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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吾妻阮阮

    简介:阮家大小姐是阮老爷的掌上明珠,从来都是要星星不给月亮?‍?‍?‍?‍?‍?‍?‍?‍?‍?‍?‍?‍?‍?‍???‍?‍?‍?‍?‍?‍?‍?‍?‍?‍?‍?‍?‍?‍???‍?‍?‍?‍?‍?‍?‍?‍?‍?‍?‍?‍?‍?‍?。阮平瑶横行黎城二十年,从来没怕过谁,从来不知道人间忧愁是什么滋味儿,直到她在雪地里撞了一个男人……

    楔子

    阮平瑶的记性最近已经十分不好?‍?‍?‍?‍?‍?‍?‍?‍?‍?‍?‍?‍?‍?‍???‍?‍?‍?‍?‍?‍?‍?‍?‍?‍?‍?‍?‍?‍???‍?‍?‍?‍?‍?‍?‍?‍?‍?‍?‍?‍?‍?‍?。

    腿上也落下了病根儿,到现在,但凡逢下雨天,就疼得整夜整夜睡不着?‍?‍?‍?‍?‍?‍?‍?‍?‍?‍?‍?‍?‍?‍???‍?‍?‍?‍?‍?‍?‍?‍?‍?‍?‍?‍?‍?‍???‍?‍?‍?‍?‍?‍?‍?‍?‍?‍?‍?‍?‍?‍?。

    她拉开抽屉,从最底下翻出一张陈旧的老报纸,尽管保存得很好,但边角处也已经开始泛黄。

    一张照片占了报纸的一个大版面,染了色的照片上是穿着红衣服的少女和一个男人,她的目光落到手背上,那里已经爬满了皱纹。

    她有些恍惚,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长,这么久。阮家那个张狂高傲、不可一世的大小姐,仿佛像是前世。

    1

    阮家大小姐出生那日,黎城下了那一年冬天的第一场雪。阮老爷当这是个好兆头,他老来得子,对待阮平瑶从来都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阮平瑶满了二十岁,来阮家提亲的媒婆,都快要把门槛踏破了。可她既瞧不上海归江公子,又不喜欢青年才俊李公子。

    她坐在梳妆镜前,单手托腮。

    正在给她绾发的朱姨笑眯眯地问了一句:“那小姐你心仪谁?”

    又下起了雪。

    平瑶转过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拿了把伞,“咚咚咚”地往楼下跑。朱姨在她背后追,追到楼下的时候,平瑶已经跑到了门外,朱姨急忙喊:“大小姐!长寿面还没吃呢!”

    平瑶穿着深红色的外套,半张脸被厚实的围巾挡住,只露出黑葡萄般圆溜溜的眼睛。她把伞往上举了举,朝朱姨挥挥手,声音清脆:“朱姨,我心属张越呢。”

    阮家众星拱月的大小姐,不喜欢才貌双全的李公子,也欣赏不了肚子里有洋墨水的江公子。

    她中意的,是张越呀。

    积雪很深,她撑着纸伞,跑得很急,身后留下了一长串脚印。

    “砰!”

    平瑶被撞得坐在了地上,她捂着额头喊疼。在黎城耀武扬威这么些年,她还没怕过谁,张口就道:“你怎么回事?眼睛落家里没带出来吗?”

    她抬起头,只见那人穿的是西装皮鞋。平瑶暗地里撇撇嘴,洋人做派!

    男人被一个不看路的姑娘撞了上来,又被骂了一顿,也没恼,只含笑看着她。

    任平瑶脸皮再厚,此刻也有些禁不住了,毕竟是自己先耍的赖,于是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

    他朝平瑶伸出手,出声问:“很疼吗?”

    其实也算不上疼,地上积雪很深,除了额头撞在他胸前被吓了一大跳之外,并无大碍。他的手伸在那儿,平瑶顾不得矫情,借着他的手劲儿站了起来,故意龇牙咧嘴地说:“是有些疼,但我今日有事,就不与你计较了。”

    平瑶跑开后,听见身后有人说话:“江先生,看什么呢?”

    他声音不大不小,却已经足够传到平瑶的耳朵里:“没什么,一个莽撞的姑娘而已。”

    平瑶到了地儿,果然又见有一群小孩子在欺负张越。小孩儿们见了她,都一哄而散,笑骂道:“阮家不知羞的大小姐又来找傻子了。”

    平瑶走了几步,把伞遮在张越头上。他抬头看平瑶,白净的脸颊上沾了灰,鼻子被冻得通红。

    阮平瑶叹了口气,收起那些娇纵蛮横,替他整理衣衫,扣好衣服扣子,伸出手擦了擦他脸上的脏东西,轻声问:“今天和他们玩儿得还开心吗?”

    他看着阮平瑶,眼神清澈,不谙世事,露出大大的微笑,很费力地喊着她的名字:“平……平瑶。”

    张越是个傻子,那群小孩儿没有胡说。

    阮家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大小姐,喜欢的人是个傻子,傻到连她的名字都不能完整地念出来,只能一遍一遍重复着单调的音节,一遍遍地唤她“平瑶”。

    张越把她拉到一旁,指着一个不怎么好看、堆得歪歪斜斜的雪人说:“平瑶。”

    平瑶眼眶红了红,问:“这是我吗?我哪儿有那么丑。”

    张越用力地摇摇头:“没有,”像是怕她伤心似的,又不断地说着,“平瑶,好看。”

    平瑶拉过张越冻得通红的手,不停地揉搓,她往他手上哈热气,声音很轻,微微颤抖:“真傻。”

    2

    阮老爷其实不愿意平瑶总是和张越在一起。

    平瑶回来的时候,正门已经落了锁,这已不是头一次,她驾轻就熟地翻了围墙进去。一跳下来,就见着朱姨正满面愁容地看着她,显然是已经等待了很久的模样。

    朱姨看见她,欲言又止,踌躇道:“小姐,老爷在正厅等你很久了。”

    平瑶朝她吐吐舌头:“别担心啦。”

    平瑶跟在朱姨身后进了屋,她以为这次也和从前的每一次一样,顶多是挨两句训,她撒撒娇、耍耍赖就过去了。

    可阮老爷这次似乎是动了真怒。朱姨走在前面,平瑶还没进屋,就听到阮老爷的怒喝:“那个野丫头还没有回来吗?”

    他重重地一挥手,桌子上的茶盏被扫下来,碎在朱姨脚旁。

    平瑶从门外磨蹭着进去,乖乖地站在阮老爷面前,头埋得很低,十足委屈的模样。

    但阮老爷不吃她这一套。

    阮老爷是商人,做的是烟草生意,同商、政都有点儿交情,他十几岁便出来走江湖,只坐在那儿,便不怒自威。何况此刻,他冷着眉目,就连被他宠着长大、没怎么说过狠话的平瑶,心里也有些发怵。

    阮老爷把一沓照片甩在红色实木的桌子上,对着平瑶说:“阮平瑶,你自己看看你做了什么好事!”

    平瑶闻言,低头看了一眼?‍?‍?‍?‍?‍?‍?‍?‍?‍?‍?‍?‍?‍?‍???‍?‍?‍?‍?‍?‍?‍?‍?‍?‍?‍?‍?‍?‍???‍?‍?‍?‍?‍?‍?‍?‍?‍?‍?‍?‍?‍?‍?。是今天她和张越玩儿雪的照片,张越蹲在地上,和她一起滚雪球,拍雪人。她侧目看张越,眉眼里溢出笑意。

    她大约不知道,城南最大的那家报社,因着几个月没有大新闻,在她家门外蹲了好几天,原本想拍些阮老爷的新闻,却意外地看见她跑了出来。

    她前脚刚到,后脚照片就已经洗好送到了报社,只等明天上报,让这个仗着自己家有点儿钱就在黎城耀武扬威的阮小姐吃点儿苦头。

    “你平日和那傻小子厮混也就算了,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替你约好了跟江家一起吃饭,朱姨却说你不在家,我只得说你得了急病,在家休养。可你转过头就叫报社那群记者拍到这样的照片,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压下来的吗?”

    他越说,平瑶的眉就皱得愈紧。她只听朱姨说过阮老爷不待见张越,却不承想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她摇摇头,张嘴就是反驳:“您别这样说张越。”

    阮老爷对她怒目而视:“我早告诉过你,要你离张越那傻小子远一点儿,可你还让报社的人拍了这样的照片,你实在太不听话了!”

    平瑶眉头拧紧,道:“您一口一个傻小子,可您也知道,如果不是张越,今天变得痴傻的人,就是我了!”

    阮老爷眉心动了动,末了,沉声道:“我已替你约了江公子吃饭,下月初,亲自向他赔礼道歉。”

    3

    第二日,平瑶还是上报了。

    她和张越玩儿雪的照片是被阮老爷高价买了下来,可报社那群人在最后关头还是摆了阮家一道。

    她借着那个男人的手站起来的照片,占了半个版面,男人戴着黑色的圆沿帽,面容不太清晰。

    平瑶以为这样的照片传了出来,她铁定逃不过一顿家法,可阮老爷看着那份报纸,深思熟虑甚久,末了,摁着眉心,挥挥手让她出了书房。

    但原本订在下月初的饭局,被阮老爷提到了五天后。阮老爷给她准备了小洋装裙子和靴子,要她穿着去见江公子。

    平瑶其实并不喜欢这些洋人的做派,可她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穿着这身洋装,去陪那位江公子吃顿饭。

    平瑶见到那位江公子的时候,愣了愣。

    他朝她伸出手,嗓音低沉:“江明深。”算是自我介绍了,然后补充道,“我们见过,雪地那天,你不小心撞到了我。”

    平瑶伸出手,握了上去,咬牙切齿地道:“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江明深显然对她很有意思,趁机约了下次,当着阮老爷的面,她心里又记挂着别的事,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

    大概是见平瑶配合,江明深也屡次来约她出去玩儿,阮老爷没再禁她的足。

    江明深和平瑶吃完饭,沿着黎城的小道散步,他说完话,却没听见平瑶回应的声音。转过头,却见平瑶出神地望着路的另一端,像是担忧着什么一样皱了皱眉。

    他顺着平瑶的视线望去——是个男人。很清秀的模样,却蹲在地上和一群小孩子玩闹,看起来十分违和。

    江明深挑挑眉。他其实生得极英俊,剑眉星目,鼻梁高挺,做这个动作的时候,不知道撩拨了多少女孩子的心。可偏偏眼前的平瑶,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只得问道:“坊间传言,你同那位……”

    他还没说完,就被平瑶打断:“是真的。”

    平瑶朝那边招招手,一个小孩子跑了过来,站立在平瑶面前。平瑶把自己脖子上的围巾解下来,交给那个小孩儿,又弯下腰嘱咐了他两句。

    小孩拿走了围巾,江明深顺着小孩儿望过去,见到他踮起脚,把围巾系在那个痴傻男人的脖子上。

    平瑶这才看向江明深:“江公子,传言是真的,我确实喜欢张越。”她想起什么,勾勾嘴角,略有些讽刺地说道,“坊间传言,阮家的大小姐没羞没臊,喜欢一个傻子,是真的。”

    4

    江明深听了她的话,没恼,道:“阮阮,别这么说自己。”

    他喜欢叫她阮阮,从来没有人这样称呼她,她不习惯,也不喜欢。她曾拧着眉纠正过几次,他每次都微微笑着应得好好的,可下一次,又继续叫她“阮阮”。

    “能问一句,为什么阮家大小姐的芳心会交给他吗?”

    平瑶的目光落在江明深脸上。

    和阮老爷的白手起家不同,江家是名门望族,世代从政,江明深从小到大,都是按照严格的规矩长大。所以就算他这样冒昧地问出这个问题,也不失分寸,一举一动反而带着光明磊落。不是往常那些伪君子可比的。

    平瑶竟不觉得排斥他,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敛着柳眉,细细思索了一番,才道:“你大概听过一些。我前些年比现在更加顽劣,一个人跑出去的时候,有一辆失了控的汽车朝我撞了上来,紧要关头时,是张越推了我一把,所以我伤得不重,但还是卧床了三个月。朱姨担心我的身体,又让我在家躺了一个月才许出门。我再见张越时,他已经成了这样。”

    江明深默了一会儿,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不值当。”

    “什么?”平瑶问他。

    江明深低头看她,说:“阮阮,你要报恩,大可以给他治病,给他照顾,给他富贵,犯不着自己要去爱上他。这,实在有些不妥当?‍?‍?‍?‍?‍?‍?‍?‍?‍?‍?‍?‍?‍?‍???‍?‍?‍?‍?‍?‍?‍?‍?‍?‍?‍?‍?‍?‍???‍?‍?‍?‍?‍?‍?‍?‍?‍?‍?‍?‍?‍?‍?。”

    平瑶看着他,心中觉得好笑,居然与他这样的人说这些往事。什么光明磊落,虽不是伪君子,却是真小人,做一件事,便先考虑于自己妥不妥当。

    平瑶已不屑与他多说,转过身就往回走。

    两人不欢而散,江明深歇了几天,没再来约她赏花喝茶。平瑶倒不在意,阮老爷却急得跟什么似的。

    平瑶只当是那天的话得罪了他,到底是世家公子哥,脾气大。她以为她和江明深的事就算没了下文,可没几天,江家的聘礼就到了阮家。

    平瑶不愿意嫁给江明深,她想去找他说清楚,却被阮老爷锁在了家里。她犟着不吃饭,朱姨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道:“小姐,您再怎么跟老爷怄气,也不能不吃饭啊,伤了身子可怎么是好?”

    她不吃饭,也不说话。

    阮老爷好似终于被她磨掉了所有的好脾气,一巴掌重重地落在她脸上:“阮平瑶,你既是我阮家的女儿,就没有别的选择!”

    平瑶捂着脸,好像终于醒悟,这二十年来,算做美梦。她其实同别家小姐没什么两样,终有一天,要为了家族利益而联姻。

    平瑶眨眨眼,忽地落下泪珠。她蹲了下去,伸手掩面,失声痛哭:“那我不做阮家的女儿,可以吗?那我不嫁江明深,可以吗?”

    她不想嫁给江明深,可以吗?

    她想嫁给张越,可以……吗?

    她亏欠张越那样多,这辈子都还不清。

    阮老爷出门的时候,带着怒气,“嘭”的一声,重重地带上了门。

    婚礼定在她二十二岁生日那天,为的是喜上加喜,可从头至尾,都没人问过她的意见,直到大婚前一天,她才被解了禁足。

    阮老爷怕生变故,把张越抓了起来,锁在已经荒废了的后厨房里。

    平瑶跪在雪地里一整夜,才求得阮老爷同意来看张越一眼。她的膝盖自此落下病根,每逢风雪天,就钻心地疼。

    平瑶隔着铁栅栏哭红了眼睛。张越心疼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哭,自己眼睛也忍不住地红,一个劲儿地给平瑶擦眼泪。

    “平瑶,要……当……新娘子,”

    “不能哭,哭了……不美。”

    平瑶想,这个傻子,大概连成亲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5

    似是寒风起,房里点的红烛被风吹得摇曳,明明灭灭地映在她脸上。她脸上脂粉擦得有些厚重,少了平日里的明媚,看起来苍白且憔悴。

    平瑶穿着江明深托人从外地带回来的贵重红绸制成的嫁衣,戴着名贵的金钗,烛火的微光映在她脸上。

    江明深想起一些往事。他第一次见她,其实不是在那个雪地,但她大约不知道,所以他也从不在她面前提。

    “阮阮,”他叫她的名字,从未这样名正言顺过,从未这样亲昵过,“我会对你好。”

    平瑶没说话,下唇几乎要被她咬出血,手里紧紧地攥住锦被。他看到后,眉心动了动,不动声色地握住她的手,叹了一口气,道:“嫁给我,你这样不情愿吗?”

    平瑶垂着头,眼眶一点儿点儿泛红,看起来委屈巴巴的模样:“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嫁给你,以后不知道得受多大委屈。”

    平瑶不是傻子,江明深和她只是商业联姻,大抵是她背后的阮家有什么令他看重的地方。

    江明深松开她的手,说:“阮阮,我觉得你一直不太明白一件事。”他声音很轻,像是解释,“你知道,我也是个商人,我想娶你,必然是各方各面,处处思量。我娶了你,就愿意敬重你,像对江太太那样。”

    她其实听不太明白,什么叫像对江太太那样对她。

    可比起江太太,她更情愿当阮平瑶啊。

    “你很喜欢张越吗?”

    平瑶有些防备地看着他,往后缩了缩,重重地点了点头:“是。”

    江明深伸手,拆掉她头上的金钗,将她绾好的头发散落下来,他忽然有些强势地揽过她的肩,带着些命令地意味,说:“以后,不许再想他。”

    “什么?”

    “我不喜欢江太太总想着别人。”

    江明深其实待平瑶极好,就连张越,他也差人明里暗里地照料着。他把她当成江太太认真对待,尽管她并不那么待见他。

    江明深的厨艺很好,时常也会给平瑶做饭。他们其实交流很少,平瑶心里怨他,他事情很多,很晚才回家,他回来时,平瑶多半已经睡着了。

    只有他给平瑶下厨做饭的时候,才不像往常那样看起来难以靠近,平瑶才会难得地卸下心防。

    平瑶问他:“你怎么会做饭?”

    像他那样的人,不需要学这些东西吧?

    江明深在烟火气里,没有回头,半真半假地说着笑:“不然,早就饿死了。”

    平瑶想再问些什么,江明深已经不愿意多说。

    江明深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平瑶坐在外面喝着茶悠闲地等待着,雾气腾腾地缭绕在玻璃窗上,看不清晰,只能大概看到他的身影。她捧着茶盏,心微微动,朝里面催促着,尾音拖得很长:“喂——快一点儿啊,饿了——”

    平瑶后来时时想起这一刻,在他们这段不算长的婚姻里,大部分都是晦涩的、不堪回首的时光,只有这一刻,才是鲜活有色彩的画面?‍?‍?‍?‍?‍?‍?‍?‍?‍?‍?‍?‍?‍?‍???‍?‍?‍?‍?‍?‍?‍?‍?‍?‍?‍?‍?‍?‍???‍?‍?‍?‍?‍?‍?‍?‍?‍?‍?‍?‍?‍?‍?。

    这大概是他们最像寻常夫妻的时刻,没有先前的怨怼,没有往后的恩情,是他们彼此的心靠得最近的时候。

    6

    时光不紧不慢地游走着,平瑶仍旧像往常一样混着日子,但有一点儿不好,江太太不能再像阮小姐那样,日日在黎城的大街上疯玩儿。

    如果不是阮老爷突然被抓进了监狱,没有转圜的余地,平瑶几乎快要忘记,她是为什么嫁给江明深的。

    她缔结的是两家的利益。

    阮老爷犯了大事。

    他是个商人,既然是商人,就把利益看得比什么都要重要。他表面上是做烟草生意的,可实际上,做着走私鸦片的事。和江家联姻,江家看重他背后的嫁妆,而他,也不过是因为江家在政界的地位,想要一把保护伞。

    阮老爷犯的是大事,所以即便是江明深,也费了很‍‎‎‍‌大‍‌力‌‍‎气才能让她见阮老爷一面。阮老爷像是突然老了十多岁,头发花白,看见平瑶的时候,死死地拉住她的手,把她当作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平瑶,你可一定要帮帮爸爸,你帮我求求江家,啊?平瑶。”

    平瑶摇摇头,轻轻拂开阮老爷的手,垂着眸道:“我已经替你打点好了,以后你在这里,不会被人欺负。”

    阮老爷忽然很用力地攥着她的手,指甲划破她的掌心:“阮平瑶!你什么意思?你想要我一辈子都待在监狱里吗?”

    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往日的威严,平瑶鼻子很酸,她不再看阮老爷一眼,忍着哽咽,说:“你做错了事,原本就该受罚。”

    从里面出来得时候,已经下起了细雨,江明深撑着伞,站在不远处等她,见她出来,把伞遮在了她的头顶上。

    江明深穿着黑色的大衣,他生得很高,把平瑶往他怀里搂。

    平瑶的头靠在他的胸膛上,闻到他身上染了很重的烟草味。在江家的时候,收拾江明深书房的李妈状似不经意地向她提过很多次——太太,先生每次都抽这么多烟,这对身体可不好啊。

    平瑶低着头,没说话。李妈咳了一声,再次开口道:“太太,您平日里可得多劝着先生点儿。”

    她应了声‘好’,但其实从没放在心上。

    江明深每次回卧室,都会换一套衣服,怕身上的烟味熏着她。

    他处处体贴,她都知道,但从不在意。

    江明深低头,看到她手心里的血迹,沉声问:“怎么弄的?”他眉头拧得更紧,“狱卒欺负你了?”

    平瑶没答他的话,看了他一眼。胃里很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翻腾一样,她像是忍不住似的,蹲下身子,开始干呕起来。

    真恶心,她觉得。

    江明深蹲在她身旁,手拍着她的后背,把手绢递给她,焦急地问:“怎么了?是不是昨晚的饭菜有问题?”

    “江明深。”这平瑶头一次唤他的名字,在家除了他偶尔下厨时,他们没有别的交流,他还没来得及欢喜,就又听到她淡淡的嗓音,“他做的那些事,你都知道,是不是?”

    “真恶心啊……”她说,“从小疼我爱我的父亲,赚的是脏钱,害的是人命;在外尊我敬我,在内处处体贴我的丈夫,却处处纵容。他做了错事,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江家从政,他十八岁就接管了张家,从来都是雷霆手段。

    “其实比起他来,你的手更脏。不是第一次了,是不是?”平瑶抬头看他,眼眶有些红,“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是不是?上一次,他也招了大麻烦,你已经出手帮过他一次了,是不是?你也是商人,做一件事,就会先考虑于自己妥不妥当,所以,才会有我们后来的姻亲,是不是?”

    江明深神色有些僵硬:“你都知道了?”

    平瑶用手捂着脸,泪水已经决堤,从指间的缝隙溢出。她声音依旧清晰地说:“真可惜啊。”

    她没说可惜什么,江明深也无心思再去追问。

    可她觉得真可惜了,太可惜了。他给她做饭的时候,他每个深夜回来怕吵到她,轻轻躺在她身边的时候,那些时候,她是真的想过,要认认真真地做江太太。

    可从一开始就不干净、不单纯的婚姻,本就不该善终。

    7

    至此,原本就算不得亲密的关系,愈发疏远。他们原本能够交流的就不多,到现在,已经没别的什么可说了。

    可她不能离开江明深,也没法儿离开江明深,阮父需要他疏通关系,否则他那样年纪的身体,在监狱里,恐怕活不过五天。

    如果不是那场变故,平瑶或许就这样浑浑噩噩地当一辈子“江太太”了。

    夜里,她被江明深推醒,他把大衣裹在她身上,把她抱起来,急匆匆地往外走。

    他面沉如水,有人替他拉开了车门,他弯腰,抱着平瑶坐了进去,对着司机沉声道:“去码头,快点儿。”

    然后才看着平瑶,出声解释道:“阮阮,我送你离开,和张越一起,以后别再回黎城。”

    前一个月,江明深忽然不让她出门,家中布满保镖。平瑶其实知道,他最近早出晚归为的是什么事。自上次阮父失势,他出手相救,也受了牵连。这些年,他手上并不干净,只要存心查,要查到也不是什么难事,他的政敌接二连三地给他使绊子。

    他要顾着牢狱里,又要防着他们伤害平瑶。

    平瑶愣了一会儿,问:“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江明深摇摇头:“我的势力都在黎城,我留在这儿,他们暂且不敢对我怎么样。”

    到了码头,江明深送平瑶上船,他给平瑶准备了足够的钱。然后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给了平瑶,再把大衣穿在她身上,仔细扣好扣子?‍?‍?‍?‍?‍?‍?‍?‍?‍?‍?‍?‍?‍?‍???‍?‍?‍?‍?‍?‍?‍?‍?‍?‍?‍?‍?‍?‍???‍?‍?‍?‍?‍?‍?‍?‍?‍?‍?‍?‍?‍?‍?。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他才微笑着看着平瑶,像是解决了一件重要的事,说:“走吧,阮阮,你嫁给我这两年,我觉得很开心。现在,我把你还给张越。”

    她下意识地摇摇头,江明深却对她说:“阮阮,你知道我的脾性,但凡我有三分把握,绝不会放你离开。”

    局势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让他觉得自己到了必死的地步,所以才要冒险连夜送走她吗?

    江明深站在码头上,看着平瑶。

    夜很静,所以当枪声响起的时候,格外清晰。

    平瑶拔腿就跑下了船,她颤抖地伸出手,捂住江明深的伤口,可无济于事。

    她有些惊恐地睁大眼,眼泪直流:“江明深,我不走了,我们回去,回去自首……我带你去看城里的洋大夫,江明深……”

    江明深把她推回船上,他的亲信死命箍住想要下船的平瑶,已经有人追了上来,他仍旧那样冷静,指挥着船夫离开,直到小船离岸,他才长呼一口气。

    平瑶挣扎着却不得解脱,泪光中,她看着江明深,不断地摇头:“江明深,你别死,我害怕啊,我害怕我一个人……”

    “你别怕,阮阮,你别怕,我想让你听我说一句话……”

    他站在那儿,衣摆被风吹起,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平瑶其实从没想过,有一天江明深会倒下去,他生得很高,仅站在那儿,就给平瑶一种安心的感觉,他怎么会倒下去呢?他怎么能呢?

    江明深十七岁时,母亲因病去世,他再无半点儿倚仗。父亲整日忙碌,和他交流的时间并不多。

    他第一次见平瑶,其实不是在那个雪地。那个时候,她和他都还不大,她还是开开心心的阮大小姐,他正为母亲骤然离世,父亲对他冷漠而叛逆。

    那天,他忤逆了父亲的意愿,被关在门外好好反省。饭点他饿了,就在面馆里吃了一碗牛肉面,结账的时候才发现身无一物。

    江明深何曾落到过这样窘迫的境地,那时候,是阮大小姐仗义地替他付了账。

    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小姑娘,明眸齿皓,眉眼弯弯;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笑容,仿佛要融化到他的心里去。

    那才是他第一次见到平瑶,他是落魄的江小公子,她是招摇过市的阮大小姐。那才算是他们的初见。

    平瑶说得对,他不是什么好人,他喜欢平瑶,就要得到,不择手段,不顾她的意愿,他只要结果。

    他知道阮父走私鸦片,故意摆了他一道,捏住把柄,以此为要挟,强取豪夺,要阮父把平瑶嫁给他。

    江明深吐出一口浊气,最后看了一眼他的小姑娘,他的阮阮,他动动嘴唇,轻轻说:“阮阮,再见……”

    8

    八十九岁的阮平瑶从医院醒过来,她已经很老了。

    她有时候觉得,人生原来这么长,江明深已经离开她这样久,有时候,她又觉得人生这样短,她好像就死在二十二岁的那个夜晚。

    江明深有个习惯,不管多晚,他都要回来,宿在家里,睡在她旁边。有时候会带着一身酒气,他总喜欢轻轻落一个吻在平瑶的额头上,他以为她不知道,可她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每天清晨喝的粥是他亲手熬的,知道他为了阮父劳累奔波。

    可她是阮平瑶,是亏欠张越许多的阮平瑶,所以她不敢表露一丝心迹,不敢稍微亲近他一点儿。

    可到头来,她亏欠最多的人,却是江明深。她甚至没能好好和他说几句话。

    平瑶让护士推她出去晒太阳,她被日光晒得昏昏欲睡,她仿佛又看到了江明深。

    他站在码头,对着她说:“阮阮,你不要怕,你听我说一句话。”

    他当时说什么来着?

    哦,她想起来了,他说:“阮阮,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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