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35【龙场悟道】
王阳明文武双全吗?
是。
王阳明身体强壮吗?
非也。
“咳咳咳咳!”
还未放下弓箭,王阳明便大声咳嗽起来,连忙横起袖子去捂嘴巴。
“大爷!”两位仆从立即过去搀扶。
“无事,不必惊慌。”王阳明把仆从推开,运用引导术调整呼吸,袖子上隐约透出血迹。
王阳明从小就体弱多病,28岁时开始咳血,经调养渐渐病愈。30岁时旧病复发,之后一直身体健康。37岁被打四十廷杖关进大牢,一路风餐露宿来到贵州,最近又犯病了,只不过他一直苦撑着。
王阳明幼时习武,就是为了强身健体。后来练习引导术,也是为了治肺病。听说服汞能治肺病,他甚至还服了一段时间的汞。
肺病复发之下,刚才又是喝酒,又是拉七斗弓,不咳嗽吐血才怪。
因此,不要认为王阳明是猛男,他身体孱弱得很。
被视为猛男的正德皇帝,同样是个病秧子,这在《孝宗实录》、《武宗实录》和《明外史》都有记载。
朱厚照从小体弱多病,弘治皇帝多次取消经筵,就是因为儿子病了没心情。当皇帝以后,朱厚照经常在冬天发病,有次感冒三月都没有痊愈,自身免疫力差到了极点。
王渊瞄了一眼王阳明袖子上的血,心想:该不会是肺结核吧?
还真有一些史学家,认为王阳明患有肺结核,不过这都属于猜测。但先天性肺病是肯定的,从小就表现出来了,王阳明最终也是因肺病而亡。
“阳明先生,你应该戒酒了。”王渊提醒说。
王阳明摆手道:“偶尔小酌一杯,无妨。”
王渊指了指山洞四壁:“还有,应该早点搬出去住,这里边的潮气很重。”
王阳明说:“本地苗民,正打算为我修几间草房。”
“草房顶什么用?不如跟我回贵州城算了。”王渊道。
王阳明摇头:“我是龙场驿丞,不得离驿站太远。”
王渊笑道:“那你得跟安贵荣打交道,这龙场驿是安家修的,日常管理维护也靠安家,你得写信让安家出钱修缮。”
“你直呼其姓名,是认识安将军吗?”王阳明问。
安贵荣早在成化年间,就获授“昭勇将军”,正三品武官散阶,相当于一个荣誉称号,跟文官的“正议大夫”、“嘉议大夫”差不多。
宋灵儿突然笑起来:“安胖子我很早就认识,比我阿爸稍微瘦一点。”
王阳明好奇道:“这位女公子是?”
王渊介绍说:“宋灵儿,贵州宣慰使宋然之女。”
“原来如此。”
王阳明忍不住多看王渊几眼,这个少年给他的感觉太奇怪了。对自己的老师、对本地的上官、对自己的同伴,都喜欢使用全称,连个“讳”字都不加。
并且,这个少年面对他王阳明,也没有太多尊敬可言,而是像熟稔友人那般交流。
你说他不尊重吧,又专门从贵州城带酒过来,这份心意是弥足珍贵的。
贵州进士,王阳明以前也见过,都没王渊这般洒脱恣意。
王阳明问:“你读书几年了?”
王渊答道:“两年。”
王阳明问:“学业如何?”
王渊笑道:“《三字经》、《千字文》还记得。《小四书》已经背不齐了,但大致内容掌握于心。《大学》、《中庸》滚瓜烂熟,《孟子》、《论语》也勉强能背。《礼记》只学了几篇,正在认真学习。”
王阳明赞叹说:“你很有读书天赋,两年时间竟能背诵《四书》。”
王阳明在考中进士前,也能背诵《四书》,但如今已忘记不少,只有关键篇幅还能完整背诵。便是那位提学副使席书,也忘得差不多了,只不过当提学官后又拿起来复习。
这很正常,便是被清华录取的高考状元,几年之后也要把高中所学遗忘大半。
王渊说:“正欲向阳明先生请教。”
“那我来考你一考,”王阳明见才心喜,直接把自己之前所悟拿来提问,“孟子曰:‘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你对这段话怎样理解?”
王渊说:“这段话我很认同朱子,无外乎‘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
这里的“事天”、“天命”并非宿命论,而是强调“心”与“性”。按朱熹的解释,心是人之神明,具众理而应万物。性是心之理,人的天命就从心性当中体悟。
用人话来讲,天命即一个人的终生使命,牢记使命,不忘初心,努力去做。
只不过,王阳明借此悟通了生死,将誓言刻在石墩上,督促自己去毕生践行。
这还没悟道,但已经有了悟道的方向——朱熹强调心、性、理的三者关系,却又不讲明白理怎么获取,只说什么格物致知,可王阳明一直没格出来。只有王阳明把“理”搞清楚,才算真正的悟道。
王阳明又问:“存何心,养何性?”
王渊戟指向天:“吾心即天心,吾性即天性,吾命即天命!存吾心,养吾性,践吾命,如是而已。”
“哈哈哈哈!”
王阳明大笑,指着王渊说:“汝颇具陆象山之遗风也。”
陆象山就是陆九渊,南宋人物,陆王心学的开创者之一。他曾说“宇宙是吾心,吾心即宇宙”,跟王渊刚才那段话大同小异。
可王渊却不知道,他好奇问:“陆象山是谁?”
王阳明反问:“你不知陆象山,却又说‘吾心即天心’,难道是你自己悟出来的?”
王渊想了想:“我只是觉得吧。朱子说话太笼统,模棱两可,全是空言。心与理,瞎想是想不出来的,你得去接触历练。而且每个人都不同,非但是想法不同,自身际遇也不相同。我十岁时知道的理,与十二岁知道的理又不同,去践行自己认为正确的理就够了。”
王阳明默然思索,说道:“你的这套道理,我年轻时也有过。但还缺一样东西,你所认为的真理,有可能只是歪理,至理必须符合大道。”
王渊摇摇头:“治国安民,算不算符合大道?”
“算。”王阳明说。
王渊笑道:“我身在大明,有朝一日出将入相,治的国是大明,安的民是大明百姓。听说北面蒙古余孽年年扣边,我若想要治国安民,就必须扫荡蒙古。我的大道,却不符合蒙古人的大道,无数蒙古百姓可能会因我而难以为生。”
“此乃诡辩!”王阳明根本不入套,“治国安民,在大明和蒙古都是大道,实为真理不可辩驳。你想分清个人之差异,但人有差异,大道却没有区别。我们应该做的,是如何获得真理,以真理趋大道!而非个人歪理,个人小道。若你不知真理,便去践行己命,则能力越强,为害愈烈。”
“受教了。”王渊拱手抱拳,其实不以为意。
一番交谈,天色渐晚,王渊拜别离开。
当天夜里,王阳明翻来覆去睡不着,王渊那句“吾心即天心”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轰隆隆!”
电闪雷鸣,恍若白昼。
王阳明突然惊座而起,不禁一声长啸,自语道:“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