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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小鹰快跑

    【壹】

    小鹰记得自己刚出生没多久时,就已经能和少主殷萨说话了。所以有关于自己这只“神鹰”的传说,它也早就倒背如流了。

    古老神秘的北冥一族存在于极隐之地,族中血统高贵的男子世世代代皆有神鹰相护,是名符其实的天眷之族。千百年来,只要高位者的帐中有新生的娃儿开始啼哭,便会有幼鹰于光芒之中出现在孩童床畔,与这娃儿一同成长。直至娃儿到了弱冠之年,神鹰方能幻化成人,然后开始执行北冥族为之奋斗了无数光阴的任务——杀死天问崖上,那个因犯了重罪而被上苍束缚的仙人。

    小鹰年岁小,并不知这使命是从何日开始落在北冥族肩上的。只听说,白衣的上仙被打落在天问崖巅那日,碧色的天忽然就覆上了一层清冷如月色的光,而一道镀着金边的文书悠悠地飘落下来,就那么落在仰着脖子看天的族长手中。

    其实那文书除了历代的族长外谁也没瞧过,只约莫明白上面的内容无非是“罪仙当诛”四字。北冥一族素来是神祇的信奉者,如此一来,又怎会不全力以赴?

    小鹰生性懒散,本没有太大的志向,可这既然是少主的愿望,它自然是要铭记于心的。于是甫一学会飞行后,这只头脑简单的鹰儿就拍着翅膀天不怕地不怕地飞到天问崖去了。

    翱翔于九重天阙之上,底下的平原山川都是那样渺小,小鹰远远地看着,这才发现原来天问崖是独立存在的。它像一把从地底钻出的尖刀般耸立在那里,与北冥族所居住的土地隔着一道天堑。

    小鹰往下飞了飞,便看见传说中的、那个白衣黑发的上仙就被锁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锁链极为粗壮,一圈一圈地将男人紧紧地捆绑着,让他动弹不得。

    小鹰想了想,正打算飞得再近一些,就见那人忽然抬起眼来看它,嘴角一扬,笑了。

    刹那间,眸光璀璨,竟是种难以形容的绝尘姿态。

    小鹰一下子就愣住了,呆呆地连翅膀都忘了拍,然后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被高空中流窜的狂风拍了下去,并丢脸地摔在了男人的身上,再咕噜噜地掉到了他脚边。

    小鹰很没面子,小鹰不想起来。

    扑哧一声,是男人控制不住的笑意:“这样柔弱的小家伙,也想杀我吗?”语气中满满的逗弄。

    小鹰一听就不高兴了,猛地蹦起来拍拍翅膀表示抗议:“你……你别看不起鹰!本鹰生来聪颖,日后定能长成一只威武雄壮的神鹰,再幻化成英俊潇洒的儿郎震撼这一方天地!届时,要取你性命自然不在话下。”

    男人却笑得更为愉悦,声音清朗动听:“你这小鹰看来不单是有胆子,志向也很远大。分明是一只母鹰,还想幻化为男儿吗?”这句话刚说完,男人就看见小鹰的脸上似乎出现了……类似于嫌弃的表情。

    “枉你做了那样久的上仙,竟然愚笨到这般田地!我家少主说过的,只要我有那个心,幻化时要变成一个七尺男儿并不是多困难的事。”小鹰说着,挺了挺并不算太坚挺的胸膛,只是得意劲儿还没过呢,肚子却咕噜地叫唤了一声……

    小鹰又丢了脸,小鹰傲娇地抬起翅膀捂脸。

    “怎么,饿了?要不要……我给你找些吃的?只不过我这里,可是没有肉的。”

    食物的诱惑大如天,小鹰从翅膀缝里偷偷看了男人一眼,闷声闷气地哼哼:“要讨好我也得你能动才行,说什么大话呢。”

    “我若能解了这封印,你可愿消停片刻,乖乖地跟我走一趟?”

    小鹰闻言,看了看男子温润如玉的笑颜,又瞧了瞧那碗口般粗重的锁链,默默点头。

    而就在它应允的那一刻,平地风起,鼎盛的仙气袭面而来!小鹰猛地后退几步,只呆呆地看着男人身上的锁链在一瞬间被极强的力量弹开,紧接着重重地掉落在地,直击起一片尘土来。

    于流转的华光里,男人步步生莲,又是一副气定神闲的天人姿态。

    “小家伙,”他笑,单膝跪下,弯着身子朝它伸出手去,“你说的话,可算数?”

    小鹰不回答,只是别扭地越过男人的手跳到他肩上,半晌,方有些摸不着头脑地问道:“你既然有这样的本事,为什么不逃走呢?非要在这里……等死吗?”

    男人笑:“这锁链不过是一道小小的仙术,而覆盖在这天问崖周畔的结界,我是无论如何也破除不了的。况且……”他眉眼间忽然有了意味深长的悲伤神色,“既是天注定的命,我又怎么改得了。”

    小鹰有些不明白,正想说些什么,就发现自己已被男人从肩头抱下护在怀中,然后也不给它反应的时间,男人便纵身跃下了天问崖。

    于是凄厉的鸣叫声终于响彻九天。

    尽管天问崖上景色萧条,可崖底的风光却是能用秀美二字形容的。

    男人漫步走着,而被他那突如其来的纵身一跃吓到的小鹰,则瘫软着身子装死。直到男人停下脚步,轻轻地跃上树,并摘下一把如同玛瑙般鲜红的果子捧到它嘴边时,才活了过来。

    肚子早就饿得开始打鼓,小鹰毅然丢弃形象,埋头苦吃。而男人则摇头失笑,等小鹰吃完了才腾出手来往虚空里一点,赫然是一截纱带。

    它抬起小脑袋,见他一面把纱带往它的右翼上绑,一面笑着说:“北冥族里竟有你这种呆傻的鹰儿,连自个儿伤了都不曾察觉。那会儿被狂风卷下来时,你可是直接撞到那铁链上的。”

    斑驳的阳光透过枝丫投射下来,细碎地铺了男人一身。小鹰看着男人,眨巴着的小眼睛里印刻出他温暖的容颜,一时间,失了神。

    直到男人轻敲了下它的脑袋问它的名字,它才回过神来懊恼地摇头:“本鹰还未幻化成人呢,哪里来的名字……你呢?”

    “我?嗯!你便喊我‘穆衣宸’吧。既没有名字,我便叫你倾兰,可好?”

    小鹰听罢,觉得这个名字真的一点都不霸气,完全体现不出它应有的威名。可尽管如此,当天晚上小鹰飞回少主殷萨身边时,还是喃喃地说了一句:“少主,以后,我就叫‘倾兰’。”

    【贰】

    第二天,趁着少主忙得顾不上自个儿的空当里,小倾兰又扑腾着翅膀去了天问崖。穆衣宸还在昨日给它喂果子的地方,只是这会儿正在树底下小憩。远处湖光粼粼,近处花草瑰丽,而他白衣似雪,如此的诗情画意。

    倾兰起了玩心,便偷偷摸摸地飞过去,啄了果子下来,一颗颗地砸在穆衣宸头上。它正窃喜着突袭成功,身子就被一道仙法拉了下去,回过神时,就已经被穆衣宸笑着拎在了手里。

    “好坏的鹰儿啊,吃了我的果子,还这般忘恩负义。以后即便是幻化成了人身,也定是个刁蛮任性的丫头,白瞎了我送你一个那样温柔娴雅的名。”

    倾兰一听,便开始挣扎了:“你……你少胡说!本鹰都说过了,要化成和我家少主一样玉树临风少年有成的儿郎!再说了,哪怕真的要做女子,凭本鹰的资质,也该化为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才是。”

    “羽翼未丰的小家伙竟这样神气,以后可有你的苦头吃。”

    “你别小看我,我们这个族群天生神力,遇上我指不定是谁去吃苦头呢!”说罢,它还亮了亮自己的小爪子。

    穆衣宸听完便敛下眸,再抬眼时脸上又有了狡黠的笑意:“哪怕是有通天的神力也不管用,对付你,我只需一碗水,一刻钟,你信还是不信?”

    小倾兰不屑地扭过了头。

    他于是变出一套器具来,只随手摆弄了几下,便放在倾兰面前:“这是人间上好的酒水,并不辛辣。想必,你是喝得下去的。”

    倾兰蹦上前,本是有些畏缩的,可看着穆衣宸戏谑的笑容,就怎么也不肯退步了。一低头,它喝得极为壮烈。而不过须臾,倾兰便在穆衣宸无奈的叹息里,失去了神智。

    倾兰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碧瓦朱檐,飞阁流丹,富丽堂皇,皆是它从未见过的画面。花团锦簇里,银铃般的笑声随风而来,倾兰忙瞧过去——只见背对着它的男子长身玉立,虽看不到面目,也能感觉到绝世的风华。而他对面的女子此刻正极为开心地和男子说着话儿,也不知是听男子说了句什么,她便忽然娇羞起来,抬起手作势要打。男子微微侧了下身避开,女子的容颜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露了出来。深深地,映进了倾兰的眼底。

    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啊……

    倾兰这样想着,然后忽然便从梦中醒来。

    时近黄昏,倦鸟归巢的声音在遥远的天际作响。倾兰四处张望,终于寻到了穆衣宸。

    此时的他正站在不远处的湖畔边,静静地,看着手中的金簪发呆。眼角眉梢里,尽是不为人知的悲哀。

    倾兰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神色,只觉得他如画的面容像是被风雪覆盖了一般,绝望得叫人窒息。连带着,让它也莫名地难过起来。

    于是呆傻的鹰儿就拍打了几下翅膀,成功地吸引了穆衣宸的视线。然后看他收起了簪子,笑着说:“小家伙可算是醒了。如何,这一回服气了吧?”

    倾兰不回话,只飞过去站到穆衣宸的肩头,在他有些惊讶的目光里拿脑袋蹭了蹭他的脸,而后又默默地飞走了。

    只留下穆衣宸一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抬头瞧着它渐行渐远的身影,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那天晚上的倾兰特别乖巧,早早地便窝在少主殷萨的怀里睡觉。等夜深人静了,才忽然开口问道:“少主……天问崖上的仙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呢?”

    那么温柔的人,究竟是做错了什么呢?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不被束缚在那里吗?

    殷萨半梦半醒,语气有些迷糊:“若要细了说,我还真不知道,只听闻是‘天罚’,其他的就……反正是老天给他布了结界让他等死,我们的任务,就是完成天命罢了。”

    倾兰心下一急,立刻抢嘴:“那结界就没法破除吗,他怎样才能逃出去?”

    “嘘!阿兰你小声点!大半夜地胡问什么呢?”殷萨一听这话刹那间清醒了过来,忙敲了自家小鹰一记,“说起来,你近日时时不见踪影……阿兰,你该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倾兰没想到殷萨会有这样大的反应,下意识愣了愣,好半会儿才回过神来急急地解释道:“少主……你、你胡说什么呢!我……不过就是问问……”末了又死命地钻进主人的怀里撒娇,“少主少主,我就是好奇,你给我说说嘛。”

    殷萨一想也是,复又安心下来:“逃离的办法自然是有的,只是这法子被记载在那文书上,我也不曾看过。父上说过,那是要等到我大婚那日,才能传到我手上的圣物,平日里见不得。”说完他又敲了敲倾兰的脑袋,“好了好了,别再多问了,赶紧睡吧。你这几日贪玩得紧,等我忙完手上的事儿,定要好好收拾你的。再过些时日便是我的加冠礼了,也是你幻化成人的日子。那天的仪式虽没你的事,也不许你跑太远,听见召唤要赶紧回来。知道吗?”

    倾兰怔怔地点头。

    殷萨这才翻了个身,呢喃道:“等我行了加冠礼后,便是我们去天问崖的日子了……”说罢,闭目睡去。

    而倾兰,则一夜都没有合眼。

    【叁】

    这之后的时间里,小倾兰还是每天去穆衣宸那儿玩耍。也说不上为什么,它就是想多看穆衣宸几眼,想多陪陪他。而后,北冥族的少主殷萨,终于迎来了加冠的日子。

    那一天,穆衣宸站在悬崖之巅,远远地看着已经长大无数的倾兰振翅飞来,接着,像往常一样停落在他的肩头。

    他于是伸手抚了抚它的脑袋,笑道:“这样隆重的日子里你也敢偷跑到我这儿来,真真是不怕受罚。怎么样,可曾想好今儿要化成何种模样?千万考虑仔细了,不然变成个眉目不工整的,可改不回来。”

    若是平日,受到逗弄的倾兰必定是要反驳上十句的,今天却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心里还真的开始思量起来。只是还没个答案呢,那仿佛来自于远古洪荒的诵念声便如同带了某种咒术般随风而来,带着不知从何处响起的悠远钟声,一下又一下地击打着倾兰的意念。越来,越沉。

    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倾兰张开翅膀,只轻轻地拍打了几下,身子便已在九天之上。

    穆衣宸一惊,忙抬头去看,只见虚空之中有流光闪过,柔软得如同丝绸般包裹住倾兰的身子。不稍片刻,便有一个身着蓝紫色罗裙的女子于千万片光羽中御风而来。

    螓首蛾眉,秋水剪瞳,这绝色的姿容,与倾兰当日酒醉时梦见的女子并无二致。

    而穆衣宸就那样怔忡地站着,看着幻化成人的倾兰离自己越来越近。

    脸上经年不变的闲散终于被打破,他眸里的光,忽然就碎了。几乎是有些狼狈地,他急急地朝倾兰伸出手去,甫一触碰到她,便一把将她揽进怀中,用尽了所有力气。喃喃地,喊了一声:“倾兰。”

    倾兰一开始有些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也没说什么,只静静地窝在穆衣宸的怀里。

    原来,竟真的幻化成了一个女人吗?

    心里这样想着,倾兰仿佛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只是还没摸透呢,穆衣宸的手便松开了,而后像平时一样轻轻地拍了下她的脑袋,笑道:“发什么傻呢,莫非是化为人身了,还不习惯?”末了又说,“我看啊,以后可不能再随意地摸你的脑袋了,毕竟也是姑娘了,说不好,还要跟我生气的。”

    倾兰一听,立刻低下头死命地往穆衣宸怀里蹭,用实际行动证明就算自己化为人身,脑袋还是可以摸的!

    明白她意思的穆衣宸便有些哭笑不得:“你这丫头……既是人身,就该有些人的样子。如此爱撒娇可如何是好?”

    “人的样子?”

    穆衣宸掩面叹息:“罢了罢了,反正现下也没什么事,我便教教你吧。”说完抱起倾兰往前走了几步,又是一跃而下。

    属于男性的手紧紧地拥着自己的腰身,他的怀抱,还是和以前一样温暖。可不知为何,倾兰有些别扭。眼前的这个男人既熟悉又陌生,她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可就是觉得现在的感觉和鹰身时所感触到的不一样。他的气息,显得那么……那么的诱人。

    倾兰忽然很害羞。

    穆衣宸要教给倾兰的第一件事,是走路。为此倾兰可埋怨了半天,无非是“走路谁不会”云云,可等她真的迈开身为人的第一个脚步,并毫无意外地失衡跌倒后,倾兰就乖乖闭嘴了。

    穆衣宸倒是认真在教的。不仅做了无数次示范,还拉着她的手带她走了好大一圈,等到她渐渐有了些模样,才放开手走远了些,说:“我就站在这里不动,你学着我方才的样子过来便成,不许跳,不许飞。别走太快,稳当了才好。”

    倾兰听完就撇了撇嘴,耷拉着脑袋照办。

    身子别扭得好像不是自己的,左右脚怎么也协调不过来。终于,在第七次踩到自个儿的裙摆后,恼羞成怒的倾兰负气地往地上一坐、一躺,人就这么……骨碌碌地滚到了穆衣宸的脚边。

    这回,修行了千万年、看尽了世间百态的上仙穆衣宸,终是以手抚额,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随即摆了摆手说:“你这几日便先练着今日我教你的这些,等你学成了,再来找我和你说些用膳时的仪态。”

    倾兰于是又是满腹的不情愿,吃饭能有什么好学的?不过是张嘴的事儿。可尽管如此,几日后,学会走路的小鹰倾兰还是乖乖地去天问崖找穆衣宸了。

    当然,这一次,依旧十分艰辛。唯一不同的是,这回,聪明的夫子大人,已经学会了如何打发时间。

    变出碗筷,耐心地示范完后,穆衣宸便行至树下,从袖中取出一卷书,细细地品读起来。偶尔抬起眼帘,看了看摸着脑袋、越练越羞愤的倾兰,而后,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就这样,一日又过去大半,倾兰练得手熟了也无聊了,便跑去穆衣宸身畔,伸长了脑袋往那卷书上看,问道:“这些是什么?读起来好生奇怪。”

    “你这鹰儿,竟识得字?”穆衣宸有些惊讶,随后又笑起来,“看来,你家少主对你确实宝贝得紧。这是人间的诗词,都有着极深的寓意,你若感兴趣,我便念给你听。”

    倾兰有些欢喜,忙坐到穆衣宸身畔,把脑袋枕在他肩上,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穆衣宸失笑,便真的轻轻地颂念起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说的是,‘我答应过你,无论生老病死都与你双手紧握,地老天荒,不离不弃。可如今,我们天各一方,竟让这誓言,成了空话’。”

    说这些话时,他的声音,格外温润,似醇浓的美酒般叫人痴迷。倾兰不觉地跟着念出声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执子之手,与子偕……偕老。”咬字含糊,竟似新生的娃儿一般。

    穆衣宸觉得有趣,便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脑袋,以示鼓励。

    谁知倾兰却忽然仰起小脸,眨了眨眼睛问道:“双手紧握?这样?”说完还抓起他的手比画了一下。

    小小的手贴着自个儿的手心,穆衣宸愣了下,心底忽然柔软下来。于是与她五指相对,就这样扣了下去:“是这样。”

    倾兰望着两人交握的手良久,复又问道:“我曾见过,北冥族里的人们也有这样牵着手的时候。少主说这便叫做‘喜爱’。这样的两人,是要成婚的。穆衣宸,你心里也有这样的人儿吗?就像诗词里说的那般。你……你也想娶妻吗?”

    穆衣宸自然没想到她能问出这样的话来,诧异在脸上一闪而过,半晌后,才摇头笑道:“我这一生,怕是都要在天问崖度过,自然是没有这种念头的。”

    倾兰听完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你啊,才刚刚化为人身,多得是要学的事儿,怎么还有空闲想着这些?人世间有七情六欲,悲欢离合,其实即便是天上的仙者们,也是有的。我倒羡慕你如今这一派天真的心性,不知‘情爱’二字,是最好……”

    说这些话时,穆衣宸转眼瞧着不知名的远方,声音如叹息一般。所以并没有看见倾兰脸上忽然出现的、那种快要哭出来似的表情。自然也不知道,后来,倾兰化回鹰身飞离天问崖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在他看不到的高空久久盘旋着,再振翅飞向远方,猛地朝着九天尖啸了一声。

    宛如哭泣般。

    穆衣宸。穆衣宸。其实“情爱”二字,她是……懂的。

    尽管,她不知道究竟如何去解释这两个字。但她也曾见过北冥族族人成婚时、挂在脸上的欢喜表情——那感觉,就和她与穆衣宸在一起时所感受到的情意一样,有着难言的甜蜜。

    而,早从她幻化为女子时,她便明白了自己的心。她喜欢穆衣宸,是那种比喜欢自家主人还要喜欢的喜欢。

    倾兰这样想着,终于往家飞去,远远地便看见少主殷萨正站在帐前等它,见它回来了就急急骂道:“你这顽皮的家伙!跑到哪里去了,这么晚才回来?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只见倾兰在虚空之中化为人形,又翩然落至他面前,绝色的面容,哪里还是他朝夕相处了二十年的小小鹰儿。

    殷萨怔了,这些天忙昏了头,直至两三个时辰前才有了一点喘息的空闲。因此,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倾兰人形时的模样。竟如此的……心跳,蓦然就加快了。

    而倾兰则不知殷萨的心思,只犹豫了下,便学着记忆中穆衣宸的样子贴近自家少主,又将手放进他手心,交扣住,说了句:“执……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像是平地惊雷般,殷萨被震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要怎么摆了,也就不曾去细想倾兰这话儿是打哪儿学的。一时间,只能发出“你……你……”这样的音来,好半会儿才回过神,欣喜地道:“族中这样的事历来是有的,我若和父上提起,他必然也会应允。只是,阿兰……你、你当真愿意嫁我?”语气中,有不敢置信。

    “父上说过,那是要等到我大婚那日,才能传到我手上的圣物……”

    昔日少主说过的话在心中响起,倾兰敛下眸默默点头,然后把脸,埋进了忍不住欢呼的殷萨怀中。

    第二日一早,殷萨便去了族长的帐中,而倾兰则去了天问崖寻穆衣宸。还未等他说话呢,她就开口道:“穆衣宸,我与少主,要成婚了。”

    正要露出笑容招呼那小小鹰儿的仙人闻言顿了一下,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敛下眸,淡淡地撇过头去,什么也没有说。

    倾兰咬了咬唇,忽然提高了音量,竟像是用上了毕生的勇气般:“你……你不拦我吗!我嫁人后,便再也不能来寻你了!我……我和少主,是要来杀你的!”

    穆衣宸于是便笑了:“你……走吧。”

    全身的力气就在这一秒被抽尽,倾兰再也没了念头。她望了穆衣宸一眼,将他的白袍黑发狠狠地刻进心底后,才化为鹰儿展翅离去。

    自此之后,再也没有来过天问崖。

    【肆】

    殷萨大婚那日,北冥族格外的热闹。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目目皆是奢靡的盛景。

    于万人艳羡的目光之中,身穿红色嫁纱的倾兰扶着殷萨的手一步步走到祈愿台前,踩过象征着富贵美满的牡丹花儿,和殷萨一起,跪倒在早就等在那里的北冥族族长跟前。

    “我们北冥族,世代以手刃天问崖上的罪仙为己任,同时,也担任着看护罪仙的使命。”北冥族的族长声音威严,一面说着,一面举起手中的文书,“这文书上,就记载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依祖上的规矩,今日你二人看后,便要将此秘密长埋于心底,不许和任何人提起。等殷萨我儿接任了族长之位,并有了自己的子嗣后,就将这文书交付给你们的后人,延续上天赋予我族的使命。切记。”说罢,便将文书放到了殷萨手中。

    殷萨接过,俯身行了一礼。倾兰本就离得不远,因此只一抬眼,便瞧见了文书上的字。

    古老的秘密在眼前揭开,倾兰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做出了决定。毫无预警地,她一把抢过文书,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化为鹰儿振翅而去!

    一片喧哗之中,殷萨还怔怔地跪在那里,直到族长震怒的嘶吼声传入耳畔,他才猛地站起身来,骑上马,带着北冥族的一众族人朝倾兰的方向追了过去。

    那里是,天问崖。

    无论何时,天问崖顶的风总是那样大,吹得人的衣袍,猎猎作响。穆衣宸坐在当日束缚着自己的巨大岩石上,静静地看着远处北冥族居住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天际传来若有似无的鹰鸣声。穆衣宸一怔,忙抬起头看去——熟悉的身影,正拼命地朝他的方向飞来,那有些尖锐的爪子上,似乎还紧紧地抓着一卷文书。

    与此同时,悬崖对面传来了雷动般的马蹄声与嘈杂的人声,气势汹汹。

    几乎是一瞬间,聪明如穆衣宸,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然后他脸上的平静便如裂镜般崩碎了。有些慌乱地,穆衣宸拼命地伸出手朝着九天大喊:“倾兰!快到我这边来,我护你周全!”

    可倾兰却不听他的,反而放慢了速度,频频回头,像是故意要让殷萨一行人追上般。

    而殷萨此时也已走到了崖边。他抬眼看了看天堑外的上仙,又瞧了一眼高空中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鹰儿,想起之前的种种,忽然就明白了。

    气怒与心焦同时在胸口翻腾,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殷萨搭起手中的弓箭,朝着倾兰大声喊道:“阿兰,把文书拿回来!不许到那边去,不然休怪弓箭无情!”

    穆衣宸的脸色,便在这一刻,苍白如雪。

    而像是要应证他所想的那般,本是盘旋在高空的倾兰猛地一拍翅膀,身子就像离弦之箭般俯冲向穆衣宸的方向!

    就在那一瞬间,长长的箭羽贯穿了倾兰的胸膛。如同头上的烈日般鲜艳到刺眼的鹰之血洒落,束缚了罪仙穆衣宸千百年的结界,就此崩塌。

    悬崖那边,顷刻间乱成一片,少年殷萨悔恨的哭喊声,真真切切。然而穆衣宸却充耳不闻,他一跃而起,接住用最后的力气化成人身、紧接着坠落下来的倾兰,而后稳稳地落回地面。

    她在他怀里奄奄一息:“我……记起以前的事了……就在……刚才。”她笑,“衣……宸……”

    轻轻一声呼喊,唤回了前尘。

    前世,她是才高八斗的相府之女柳倾兰。他是摇着一把折扇,化名为“穆衣宸”的俊美青年。

    初见那日,阳光烂漫,飞花迷了人眼。他和她,一个温润如玉,一个天真无邪,硬生生地,有了执念。

    他赠她一支金簪,许下生世不离的誓言,却忘了,人与仙,怎能有姻缘。

    天雷滚滚而来的那一天,他手执长剑护着她在自己身畔,横了一颗心要逆了这命盘。而她,却不舍得他上斩仙台。于是发狠地把他送给她的金簪刺进心窝里,就此断了性命,魂归九天。

    那时的倾兰,怎么也没有想过,会有这样一天。她堕入轮回,又与他,再见。

    从漫长的回忆里缓过神来,倾兰瞧着眼前熟悉的容颜,轻轻笑出声来:“文书上说……命定神鹰被……契约之箭贯穿后……心头血就……就能救你……是……真的呢……”

    穆衣宸嘴角一弯,笑得快要哭出来:“你这丫头,前世那般痴傻,今生依旧这样愚笨。你怎知,你就是那只鹰儿?若不是,岂不枉送性命?”

    “即便是……千分之一的可能……我也要试试的……”倾兰笑着,气息越来越微弱,眼中的光,却雪亮,“衣宸……你还记得我吗……你……可曾认出我来……”

    他终于哽咽:“记得的。从那日第一次见面、我看到远远飞来的你时,我便知道,是你来了。一开始还有些疑惑,等到你摔落下来,在这铁链上擦伤,血液化开了些许仙术时,我就确定了,一定是你。我的……倾兰。”

    早就该猜到了。千年的束缚并不是上天赐予的真正惩罚,只有她的命能救他,这才是惩罚。

    倾兰听罢,微微一笑,终于,闭上了眼睛。

    而穆衣宸则忽然笑出声来。那些属于他们的曾经纷至沓来来,都是倾兰不知道的场景——

    “罪仙衣宸,你可知错。”

    “知错?我,有什么错?我爱柳倾兰,有什么错?我身为仙,才是错。”

    “你们罚我吧。反正,她也死了。”

    “罪仙衣宸,死不悔改,在劫难逃。”

    在劫……难逃吗?穆衣宸从回忆里苏醒过来,看着怀中死去的女子,安静得宛如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

    又一次,和前世的她一样。

    这个自己打从心底爱着的女子再度为了他,永久地闭上了眼。漫长的光阴里,他在天问崖击退了那样多的人,只为了等待她的归来。等来的,却是她的死亡。这,是谁定的命运?是……天。

    穆衣宸这样想着,忽然抱起她,于流光之中,御风而去。

    自此之后,北冥族的族人们,再也没有见过他们。延续了千年的使命,也就此,拉上了帷幕。

    【终】

    一年后,泽国紫珠山下的绣霞村里,柳家的媳妇儿,生下了一个粉嫩的女娃娃。

    八年后,受着宠爱长大的女娃娃天不怕地不怕,最喜欢爬到高高的地方玩耍。

    又过了八年,女娃娃长成了倾城倾国的姑娘,披着红盖头,嫁给了年轻有为的少年郎。

    她出嫁那天,平地风起,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飞花温柔地围绕在她的花轿旁。鞭炮声,震天般响着。没人能听见,风里传递着的信息——那来自九天之上的,在女娃娃出生前便回荡在风里的、仙人们的话语。

    “穆衣宸,这便是你命定的劫数。你与柳倾兰,生生世世有缘无分。只要你的执念一日不散,她便一日不得善终。你与她的相遇是注定,她因你而死是注定,你被束缚在天问崖,她轮回千年再回到你身边,也是注定。穆衣宸,你命中注定要经历这一切,然后放弃七情六欲,回到天庭。”

    “我和她的命格,在你们手里。你说‘注定’,是,我们的永世别离,就是你们一手造成的注定。”哀莫大于心死的白衣仙者说到这里复又笑了出来,“原本,我也以为改不了这宿命了。可是现在,我偏偏不听你们的注定。我的执念,绝不会消。”

    “那么,柳倾兰……”话到此处,戛然而止,高高在上的尊者忽然变了脸色。

    只见白衣的仙人周身蓦地有了万道华光。于刺眼的光芒之中,那颗属于仙者的元丹就这样从他的身体中分离出来,而后,碎裂开来。

    与此同时,舍弃了仙者的称号、名为“穆衣宸”的男人勾起了淡淡的笑容:“我知道,只要我死了,她便能从命运中解放,这也是,注定。”

    他闭上了眼睛:“元丹毁了,谁也救不回来。就让我用这一缕魂魄,守护她吧。直到她……幸福。”

    这样说着,穆衣宸的身形慢慢淡了下去,终于,再也寻不到踪迹。

    柳之劫,衣宸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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