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9节
萧煜的手还箍在她腰间,随着她的泣声微微颤动,他把手收回来,想给她擦泪,指腹刚要触上她的脸颊,却又犹豫着不敢碰她。
大殿里悄寂寂的,只有哀戚哭泣,似涓流缓缓淌过,微弱而绵长。
萧煜只觉喉咙发涩,好半天才说:“你别哭,我不碰你。”
音晚低着头,剔透的泪珠一滴滴滑落,融花了铅粉,带落了胭脂。
萧煜莫名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好像记忆里曾经出现过,她委屈兮兮地蹲在一边,把自己缩成个球,一见着他就哇哇大哭,哭得人心都快碎了。
他突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孩子,孩子。
他曾经答应了云图可汗,要把嫡长子送去突厥为质。
这是个大问题,他明日定要召见穆罕尔王解决这个问题。
这一走神,音晚的哭声止了,她眼眶里盈满莹莹泪水,在烛光下,似春水微澜,楚楚可怜。
萧煜实在拿她没办法了,从袖中摸出帕子,停在她脸颊前一寸,低头问:“我给你擦擦眼泪,好不好?”
音晚的眼睫被泪水浸过,湿漉漉的覆下,不说话。
“那我擦了。”萧煜给她擦着泪,轻叹:“我脾气可能是不太好,对你是凶了点,但你想想,你就没错吗?整天那么骗我、伤我,还总想着要跑,我心里好过吗?我为了找你,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把祖制都违悖了,那些御史的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音晚沉默了一会儿,哑着嗓子道:“我不跑了。”
萧煜拭泪的手微顿。
“我不跑了,我从前是想去找我哥哥,现在我哥哥回来了,我也没有什么心事了,我也没有地方可去了。”她抬头看了萧煜一眼:“要跑太难了,我不想连累别人因我丢性命。”
萧煜听她这样说,霎时冷下脸:“你不就是还惦记着那个严西舟吗?”
音晚好像把所有力气用在了哭上,哭完了,也筋疲力竭,再没什么大的情绪起伏,只平静看着萧煜:“我跟他又没仇,我惦记他干什么?我都嫁给你这么久了,该做的事情都跟你做了,旁的男人谁还会稀罕我?”
萧煜就听不得她妄自菲薄,轻哼一声:“你嫁多少回,你都是天上的仙女,严西舟还有那个韦春则至多就是癞蛤|蟆,永远也配不上你。”
话音一落,他立即觉出不对。
嫁多少回……好像在给自己找帽子戴。
第50章 朕迷恋你至深
音晚好像也听出来了, 嘴唇微微抽搐,隔着朦胧泪珠,抬头看向萧煜。
萧煜很自然地把目光移向了别处。
两人静默站着, 谁也不理谁。
荣姑姑在殿外听得焦急, 敛袖进来, 躬身道:“天色晚了,太医说过娘娘的身子骨不宜虚耗,要早些安置,不如……”她抬起头, 一双慈眉善目, 谆谆劝道:“娘娘今夜就宿在宣室殿吧。”
听得这提议, 萧煜顿时心旌荡漾,却又怕极了音晚会冷脸反对,谁知音晚想了想, 点头:“好。”
宫女们端进铜盆净水伺候两人梳洗,紫引遣人去昭阳殿取来音晚的寝衣和奁具, 把她浑身上下收拾得清爽干净, 萧煜掀帐进来的时候, 音晚已经乖巧坐在床上,抱着被衾发呆。
她见萧煜来了,且脸色还不错,便试探道:“既然我哥哥回来了,那是不是可以查一查当初是谁在小别山袭击他,把这个人揪出来?”
萧煜的一颗明媚春心遽然沉入寒潭底, 他意识到,原来音晚这么痛快答应宿在这里,不是想和他重温鸳梦, 而是惦记着她的哥哥。
他蓦地有些伤心,她可以为了严西舟与他低三下四,还可以为了哥哥委曲求全,她什么时候能真心与他亲近,再没有这些杂念?
音晚见他脸色晦暗不明,不禁拔高了语调:“这件事情总要查清楚的,难道您希望自己的身边永远留着居心叵测、不遵圣意的臣子吗?”
萧煜自她话中觅到一点光影,弯身坐在床边,问:“你心里有怀疑的对象?”
音晚点头。
萧煜透出些许兴味:“好,你说说看。”
音晚凝着他,神情凝肃:“陈桓。”
殿中安静了少顷,萧煜缓缓笑开,戏谑:“你可真是够狠心的,人家才冒着丢性命的风险帮了你,你转头就去怀疑人家。”
音晚道:“就是因为他的态度奇怪。”她逃跑时心情惶惑,根本没有心情去理顺这一团乱麻,回到宫中静下心来,才恍然觉出陈桓对她的态度很是奇怪。
怜悯,歉疚,他甚至还说过:就当臣欠您的吧。
他们有什么交集?他又能欠她什么?无外乎就是兰亭的事。
而且,还有一个重要的点。那日在清泉寺,韦春则曾十分自得地向她炫耀,他可以为她摆平寺外禁军,令她一路畅行无阻。那便说明韦春则是和萧煜身边的某个近臣有勾结的,且这个近臣是能左右禁军防卫的。
若她没记错,陈桓曾跟她说,他被萧煜停职了。他这样颇受宠信的天子近臣,得是犯了什么样的过错才能受此惩罚,又恰巧发生在音晚离寺之后。
若非触了萧煜逆鳞,凭萧煜对他的倚重信任,他绝不会被这般处置。
而且陈桓话里话外提及萧煜,虽未明说,却透出一股颓然丧气,像极了犯过无可转圜的疏漏。
她越想越觉得陈桓可疑。
萧煜笑吟吟瞧着她,而后,缓缓地摇头。
他目光幽邃,精明内蕴,像是深山里流窜的狐狸,狡猾至极,能洞悉世间一切辛秘与人心。
他道:“这件事不是陈桓做的。”
萧煜握住音晚的手,轻轻揉捏着,添了一句:“但他一定知情。”
他的语气笃定,言辞凝练,却让音晚愈发糊涂了。
萧煜宠溺地刮了一下音晚的鼻子,道:“你还是太嫩,凡事只会看表面,连是祸首还是在替人遮掩都分辨不出。”
“替人遮掩?”音晚惊诧:“为何这样说?”
萧煜却故弄起玄虚来:“那日在清泉寺,他若想放你走,只要告诉慕骞一声即可,他为何要亲自去?”
音晚猜测:“他不放心?”
“呵。”萧煜没忍住,轻笑出声,直到音晚拧眉瞪他,他堪堪止住笑,道:“他想把嫌疑都拢到自己身上,好替别人遮掩。”
听上去好一番苦心孤诣。
音晚追问:“那他要保护的人是谁?”
萧煜张了口,又闭上,脸色沉凝:“不行,这件事事关重大,还不能告诉你,免得你露出马脚,打草惊了蛇就不好了。”
音晚看着萧煜,总觉得他在酝酿着什么大阴谋,要有大动作,却绝口不提,像极了当初他要对付谢氏的前夕。
只不过如今剑尖指的不是仇敌,而是昔日与他并肩作战的太子旧部。
萧煜沉眉默了许久,给她把粟玉软枕摆正,让她躺好,自己也翻身上床,躺在音晚身边,搂着她,轻声说:“快睡吧,所有的一切我都会查清楚,也会有个处置的。还有那个玉坠的事,我总会还你清白的。”
音晚睁着眼睛,目中淌过涟漪。
萧煜倾身亲了亲她:“我今日才知,原来你的心事竟重到这地步,会把兰亭遇袭的事归咎于自己。你傻不傻,这是男人们在争权夺利,干你一个女人何事?就算罪孽深重,将来要下地狱,那也是我下地狱,且轮不着你呢。”
音晚合上眸子,不再理他,专心入眠。
这一夜都没有梦魇,睡得酣沉,醒来时阳光正透过绫帐洒进来,落于面上,暖意融融。
音晚翻了个身,萧煜已不在身边了。
荣姑姑亲自伺候音晚梳洗,嘱咐紫引好好照顾她,才送她出去回昭阳殿。
回到昭阳殿,才发现看守的禁军已经撤了。
兄长回来了,一直堵在音晚胸口的那块大石被移开,气血顺畅,早膳都比平常多用了一些。用完后便躺在窗边藤椅上晒太阳,尚宫局将上月的开支账簿送来,她看了大半本,太后遣人来了,说今夜在启祥殿设宴,宴请穆罕尔王及王妃,请皇后出席。
音晚真是钦佩她这位好姑母的胸怀,两人在清泉寺脸撕破成那样,一转身竟还能没事人似的,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她却不能不提防,只问:“陛下去吗?”
宫女禀道:“早就禀奏过陛下,陛下说去。”
那她就放心了,只要有萧煜在,谢太后还不至于从明面上为难她,至于暗箭,小心躲避着就是。
音晚本穿着一件柔软舒适的家常襦裙,挽着素髻,让宫女们给她寻出绣红鸾凤七幅裙,匀过妆容,换好大装,步辇已备好,却让人挥退了。
萧煜一身玄衣纁裳,甚是雍容华贵,站在夕阳底下,朝音晚伸出手:“我们还是同坐一辇去吧。”
音晚倒想效法前人,修一修却辇之德,可她的君王是萧煜,是个稍有拂逆便要翻脸的混蛋,且从前两人同乘一辇惯了,如今再却辇,倒显得矫情。
她什么都没说,搭上萧煜的手,在他的搀扶下上了步辇。
步辇穿过廊亭,萧煜极自然地抬手揽过音晚的肩,道:“你知道为何我们要同乘一辇?”
音晚歪头看他。
“我得让母后知道,我们情深意笃,我迷恋你至深,打算把清泉寺那档子事咽下去了。”
他说着话,手却不老实,仿佛觉得自己吃了亏,要从音晚身上讨些补偿。她被他又捏又摸,实在难受,偏过头不想理他。
谁知他将她紧扣在怀里,抚着她如云鬓发,温柔款款道:“若不这样,母后会欺负你的,宫里人会怠慢你的。”
音晚不得不承认,萧煜是她在这残酷深宫里最大的庇护。
两人相依到了启祥殿,自是满殿娇娥昳丽,齐刷刷跪拜鞠礼,百花竞艳,如画似锦。
而这其中最鲜艳夺目的一朵正在穆罕尔王身边,一身湖蓝绸裙,身段婀娜,眉眼顾盼间满是风情,张扬又大胆地朝萧煜抛了个媚眼。
这是云图可汗从他们突厥部落里搜罗来的美人,这回儿穆罕尔王入京,特让他带着一起来。
都说温柔乡绵化英雄骨,枕边风吹软英雄耳,万一这美人要是能笼络住大周新帝,剩下的事岂不是都好办了。
穆罕尔王深知萧煜那软硬不吃的恶劣性子,怕他不收,特意来走太后的路子。
他来之前把长安的形式摸了个底透,谢太后正可劲儿择选世家女子充入内庭。虽然他弄不明白谢太后与谢皇后同出一族,为何会不睦,但眼瞅着就是不睦,不然为何要在善阳帝丧期未满时就急匆匆往皇帝身边塞人,去分谢皇后的宠。
他来时不甚确定地想,不过一个女子,若是太后开了口,萧煜应当不会疯到当场回绝吧。
就这么点心思,音晚自打进殿门就看透了,不光她看透了,在场的人皆心照不宣。
她高高坐在萧煜身边,能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觉得有趣极了。
那高氏女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与厌恶,崔氏女则专心拨弄菜肴,不参与周围其他贵女的口舌是非,而韦浸月则一副怅然失落的模样,容颜消瘦,淡妆勾勒,既雅清又惹人怜惜。
宴席到一半,穆罕尔王让那异族美人走上御阶给萧煜和音晚敬酒。
殿中正觥筹交错,彼此耳语,有几道目光投过来,炙热殷切。
萧煜面色如常地从美人手里接过一杯酒,把另一杯给音晚的酒也拿过来,依次喝尽,笑道:“贵邦心意朕领了,皇后不胜酒力,朕代她喝了。”
那美人的神色一僵,但到底受过训练,随即便敛去尴尬之色,绽开风情万种的笑,眼梢如桃泽般妩媚,勾了一下萧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