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菟丝花
简介:
张彦鹤于乱世的波涛中遇见了一株名叫柳书琳的坚韧蒲草,她朝着他攀援而上,信誓旦旦地要与他福祸与共、同生共死。而他自以为是一代枭雄,怎么也不可能被这个小丫头束缚住手脚,谁知道一语成谶。
文:步尘归
一、
春风得意马蹄疾。
张彦鹤骑着一匹骏马迎着三月的熏风疾驰,狐皮大氅与旗帜在身后猎猎作响。
春风,马蹄,疾。
这三样此刻他都占了,可得意不得意呢?
不得而知。
黑色风毛里面钻出来一张粉白的小脸:“先生。”那小脸的主人正准备发表言论,却被灌了满口的春风,从鼻腔呼气的时候就带了一股芬芳。
“做什么?”张彦鹤手里的缰绳一扬,风驰电掣的速度就稍微慢了一些。
“咱们怎么不开车?”柳书琳努力地背过身,用右手攀住他军装的领口,说话声音跟随着马蹄颠颠簸簸,道,“骑马冷!”
张彦鹤看也不看她地将大氅一笼,道:“心烦。”
“哦。”她应答一声,用披风挡住脸向后一靠,安安稳稳地紧贴着他的胸膛,感觉张彦鹤好像一个热乎乎的暖炉,能威严而无声地驱赶寒冷。
张彦鹤听她说完话了,就继续快马加鞭。他胸前的小脑袋东张西望,而后“咿咿呀呀”地唱起歌来。
眼里看着的是远大辽阔的前景,可除此之外的余光都落在这个毛茸茸的脑袋上。张彦鹤嘴上不说,心里却感叹一声:黄毛丫头。
感叹也是带着笑的。
张彦鹤不记得刚来到他身边的时候,柳书琳是个什么模样。大约记得是手下的小兵把藏匿在树林里面的她拉出来,准备开开荤。本来他对于这种行径虽然很是不耻,却不甚在意。因为食色性也,他能严于律己,但懒得律人,有时候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是误打误撞的,她衣衫不整地连滚带爬,正好滚爬到了他的脚下。
——手下士兵犯浑到眼皮底下来,长官没道理坐视不理。
因此他就不得不管了。
据柳书琳自己说,她是跟着父母躲避战乱逃往南方的,可是半路就遇到大兵们开战了。其实也没有人刻意要屠杀他们,但枪炮无眼,一上午之后,一家三口就只剩下了她一个。她在林子里面躲过两天,然后就被他的兵拉扯了出来。
对于来路不明的人,张彦鹤从来不轻信。所以就算柳书琳收拾干净以后是一个漂亮标志的小家碧玉,他也自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毫不动心。因为担心手下再欺负她,他只好把她安置在自己身边。
正因如此,柳书琳才能有机会帮他挡了一发子弹。
冷枪从张彦鹤身后而来。他正在巡阅胜利之后的战场,就看见她惊惶地冲上前,然后那只单薄白嫩的手被射进了子弹,瞬间炸出血花。
受伤之后,她不得不把溃烂残缺的手截掉。他去探望她的时候,她用右手握笔,正在笨拙地练习写字——张彦鹤之前还不知道原来她是个左撇子。柳书琳眯着一双哭肿了的眼睛对着他笑道:“先生,你看我写的。”
“你为什么要叫我先生呢?”
这是张彦鹤记忆里同她说的第一句话。
他那时候已经叫手下副官仔细查探了她的底细,发现柳书琳的确是为逃避战乱而来,她经过的地方也的确开过战,还找到了马车的残骸和一男一女的尸首,应该是她的父母。张彦鹤自认为不会被一个女人耽误前程,所以就懒得细加追究,只觉得面前这个小丫头好像一株野草——有着子弹也要不了她性命的坚韧,但是又柔柔弱弱,动不动就哭鼻子。
她实在很奇特,是他活了近三十年都难得一见的女人。
那时候,柳书琳笑嘻嘻地一抽鼻子,道:“这样我跟别人介绍起来,就可以说你是我先生啦。”她一边把笔放下,一边把纸举起来给他看,忽地,脚下一歪险些摔倒,不知怎么的,张彦鹤看得心惊肉跳,他语气生硬地好像是在训斥:“我过去看。”
这次靠近以后,就再也没有远离过。
张彦鹤发现,这小丫头不光是野草,而且是女萝。藤缠树似的牢牢攀附在他身边,偏偏既不束他的手,又不缚他的脚。他没有因此失去自由,反而多添了一个可以在苍茫大地上陪他一同经历风雨的伙伴。
柳书琳的存在让没读过什么书的他不由得想起一个词:温柔乡。
他恐怕是沉进了这小姑娘的温柔乡,不光是不愿,且也难以再出来了。
而此刻,柳书琳的断腕被他握得火热发烫,就从他手中把它抽出来,暴露在风中吹风。旧伤被一条簇新的手帕包裹起来,由张彦鹤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等到了北平你要给我做一副手套。”她有感而发,道,“要线织镂空的那种。”说完又叹一口气,“不过离开北平这么久,也不知道这个花样还时不时兴。”
“做十副最时兴的。”张彦鹤用下巴蹭蹭她的一头乱发,道,“黄毛丫头。”
“我都十九了!”她反抗似的大声争辩,然后突然响起一声低笑,“十副手套!”
骏马载着张彦鹤和柳书琳,在无言的原野上疾驰。
歌声清朗,岁月正好。
二、
张彦鹤在京郊有一处小洋楼,楼前有一片草坪,草坪上刚刚新搭了一架秋千。怕自己抓不稳,柳书琳只敢脚尖儿蹭地地轻轻晃荡。
晃荡过一千两百八十四次,一辆锃黑的轿车停在了院子外边。车上下来了张彦鹤,面无表情地把一双白手套从手上拽下来,扬手给了身边人两个脆响的巴掌,道:“废物。”
柳书琳继续靠在秋千上假装自得其乐,数到两千三百二十七次时,张彦鹤又匆匆忙忙地从楼里出来,这次西装革履,头也不回地钻进小车里扬长而去了。
柳书琳在秋千上面消磨了一整个下午,吃过晚饭以后天色还亮,她换了本书继续坐在秋千上。白色皮鞋的鞋尖儿沾上草皮底下的黄泥土,她拿着手绢够着去擦,然后就大头朝下,没抓没扶地险些摔倒,却被张彦鹤刚好扶住。
仰起头来,柳书琳对着他一笑,道:“先生。”她扶着他的手站好,姿势不自觉地变成一个等待受训的小学生。
“进去。”张彦鹤言简意赅,而后又满腹牢骚、絮絮叨叨地道,“你还记得我过年派回来的那个副官吧?真是个没脑子的!咱那个时候铁路被炸了进不了京,要他给大帅拜年。他可倒好,不送钱,不送礼,送了两个不情不愿的女人。那两个女人现在得了大帅欢心,见天儿地吹枕头风,说的全都不是好话!”
柳书琳被逗得无声地笑了,张彦鹤过年时为了讨好他的上司高元帅,即他常提的那位“大帅”,派了一个伶俐副官前去拜年,却没想到是聪明人办了糊涂事儿……想到这里,柳书琳抬起头来,乖乖巧巧地道:“先生不气。”
“哪能不气!”张彦鹤踢踢踏踏地走进客厅,把身上整齐的穿戴摘了个七零八落,四仰八叉地坐到沙发上,道,“本来元帅太太对我还有点儿好脸色,现在可倒好,她那儿我都说不上话了!”
柳书琳用一只孤单单的右手捡拾起他扔在地上的领带、礼帽,道:“先生不是说明天有舞会吗?我替你去说。父亲以前常带我去宴会见什么公司的董事长、商会会长的,都夸我会说话呢。”
“你?”张彦鹤笑着“嗤”了一声,漫不经心地评价道,“黄毛小丫头懂什么。”
柳书琳娇气地“哼”了一声,说:“先生嫌我,先生没良心。”
“好了,不说话了。”张彦鹤拍拍沙发空余的位置示意她来坐下,道,“听了一天骂声,烦。”
“先生好像从要回来开始就烦。”柳书琳依偎到他旁边,道,“真要这么烦,咱不给他们干了。”
“傻话。”张彦鹤从鼻腔里哼出一句笑语,微微地眯起来眼睛,道,“你先生要是现在自立门户,就亏了。”
第二天,他果然带着她去赴宴了。
根据张彦鹤的观察,柳书琳的确是一朵小小的交际花,并且无孔不入——单手码不了麻将牌,就由他代劳,她在一边笑晏晏地插科打诨,顺道让他认识了一群官太太;会洋文,所以也敢去认识洋人,叽里呱啦地一通说,就能唬得洋人拍着他肩膀,就连元帅的小公子也能被她收买了,直呼其名,甚至险些要她做个童养媳。
张彦鹤的肩膀还被大帅的粗手拍打得隐隐作痛,但是这是对下属的褒奖,所以他不得不受。此刻他搂着柳书琳在舞池当中翩翩起舞,他凑到她莹润的耳垂旁边轻声细语:“我这是捡了个什么呀?”
柳书琳从善如流地道:“先生捡了个宝贝。”
张彦鹤对于她的厚脸皮哑然失笑,道:“你到底是个什么人?”
柳书琳依靠着旋转的势头把脸贴在他的西装上,道:“我是先生的人。”
隔着两三层的布料,她清晰地听见了从他胸口传来的心跳。
三、
柳书琳一边用一只手捶打着张彦鹤的肩膀,一边盯着老妈子收拾行李,道:“先生,这是又要去哪里呀?”
“去打仗。”张彦鹤抖搂一下报纸,道,“我奉大帅的命令守了两年的地盘,可是在他看来是我没有功劳甚至没有苦劳,想要点儿军饷还要做小伏低。”
“那先生预备怎么办呢?”
“打出去。”
——张彦鹤说打出去,就真的打出去了。他一路大获全胜地打到了隔壁省的地盘上,带着大批人马盘踞在了易守难攻的天险上盘点着胜利品。
此时已经是盛夏七月,山里凉快,柳书琳蹲在井边抱着硕大的一块西瓜,啃得满脸都是甘甜的汁水。她一边吸吸溜溜,一边抬起埋在西瓜里的半张脸看张彦鹤,全然不觉自己脸上被西瓜籽点了一颗媒婆痣出来。
“闷吗?”觉察到她小狗崽子似的眼神,张彦鹤抽着烟、眯着眼睛笑道,“我带你去村子里面走走?”
“先生,别抽了。”柳书琳知道他肯定又是在心烦。这次打出去是张彦鹤自作主张,刚开战的时候大帅的参谋部已经连发三封电报,要他别轻举妄动。可他还是“妄动”了,虽然是作为高大帅的先锋队伍,他赢了地盘,可在大帅看来,张彦鹤这次的举动无异于是要造反。
张彦鹤闻言很不以为然地一挥手,呼出一口浓白的烟雾。在山里买烟卷不方便,所以他只好拿着一个当地农民用的土烟袋权当解瘾,他道:“大帅升了我当师长,又给我拨了粮。可就是不许我回去。”
——不回去,或许就意味着这队伍被抛弃了。高大帅本来就不愿意打这一仗,怕跟隔壁省主席伤了和气。张彦鹤实在担心高大帅为了两厢求和,会把他浴血奋战而来的战果拱手让人,以求人不犯己。
“您也跟大帅讲句软和话。”柳书琳用水桶里的水洗把脸,坐到他身边的大青石上,顺便把烟枪从他手里接过来,扔到一边去了。
扔完以后她又重申一遍:“不许抽。”然后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一夹自己的嘴唇,给张彦鹤做出一个鸭子似的鬼脸。
张彦鹤当即一拍石头,道:“我当时要是听了他的话,这还能打得下来?”
“大帅也是怕你开罪了省主席不好收场。”柳书琳说着,凑到他耳边窃窃地私语道,“大帅也六十了,现在不过是靠着忠心的老部下耍威风,你这个年纪大不大、小不小的,他怎么放心你?”
张彦鹤深以为然地一点头,可是横眉倒竖地怒道:“我跟了他十六年,他好像从来就没放心过!”
“可先生前次的确是唱反调了。”柳书琳叹一口气,“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是这位‘君’可是靠着‘将’吃饭的,‘将’不听话了,‘君’当然要好好筹谋一番。”
“哦?”张彦鹤漫不经心地瞥了她一眼,“那我要怎么办?”
“当然是先服个软,咱们才好回家呀。”柳书琳软软地一搡他大腿,“否则还能怎么办?在这山里待上一辈子?”
“没出息。”张彦鹤轻飘飘地一笑,心想:黄毛丫头,只知道要回家。
“那先生想怎么样?”柳书琳目不转睛的去寻找他的眼神,想要和他对视,看清楚他眼里的情绪,又说:“先生十六岁就跟了大帅,也是大帅一手提拔起来的,大帅对于先生而言,还不是又是恩师又如慈父。”
话音刚落,从远处跑来一个灰头土脸的勤务兵:“报告师座!山下发现了翻车的高大公子!”
四、
高元帅的大公子前两个月去了上海,这两日正准备返程。谁知道还没坐上回来的列车就被卢日征的手下抓住了。
卢日征是一位和高元帅实力差不多的军阀头子,不过比高大帅年轻一些,也更有雄心壮志,一心想要吞并了高元帅的地盘和队伍。
“卢日征那个老混账东西!”高大公子边吃东西,边气得捶胸顿足,“这一路给我饿的!我也是点儿背,怎么一入了西南境内就遇到了他的兵!好不容易逃出来,这骡车还翻了。”
“高大少,您慢点儿吃。”柳书琳把一碗小米粥放到他手边上,道,“喝口粥。”
张彦鹤眯着眼睛抽烟,看着高大公子喝了一大口热粥后直眉瞪眼地咳嗽起来,才吞云吐雾地一笑,道,“您小心烫。”
高大少花了半个钟头吃喝。其间张彦鹤和底下几个参谋商议定了,由他亲自带着高大公子回北平,邀功顺便请赏。
晚饭过后,张彦鹤好声好气地把他打发到营长住的矮屋里面去住了。
“这还真是老子英雄儿浑蛋。”张彦鹤横躺在竹床上,道,“不对,现在算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先生您也真是有意思。”柳书琳打着蒲扇细声细气地笑道,“既然这么瞧不上,您做什么要亲自带他回去?直接叫李团长派支卫队送回去不就行了。您还怕他半路上策反不成呀?”
张彦鹤“嚯”了一声以示夸张的感慨,道:“要策反?他也得有那个脑子。”
“那这次回北平,先生总得带上我吧?”柳书琳慢悠悠地蜷起身子想要入睡。
张彦鹤用鼻子“哼”了一声以示答应,琢磨着刚刚说的“策反”二字,心里有了主意。他轻轻拍了拍柳书琳,笑得露出一排牙,道:“你今天先去住隔壁间。我要好好陪陪那位高公子。”
柳书琳顺从地依言照办,听着隔壁的笑语声入睡,等第二天天刚一亮,张彦鹤就带着她和随行卫队护送高大公子回京去了。
路上悠悠闲闲地走了半个月,高大公子玩儿得尽兴,回到家以后对张彦鹤大肆褒扬,绘声绘色地把他夸赞成了一个忠心可鉴的家仆。
高元帅对于张彦鹤私自打到邻省的行为很不满意,但既然是打了胜仗,他不光毫无损失而且大得利益,张彦鹤又表了态,他也不好再装腔作势地生气下去。可是张彦鹤显然不如从前听话了,所以他和颜悦色地招待了张彦鹤和柳书琳,又半带威胁地说道:“我看你时常带着柳小姐四处奔走也不方便,不如就留她在北平吧,我也好照应她。”
话不必说完,两厢也就都明白了。
柳书琳也听见这话的杳杳余响,更懂得这其中深意:大帅是想让她作为张彦鹤的软肋,被他攥在手里。果然这夜躺在宽大松软的床上,张彦鹤目光炯炯,道:“我后天就回去了,你就留在这儿。”
“可是我想陪着先生,”柳书琳用右手去摸索张彦鹤的左手,好与他十指相扣,道,“我没爹没娘的,现在只有先生了。”
“哪个长官打仗还带着女人的?”听着她的语气,张彦鹤心里也是窝火,可是无可奈何,只好侧过身搂住她单薄的腰背,道,“我不在的日子,你可要好好守在家里,别一天到晚地出去。”
柳书琳嘻嘻一笑,道:“先生怕什么呀?”
张彦鹤老成地一清嗓子,说:“是外面不太平!”
五、
张彦鹤这一去两年,音讯全无,只在第二年过年的时候避人耳目地回来了一趟,也不往别处去拜年,只是认认真真地和柳书琳厮混了三天。
三天之后,再次蒸发。
柳书琳在第三年的夏天从京郊的洋楼里搬了出来,搬到河北的一处老民宅里过了几日旧式少奶奶的生活,而后又被人引带着到了西南省的平靖市。
下火车的时候她犹有些晕头转向,但还是一眼盯住了人群中的张彦鹤,她走了过去,挽住张彦鹤的胳膊一晃大声感慨:“先生呀!”
张彦鹤揽着她的肩膀,在人流中笑得开怀。
“先生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柳书琳右手被他紧紧握着,只好用戴着纱套的残缺的左臂去戳他的脸颊,结果左手也被他抓住,她无可奈何地也只好跟着笑。
张彦鹤不接她的话,只问:“想我吗?”
柳书琳低头,羞怯道:“先生知道。”
“嗯——”张彦鹤拖长尾道,“先生不知道。”
他太高兴,除了说话就是笑。本来他并不准备这时候就把柳书琳接到平靖,可一是怕他没掩藏好踪迹让大帅的人找到,二是想让她亲眼见证她的先生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因此,再艰难,他也要把她带到身边来。
“那我来告诉先生。”柳书琳在他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倾诉衷肠道,“我好想你。”
张彦鹤志得意满地用胡茬在她脸蛋上一蹭,指挥司机道:“快点儿开,我们回家。”
柳书琳下车以后看到了一大片洋楼,不动声色地琢磨了一会儿,狐疑地看向张彦鹤,道:“先生置办了好大一个家。”
“前面两幢住的是卫士,你没事儿别过去,一群油嘴滑舌的。”张彦鹤听出她语气里的酸意,就更加自鸣得意地道,“你和我住在后面那幢里面。”
柳书琳平静发问道:“后面一排呢?”
张彦鹤很是得意地说:“给姨太太们住的。”
“哦。”柳书琳接着往前走。
张彦鹤两步跟上:“嗯?”
“除我以外先生还能看上别人,我也算是……”柳书琳真心实意地答道,“老怀欣慰。”
张彦鹤愣了半晌,刚想跟她说,逗她的,哪有什么姨太太,全世界,他只有一个她而已。在开口之前,身边提着行李的副官先笑了出来。
张彦鹤搔搔脑袋,又顺手在副官脑壳上敲个脆响:“等事成了,我们要一群孩子,住满后面这排小楼。”
“那就先预祝先生马到功成。”柳书琳细声细气地说道,“先生事成之后,我也会为先生预备一份大礼。”
六、
秋天的原野萧瑟一片,焦枯的土地映着马蹄“嗒嗒”的回响。如今没有春风,可张彦鹤是得意透了!他靠着两年的做小伏低,终于成了高帅军中实际的领导人,而前几天他把高大帅手中最后一点儿兵权也逼了出来,让军队彻底地从姓“高”改成了姓“张”。
“先生其实完全不必这样急迫的。”柳书琳攀着他的臂弯、往前探着身子,“迟一点儿也好。”
“你懂什么!”张彦鹤笑出了一片寂寥的回音,“我还要等到七老八十吗?”
柳书琳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地平线的那端,响起汽车马达的轰鸣声。起先是一辆,后来是两辆,三辆,四辆……
一梭子弹风驰电掣地射过来,张彦鹤同时应声而动,掉转马头。
他为了躲避子弹而伏低身体,柳书琳被他紧紧地压制在马上。明明是如此危险的时刻,她却依旧笑得出来,低声道:“先生手下一群废物,连先生的安全都保障不了。”
张彦鹤跟着一笑,道:“你家先生不是废物就好!”
他果然不是废物。
张彦鹤一边拔枪回击,一边策马钻入林中。马踏落叶七转八拐地前行,成功地把一队杀手甩在身后。可就在这时候,子弹穿过树林射了过来。张彦鹤的左腿被子弹擦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淋淋地流淌了一路,可是柳书琳始终安然无恙。
柳书琳一直静静地伏在马背上,只在此刻突然发问:“先生,我们安全了?”
张彦鹤以为她是在害怕,顺手摸摸她的额发,道:“别怕,他们追不上来。”
“嗯。”柳书琳从他手里接过马鞭,单手把马鞭缠绕在他手腕上。
张彦鹤起先还觉得她只是闹着玩儿,等发现她手势凌厉,再想要挣脱的时候已经晚了。
“先生不要挣扎,”柳书琳轻轻巧巧地从马上一跃而下,道,“您受伤了我会不好交代的。”
面前的小姑娘左顾右盼,手上一双不对称的蕾丝手套干干净净,不曾沾过半点儿血腥。也是这双手,要取他的性命。
他尚且怀有一丝侥幸,跟她认真地说:“不闹,给我解开。”
小姑娘仰着一张白净的小脸,面无表情道:“先生,我不是在开玩笑。”
只在此刻,张彦鹤的心是真的坠入冰窟了。她陪了他五年,陪他落难过,狼狈过,可偏偏要在他功成名就,马上就要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把一切夺走!
张彦鹤沉默地坐在马上,左腿的伤口很深,鲜血在地上积了一洼。他看着她朝着来人微微地一笑,恬然地喊了一声:“干爹。”
卢日征的干女儿?
好!
柳书琳走在卢日征的身后,叙说着自己这些年来的经历,前面突然起了一阵骚动——张彦鹤挣开了马鞭,拔出腰间的配枪朝她扣动了扳机。
她顺着他的动作闭上眼睛,可是没有倒下去。
枪里没有子弹。
因为最后一发子弹早在他保护她的时候用完了。
七、
柳书琳阔别卢宅五年,终于在今日功成身退,顺利返回。
张彦鹤手下的兵们肯定群龙无首,乱成一片。不过这不是她要关心的,此生,她什么都不必再关心。
从蒲团上缓慢起身,柳书琳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要把深入肺腑的浊气都一次性排空。面前的三个灵位,分别是她的父亲、母亲和幼弟的。
她向张彦鹤隐瞒了自己的身世,说自己的父母是死在兵荒马乱当中。但其实是:九年前,张彦鹤的队伍从她父亲执掌的县城经过,当时张彦鹤刚跟洋人的队伍交过手,打了败仗,人困马乏地入住了她家,并且要她父亲三日内交出一定数额的粮来。虽然她父亲也有心要出一份力,可是到处都在闹兵灾和饥荒,百姓们都要活下去,谁能交出粮食来?
柳书琳只记得父亲因为此事愁眉不展,而她母亲怕一群大兵们住在家里不便,第二日就把她送去了外祖母家。等她回来的时候,县城已经成了一片火海。
老天眷顾,下了一场泼天的大雨,她踩着焦土回到原本该是家的废墟里面,找到了一息尚存的弟弟。弟弟被奶妈护在怀里,虽然没有被烧伤,可是被烟熏坏了肺,几天以后也没了。至于主导这事儿的刽子手,是张彦鹤的军队。
她独活于世,不敢苟且偷生,更不能白白送死。投奔了干爹之后她认真学了一身本领,专为复仇。
于是就有了今日。
张彦鹤的一举一动都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为了要让他信任她,能让复仇计划顺利进行,她只好拼上一条性命和一颗真心。虚情假意是换不来一腔赤诚的,她的确是动心了。
可是一码归一码,她还是要杀他。
柳书琳走进卢日征私设的监狱里,手里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张彦鹤窝在肮脏的角落里,俨然是刚受过严刑的样子。
卢日征盯上高大帅的队伍很久了,所以才在得知柳书琳的心愿之后好好培训了她,顺水推舟地把她送到到张彦鹤身边,替她完成筹谋。这次更是势在必得,所以即便张彦鹤的部下已经决定用极大的让步换回他们的统帅,卢日征也要先把他扒一层皮,给他一个教训。
张彦鹤斜着眼睛,她动一步,他的目光也跟着动一下。
“先生。”柳书琳微笑了一下,蹲在他面前,轻声道,“我是来杀您的。”
张彦鹤一动嘴角,似乎是要笑,不过因为浑身都是伤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不笑也罢。所以他面无表情地答应道:“嗯。”
“那我动手了?”她道。
张彦鹤也微微地一点头,说:“嗯。”
八、
刀尖狠狠地楔入他的胸膛,然而也只有一个刀尖而已。
她解开张彦鹤胸口口袋的扣子,从里面摸出来一枚戒指。
戒指在黑暗的牢室里璀璨发光,上面镶嵌了一个巨大的钻石,毫无精致可言,甚至有点儿可笑,好像是一个刚刚暴富的土财主的品位。刀刃刚刚是被戒圈卡住,所以戒圈的两端都出现了两道浅浅的缺口,看起来愈发不伦不类。
柳书琳静静地看了许久,下意识地尝试着自己去戴。这个动作对于只有一只手的她而言实在困难,她只好把它交给张彦鹤,颤着声央求道:“先生,能替我戴上吗?”
张彦鹤不接,只说:“你不配了。”
“也是。”柳书琳低下头,她看着自己的脚尖儿,旁边就是尖端染血的匕首,道,“我杀过先生了。”
匕首被踢开以后又落回地上,“叮当”一响。响过后柳书琳突然拥抱住了他,道:“先生,你疯吧,你残废吧!总之——”她似乎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停顿许久才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你不会再和以前一样,我带你走。”
张彦鹤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还和从前的一模一样。她一步一步旁敲侧击地要他转守为攻,要他造反,要他走到今天这步田地。可动手之前还希望能“迟一点儿也好”,现在还说出要带他走这种蠢话。
他在发自肺腑地叹口气,又是叹出一句:黄毛丫头。
以前,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对付这个黄毛丫头,现在也是。她再一次化成了他心里的女萝,要把他勒得粉身碎骨。张彦鹤一动也不动地由着她紧紧拥抱,纵使她抱到了他的伤处以及断骨,让他疼痛无比。
——已经因为她而落到这样的境地了,他还是奈何不了她,那么承受这些发于体肤的疼痛,也是他活该。
柳书琳泪痕斑斑,听到他说:“我如果能活着出去,一定会东山再起。”
眼泪凝在眼眶里——他说要东山再起,可是战争怎么会没有鲜血?有鲜血就意味着死亡,或许还会有人和她的父母一样因为他而惨死。她阻拦不了别人,可是,她能拦得住张彦鹤。如果因为她的一念之差,让他手下的亡魂再多一个,她对不住已逝去的父母和弟弟。
她终于觉出了自己的滑稽,站起来擦干眼泪道:“那么,刚说的一切就算了吧,祝先生一路走好。”
七天后的夜晚,张彦鹤的部下来接人。
卢日征带着人亲自进行了这次交接仪式,可是他万没想到的是:柳书琳居然亲手对着张彦鹤开了枪。柳书琳是第一次用右手开枪,子弹精准地从张彦鹤的后背穿过前胸。她眼底闪过一丝决绝,扔下手枪,不顾他下属回击的枪火,朝他狂奔而去。
终于,她匍匐在了他的胸口。两个人的血液交杂着混在一起,她心想:既然同生注定是错过了,那就共死吧。
张彦鹤从头到尾地看清楚了她的举动,可还是只能无可奈何地笑,低声道:“你不是让我一路走好吗?有你在,还是个麻烦。”
“我送送先生。”柳书琳紧咬着牙关微笑,尽量不让血溢出嘴角,她心底一叹,现在,她还不能死。
柳书琳把右手放进他的掌心,道:“先生,您看,还是给我戴上戒指吧。”
戒指套进了她的手指尖。
也永远留在了她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