朴素简陋名片相比,瞬间显得高档了好几个层次。成功人士和市井之徒,向来泾渭分明。

    钟威收下她的名片,眼前却还清晰浮现着“何意知律师”几个正楷的大字。

    离开了米兰花园后门,步行大约五分钟,就来到大众点评排行靠前的张记小炒。店门面不大,已经人满为患,气氛的确很是那么回事,他们还没进店时就能闻到家常小炒的暖热香味,能听见麓城居民热络的聊天闲侃声。

    何意知找了处安静偏僻的小桌就餐,简单点了三个镇店特色菜:三汁焖锅,冬瓜排骨汤,清炒娃娃菜。

    她还不太饿,只慢条斯理地小口喝冬瓜汤,顺便看钟威吃饭。

    整天干体力活,估计饿坏了这孩子。很多十九、二十岁的大男生还在长身体,饭量不小。钟威也不例外。

    他骨子里其实挺恶劣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人,绝不能还把他当个“孩子”看待。对于这点,何意知分明清楚。但她总会不由自主想怜爱这孩子。这是许多女人的劣根性,她也分明清楚。所以她这算不算,将错就错?

    何意知给他单独舀了碗热腾腾的冬瓜排骨汤,柔声说:“慢点吃,别噎着。你晚上回哪儿住?”

    “住于家湾那边。不远,搭公交估计半个小时。”钟威说。

    于家湾是麓城的著名老区,以又穷又老称著。那儿许多房子都还是只有六七层的老式楼房,外观刷漆颜色早已斑驳发灰。住户基本是老年人,再者就是一些进城务工的外地小年轻——在寸土寸金的麓城,于家湾一带的房租费低廉得堪称难能可贵。

    何意知问:“你每天在搬家公司上班?”

    “还做别的挣钱。搬家算是副业。”钟威顿了顿,说:“跟着一个厂子的老板做事。”

    “厂子?是生产什么的厂?”

    “卖玻璃的。老板是立禹县那边的老乡,我和他以前就认识。”

    “唔……”何意知撑着下巴寻思:“咱们老家那边,是不是很多人出来做生意都是开厂卖玻璃的?”

    “差不多。江城下面那些地方出来做生意的,除了卖玻璃,就是卖建材。”钟威说:“这家厂子生意比别家好很多,跟着他做事,拿的钱也多。”

    “那还挺好的。”何意知咬了咬下唇瓣,犹豫着问:“听说娇姨早就回老家了?现在和你奶奶一起住么?”

    钟威点头:“嗯。她前几个月和姨父离婚了,就干脆回老家生活。”

    一向快人快语的娇姨脾气火爆,从当初结婚就没少和丈夫婆婆吵架,如今熬了二十几年终究熬不下去,彻底离了婚,是悲剧收尾,也或许是种解脱。

    周围人来人往,毛手毛脚的伙计端菜路过时,险些把汤水泼到顾客身上,引得顾客破口骂咧,餐馆内气氛介于热闹与嘈杂之间不断微妙变化。

    “小何,巧啊。”

    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牵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走来,他俯身朝小女孩说:“妍妍,叫姐姐。”

    小女孩甜甜地朝何意知说了声“姐姐好”,又朝钟威说了声“哥哥好”。

    何意知这才想起袁哥好像在米兰花园有一套房子,所以晚上在小区外的餐馆碰到他也不算太意外。

    她对小女孩莞尔:“妍妍今天好漂亮呀,穿的是新裙子?”

    小女孩奶声奶气地指着自己的背带裙说:“对啊,爸爸昨天给我买的!你看,还有小草莓和小熊熊的图案呢!”

    “好了,妍妍,咱们就不打扰小何姐姐和她朋友啦。”袁峥摸了摸女儿圆圆的小脑袋:“走吧,去点餐咯。”

    结果袁峥刚牵着女儿走了几步,又往何意知这桌折回来,礼貌歉意地笑笑:“瞧我这记性,刚才忘记跟你说了——明天晚上得集体加班,讨论双宇的案子,你提前准备好材料。老吴她的思路没你清晰,所以这次的重担子轮到你来挑。”

    “明白,保证完成任务。”何意知在面对本职工作时谨慎而严肃,话语坚定有力,全然不像平时看起来那么文静柔弱。

    在她说话的片刻间,钟威与袁峥恰好对视两秒。

    儒雅成熟的中年男人不动声色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看到他身上那件来自搬家公司的黑T恤工作服。

    年轻男人漫不经心扫视着中年男人深沉幽邃的眼眸,淡淡朝中年男人一笑。

    男人之间眼神交锋不过两秒,仅此而已,就此结束。

    袁峥去那桌和女儿吃饭了。钟威也如常吃晚饭,心里却在琢磨着袁峥律师事务所接的这桩案子。

    双宇公司要告的…是他们尚谦玻璃厂。

    钟威高考结束后没去读大学,原因很简单,没钱在大学的象牙塔再过四年。都说知识改变命运,他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是不是至理名言,只知道时间不等人这个硬道理。他迫不及待想混出头,离开立禹县那贫瘠落后的荒凉地方,所以跟着开二手奔驰的老乡许哥来到麓城发展,在许哥经营的尚谦玻璃厂做事。短短时间内,钟威已经取代了厂里前人地位,成了许哥得力的左膀右臂。

    “刚刚那个是我上司,律师事务所的老板。”何意知说:“他女儿六岁了,可爱吧?”

    何意知此时偏着脑袋,单手托下巴,剪得干净整齐的手指甲如同粉圆小贝壳,确实可爱。还有她那双略显幼齿的葡萄眼,亮晶晶的,含着荡漾水波般无时不刻地撩人。

    不知是因为喝汤喝得发燥,还是因为这餐馆里空气闷热,钟威面颊稍稍有些烫。他答非所问道:“挺可爱的。”

    ——何意知的问句明明是指向袁哥家的小女孩,而钟威这句回答却指的是他的女孩。

    …………

    吃完饭出来时,天已经彻底黑了,气温也陡然降了下来,泛着浅浅寒意。何意知冷得肩膀微微哆嗦,对钟威说:“麓城早晚温差大,你初来乍到,还得慢慢适应。”

    “嗯。”他发声时,胸腔微微震动。

    钟威的身影在水泥地面被月光照映得颀长无比。他低头随意看了眼影子,何意知的身影本就纤细娇小,跟他的身影一比,更小巧了。

    “他就是袁哥?”钟威启唇问。

    何意知意外:“诶,你怎么知道他姓袁?”

    “去年冬天的时候,你打错了电话。”钟威不疾不徐说:“当时是在骗他说自己有男朋友吧?”

    何意知蓦地想起那次尴尬的打错电话经历,连带想起了自己极为不自然的那声“亲爱的”……原来钟威他还记得这事。她自己都快忘了,也以为钟威忘了这个小插曲。

    “对他提防点。”钟威这话说得不算轻也不算重,仅仅点到为止。

    钟威的意思,何意知自是清楚。她这人平时说话少,但心里明镜似的,很多东西能看透彻。袁峥不断想拉近距离,而她则以退为进,不断保持着和袁峥之间的距离——袁峥离过婚,现在虽然带着女儿,但凭其身份地位,仍旧是许多女人渴望攀附的对象。

    何意知并不屑于攀附袁峥。都说人缺什么就爱什么——袁峥有钱,何意知也有;袁峥有才有能力,何意知也有能耐。

    但她稀罕袁峥经营的律师事务所。“袁峥律师事务所”是业界的金字大招牌,在这里工作,等于站在比同龄人更高的平台,站得高也望得远。她要等待,等到自己在业界彻底站稳脚跟,彼时才不必依附于袁峥律师事务所这块有力后盾。

    何意知最擅长揣着明白装糊涂,她朝钟威单纯无害地笑了笑:“袁哥人挺好的。”

    钟威知道她在佯装糊涂,便也不把这话点破,只是安安静静陪她走到了单元楼下,然后问:“平时加班到几点?”

    “嗯?”何意知一怔,随即说:“晚上十一二点吧…说不准。”

    “好。”钟威把她送到电梯间:“再见。”

    何意知还没说那句“再见”,电梯门已经合拢。她终究没忍心开口问他有关高考和大学的事情……去年冬天的时候,她听姑奶奶说,钟威是想考到Z大读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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