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八,xia葬
八 下葬
胤武六年的除旧迎新注定不同寻常,二月初圣上亲临桐城处置刺客,并传旨天下建书院,令寒门白身皆可读书习字接受礼教启蒙教化,又以重金驱策武人侠士爱国驱敌,立刑部为天下人洗冤立公,天下人震惊,朝堂震惊。
同月返京之时,武帝遇袭身受重伤,世家失势旧人们联手留京质子与已经进京的藩王皇城哗变,危机之际,忠臣京城兵马司大司马于淳谦联手禁庭郎中令霍无工及数十年轻士大夫,以兵马司一千人、禁卫一千二百人击退藩王私兵守住了皇城,并斩质子四人、藩王两人,世家旧人先朝致仕者人头近百,随后拥帝登城门,受帝命,叛者头颅皆垒于城墙做京观,尸身剁碎喂食家禽野兽,另因藩王作乱拥兵自重,朝臣进言消藩地食赋税废私兵,帝留中不发。
至于世家旧人们,抄家近十,全族流放三千里世充苦徭。
诺大的京城,据闻夜不闻婴啼,昼不见喧哗,血流成河,光冲洗干净都花了十日时间。
此事风波剧烈,新春过后一月有余还未平静,有百姓陆续几十人敲鼓喊冤,呈上证据指证鹿山州望县林家族人依仗百年世家之势夺人良田迫人家散人亡等林林总总血淋淋罪状几十条,更有其中族人两家于皇宫门前赤脯负荆头绑白条重叩出血大义灭亲:林家受鄘王所指使,背着朝廷私掘铁矿铸兵私通胡蛮外邦,叛国之大不逆。
武帝大怒,令刑部新任闻氏于鹤尚书彻查此事,纵使武帝不肯相信,然几番查证皆证据确凿,群臣士大夫力谏,鄘王夺藩,妻妾儿女等皆贬为庶民幽禁,林家诛九族,满门抄斩。
林家乃近三百年闻名的清贵望族,族内辈出士大夫,文人名士不知几许,想不到暗里竟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帝痛心,自省于宫殿三日不寝不食后对朝臣们道:法之不行,自上犯之。将法太子。又道:刑不尊大夫,礼不卑庶人。故应完旧律开新法,着两相三太尉并朝中长史刑大夫共同商讨此国之基本重要。
连绵的腥风血雨,伴着雷鸣电闪,卷过了大胤的四月,终于随着春寒消逝绿意盎发气温渐热而慢慢消停。
窗外枝头新绿簇簇,室内燃香浓郁,姬苏皱了皱鼻子,实在没忍住打了个喷嚏,唤郭义:“郭义,玉筹。”
候在门外的郭义赶紧捞起帘子一角把玉筹递了进来。
一边忍着恶心用玉筹清理谷道口,姬苏一边严肃的觉得自己非常、应该、马上、立刻,得把纸这个好东西出来。古代这厕所上的,这都七年了啊,自己还是不习惯。
哎,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等今日事完了,一定一定一定要立刻动手!
清理好,郭义接过玉筹放到一边的小桶里,让站在一侧的青县县令孝敬的小丫环拎下清洗,然后从另一个桶里拎干巾子递到姬苏手上。
这可不是擦手的,而是继续擦屁屁的。而且因为绞了花汁并了香料溶在水里,巾子上都还散发着香气,薰得姬苏觉得自己的鼻子又开始犯痒。
在宫中,一开始郭义都是亲自用巾子给姬苏擦拭,可姬苏自觉芯子太老,下身太私密,根本敞不开胸怀享受这个时代贵族们觉得正常的伺候。
郭义被拒虽然惊讶,但不敢二话,姬苏苦中作乐的想,估计自己是整个大胤仅有的不会享福的傻瓜吧。
收拾好自己姬苏出了西间(古时的厕所雅称,因为建在西方故称为西间。),在外间用水净了手,方边走边问郭义:“什么时辰了?”
郭义随跟在后头道:“已是卯初了。殿下放心,马车已经在外候着,随时可以动身。”
并州离京城千多里,因为武帝重赐了高级马车,姬苏摇啊晃的,这才到并州青县十天。因为桐城一事,姬苏这个皇子千里送母遗骨回乡一事也天下尽知,并州府、道、县哪敢轻怠,赶紧的张罗了上好庭院并使唤下人候着了。
只是那书院赶紧赶慢的找好地方破土动工等姬苏到了并州也才完成了大半,一时半会还上不成课,姬苏的第一要事是帮生母找地方建坟立碑。
地方也并不用姬苏操心,自有地方官员拍马操作,因着季美人是武帝的姬妾,地方上不敢怠慢,于是准备了好几日,这才有那道人算好了日子时辰,准备今日午时初下葬。
听着时间还早,姬苏又沐浴了一次,换上白衣白袍,踩着郭义膝头让他给自己穿上白色足袋(袜子),跪坐于矮案前,姬苏瞪着几上的铜镜。
大胤的镜子和华夏古时是一样的,以铜而制,又因为铜与铁珍贵,铜镜都是富贵人家贵族阶层所用,如果要判断身份地位,只要看铜镜的镜面磨制精细程度与大小、镜缘花纹就能知道。
姬苏是皇子,所使用的镜子已经是并州最好最高级的货色了,镜面有一个篮球大小,虽然是黄色的,但里头映照出来的眉眼非常清晰。
看着镜子里郭义拿了玉梳小心的梳齐自己的头发,分两侧捋到耳上编成辫子用白色丝段扎成垂曲发髻。
“殿下请起身。”
姬苏依言站起来,看郭义跪在地上给自己小心穿上精致华贵的浅青色丝帛的轻巧丝履。
古华夏文化里,履乃礼也,饰足以为礼也。大胤也是如此,同样也是丝作的鞋,方口,口沿前部缘宽边,扁绪或指这一部分而言。履底则用麻线编结而成。这双丝履的头部翘起两尖角,其名也叫絇。
季美人下葬乃大事,姬苏终于一身装扮弄好,方抱着长木盒出门。
大胤应该还没有教派,不过已经有了道人,会算时辰,医病,并炼制丹药强身健体,总的来说和秦朝差不多。此时并州府郎与青县县令已经在马车旁等着了,姬苏打了招呼上了马车,禁卫开道马车起辕,府郎与县令才各自上了马车跟在后边,一行人浩浩荡荡往青县东方的岱山而去。
季美人的墓选在了半山腰,怕丝履受脏,姬苏老实的让郭义背上了山。
墓地出现在眼前,禁卫们早早守候在一侧,近半亩地大小的深坑前摆了长案几,上面供了果蔬。
姬苏注意到案几前还有婢女八人捧了瓷器铜器珠宝头饰等物件,穿着茶色大袖头戴布帛的道人四人手捧了祭文与丹药小瓶,看到姬苏,都眼前一亮,全场跪下行了礼,便有一道人打手手中托住的木盘,看看天,又看看盘高声道:“吉时到,请殿下为贵人上表祭文。”
随即领头的道人上前三步敬奉上竹简。
姬苏哪能暴路自己识字的真相,转头望向并州府郎处道:“苏年幼未启蒙,还请詹府郎代苏上表。”
詹府郎一怔,喜色几乎要从眼睛里喷涌而出,大步上前与京城所在西南方躬礼,再与墓坑躬礼,随后接过祭文展开,慢慢遂字遂句声音抑扬顿挫,带着一种奇怪的曲调开始念文。
作为汉语言文学出身的姬苏听得云里雾里,泰半没明白念的是什么,虽然有郭义扶着,却觉得自己的膝盖无闻的发痛。
好在年约三四十的詹府郎声音不错,文章念得有感情,姬苏倒还是坚持着听完了没有开小差,亲手接了祭文烧洒于墓前,捧着长盒在禁卫的搀扶下,把木盒置于大坑
底中。
婢女们手中的器物宝石等也由禁卫们按道人指点围绕着长盒放好,就在姬苏以为完成放心让郭义背起自己往山下走时,身后突然传来闷声惨叫声。
猛的回过头去看,隔着禁卫的身影,姬苏看到有白色的人影被禁卫丢下大坑。
那衣服颜色,不正是刚才还捧着陶器铜器珠宝头饰的婢女们么?
明明脸庞还稚嫩青涩,年方十三四岁的样子,明明和上一世自己的侄女侄儿同岁的样子……
姬苏深深的把头埋在郭义耳侧颈旁。
感觉到了姬苏的不同寻常,郭义小声问:“殿下,可是奴才背得不舒服?可要小的唤位禁卫大人来?”
“不要,你继续背。”
姬苏的声音闷在衣物与颈脖当中,轻得像风一吹便会散去,郭义微微再弯下一些膝盖想让自己下盘走得更稳些,忽然感觉脖子处的皮肤除了温热的鼻息,又添了湿润。
姬苏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
他受够了这个世界了。
可又能怎么办呢?
他可以死,可他死了,身边这些人也会像那几个婢女们一样成为殉葬品吧?
人命,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人命,也从未像这几个月来让自己真实的感受到珍贵。
姬苏心想,让我哭一会,就哭一小会,就软弱这一下。
于是他再深深埋下头去紧紧咬住了嘴唇,放任自己泪如堤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