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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37节

    再后来,祝英台出人意料的来了西馆,刘有助心中鼓起十二分的勇气求字却被拒,再到祝英台特意赠字又被马文才夺走,心情之起伏可想而知。

    他悲愤欲绝下跑出门去,只觉得士族都是冷漠无情的怪物,可等他远远地看着马文才负气出走、梁山伯和祝英台联袂而出时,他却鬼使神差地跟在了梁、祝身后,一直跟在远处。

    起先他的想法很是简单,不过是想要寻觅个四下无人的机会,趁着祝英台心中还有愧疚,再去向他求一幅字,这一次他必定万分小心,不让马文才和其他人知道。

    谁料他一直跟着祝英台,眼见着他们进了一间屋子,又等了半晌,倒是等到祝英台了,可他却一头扎进了隔壁的院子,再也没有出来。

    他记得马文才和祝英台是同住的,在门口盘旋了一会儿,却发现马文才似乎不住在这里,连下人都在隔壁的院子,心中就有了祝英台其实独住的猜测。

    他在院门前盘旋了许久,又不敢堂堂正正登门求字,在久久等不到祝英台出门之后,惆怅地离开了。

    刘有助又一次在其他人或同情或嘲讽的表情中,回到了丙舍。

    白天的经历实在太过屈辱,哪怕夜色已深,还是无法入睡,脑子里不停的回顾着白日的一切,直到他突然回想起来祝英台的话……

    “我怕自己写的不好,写废了好多纸,这一张写的最好。”

    是的,那一夜,祝英台曾写废了好多张纸。

    只要找到那些废纸……

    只是丢了点废纸,应该不会被发现吧?

    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被下人当做什么大事的。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刘有助鬼使神差的爬起身,强忍着心头的恐惧,穿越过大半个学馆,趁夜摸入了甲舍。

    他在甲舍的阴暗处等了足足一个时辰,等到所有舍院都没有了动静,也没有了灯火,这才重新摸到了祝英台的屋子里。

    院子里没人值夜,他也不敢去正房,只在明堂里到处摸了一会儿,便顺利在书案边的纸筒里找到了那些废纸,胡乱塞入怀里,爬出了屋子。

    而后的经历便和马文才推测的一样,他准备离开的时候隔壁却灯火大亮,他的眼睛被乍然亮起的光芒所眩,脚步反倒比在黑暗中抹黑走路更是不稳,在傅歧院外莫名其妙踢到了一堆散碎的木头腿和木件后,弄出了声响。

    而后就被抓住了。

    刘有助抽泣的气若游丝,说话间自然也是颠三倒四,但大致过程都能听得明白。

    他心中有悔,希望他们能够网开一面,便把前因后果说了个清楚,特别是自己为什么要来偷字……

    然而他的这番解释,大部分人是听不进去的。

    “还跟他啰嗦那么多干嘛,他自己都供认不讳了,直接送官去!”

    傅歧最烦这种哭的像是傻子一样的懦夫。

    要是刘有助脖子一梗直接说“给我一个痛快”,说不定他还敬佩他是条汉子,真饶他一次。

    但他跪着哭求众人可怜他,就让他心中不齿了。

    听到说将刘有助送官,梁山伯面露不忍:“这,这也有点太过了,不过是几张废纸……”

    “废纸?昔日王羲之的字一字千金,有人要偷了他的字去卖,可不是跟偷了千金一样?!”

    傅歧弯腰就要去拉地上的刘有助。

    “走走走,看我把他拎出去,马兄你找个人把他绑了去见官!”

    “见官?”

    祝英台知道刘有助可怜,心中也着实不忍,但他入室偷盗却是不假,而且她毕竟是女子,半夜里真有人摸到她房里,再心宽也有些后怕,可一听到要见官,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担心。

    她记得这刘有助还有弟弟妹妹……

    “他只偷了些纸,送官也没有什么吧?”

    祝英台的律学基本跟白纸一张没什么区别,只能寄希望于别人,她看向梁山伯。“你早上说那孩子偷了我琉璃子要刺字流放,可这就是纸啊,我的字也不值千金的,不,连一文都不值!”

    “没见过这么贬低自己的……”

    梁山伯沉重的心情被祝英台自贬的话引得稍微好过了一点。“偷了纸当然没有多大事,可他现在是入室偷盗,屋子里住的还是你这样的士族……”

    “他深夜入室,触犯宵禁;以下犯上,偷盗士族,视同大逆;被人发现却畏罪潜逃,罪加一等,三罪并罚之下……”

    梁山伯脸上的不忍,让祝英台心中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斩右手,黥面,流放千里以充苦役。其父其兄连坐流放千里,家中女眷充作官婢。”

    马文才的《楚律》简直是倒背如流,板着脸接上了梁山伯的话。

    祝英台的脸色刷白。

    那石头,终于重重地砸了下去。

    听到祝英台说自己的字一文不值时,刘有助的心中原本还有些希望,可听到马文才的“宣判”,刘有助恐惧地流着眼泪,难以自持地尖叫着:

    作者有话要说:

    “马文才抢了我的字就一点事没有,我偷了废纸就是斩手之罪!我只是想学点东西啊!梁山伯,梁山伯,求你替我求求情,你也偷过字,你也偷过字不是吗?”

    刘有助是涕泪的脸看向梁山伯,那张原本就普通的脸上如今脏污又卑微,并不能让人生起任何同情之心,只会觉得更加可悲。

    马文才和祝英台不由自主地向梁山伯看去。

    梁山伯没有反驳,而是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说谎。”

    梁山伯的话像是给了刘有助最后的勇气,他就这么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哭喊着:

    “当年你偷了字,不但没被罚,还被老贺馆主收归门下,后来那么多人偷过字……呜……”

    “我从没有你们这样出仕做官的野心,我只是个想学好字的人,当个书吏,养活家里人……这么多年了,我连家里的田都没种过……家里供着我读书,弟弟妹妹却要种田,我只是想好好养大他们……”

    “你在来甲馆之前,为何不想这些?”

    傅歧不想承认自己有些心软,外厉内荏地吼道。

    “今天你偷的是纸没错,明天要是放火呢?后天要是不甘来杀人呢?谁知道你来是做什么的?”

    “万一你是偷完了纸再来放一把火,祝英台和我们就要都死在这里了!”

    小剧场:

    心情很沉重,小剧场被我内心的黑洞吞没了。

    第35章 犹记当年

    从刘有助的怀里掏出纸的时候开始,梁山伯的脸色就一直很是苍白。

    但这种苍白并不是被戳穿了某种不堪或是被人当面职责而产生的苍白,而更像是明明看着悲剧再一次发生却还是无法阻止的无力。

    傅歧在咆哮,马文才在沉默,祝英台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袖子,将好好的衣袖绞的皱皱巴巴,却毫无所觉的继续在绞着。

    每个人都有对刘有助的不同看法。

    看过所有人之后,梁山伯的目光还是放在了马文才身上,因为他知道在场这么多人里,只有马文才的话才算数。

    祝英台年少心软,若是将刘有助交给他,肯定是偷偷放了。

    马文才的人费尽心思将他抓回来,并不是为了将他放掉的,所以刘有助不会被交给祝英台处置,哪怕他才是“苦主”。

    傅歧现在吼得欢,那是因为刚刚祝英台阻止他以“罪人”的身份给刘有助定罪,更拦着他不准他揍刘有助,被拂了面子。

    他本身对这种人和这种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在这里为难刘有助,也不过就是让祝英台看看,他的这种“妇人之仁”有多么愚蠢罢了。

    他也是软心肠,真让他把人送进官府斩手,怕是做不出来,最多把人揍个半死了事。

    但他并不会揽下这事。

    唯有马文才,虽然年纪尚轻,却已经有了未来权贵上流的雏形,无论是从平时的一举一动,还是他约束自己和他人的标准,都更像是个成年的士族高门,而不是普通的世家子弟。

    这是一种可怕的自律和自我要求,他的心中一定有着更广阔的野心,所以像他这样的人,想要改变他的想法,最是困难。

    马文才本来就是太守之子,他能用“杀人未遂”去诈刘有助,便必定早就知道刘有助最好不过是什么下场。

    比起被绞死,斩一只手不知是更惨,还是更好一些。

    但刘有助的罪过,真的大到需要被斩手、刺字,流放吗?

    真的重到需要连坐吗?

    他自己便是县令之子,自然知道按律还是按例全看判案之人的决断,真正会断案又有怜悯之心的,便如当年傅歧的祖父傅琰曾任山阴令时一般,遇到情节恶劣的,自然是重罚以儆效尤;遇见情有可原的,便是小惩大诫。

    但士族严苛,为了维护他们高高在上的统治,极少有从轻发落的时候,如果冲撞的是士族尤为甚之,更别说马文才和祝英台都算是官宦之后。

    刘有助今日怎么看,都在劫难逃。

    刘有助哭诉和向傅歧求饶的时间里,梁山伯在心中百转千回,想出好几种也许能救刘有助的办法,又一一都被他自己推翻。

    马文才这样的人,用情理法都是无法打动的。

    他捍卫的是他自己那个阶级的尊严和统治,刘有助这样的人也许他过去看的太多已经麻木,你让一个已经固化了想法的人,如何自己去推翻自己?

    梁山伯脑子快速地转动着,余光从揪着手指的祝英台身上一闪而过,心中有了主意。

    马文才自然是不会为刘有助震动的,他也不会为他梁山伯震动,能让他改变心意甚至放下身段的,只有唯一被他承认是至交好友的祝英台。

    虽然他不明白马文才看待这祝英台为何与他人不同,但事实放在这里,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他不会完全不顾祝英台的情绪。

    而祝英台,又是个有着赤子之心的人。

    他说不动马文才,可也许能说得动祝英台去求马文才。

    想到这里,梁山伯也不再沉默,在刘有助哭叫过后,主动地承认了自己也曾偷过字。

    “他没有说谎。”

    梁山伯沉重地点了点头。

    刘有助继续哭求着,傅歧也依旧在咆哮,但马文才和祝英台却已经将目光放到了他的身上。

    在一片哭闹咆哮的嘈杂声中,梁山伯磁性的声音越发显得沉静。

    “我活到至今,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去偷过字。”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

    “非常,非常后悔。”

    刘有助吓傻了一般看向梁山伯,以为他也要置他于死地,眼神里已经有了绝望之意。

    “我年幼丧父,家中原本也有父亲历年来费心搜集的手稿和书籍供我读书,可我父亲刚刚亡故后没多久,家中便起了一场大火,我母亲体弱,我当时人小力微,能把母亲拖出来就已经是万幸,那些手稿和书籍只能任其付之一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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