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9逝者已逝
黄安县溃口的消息通过电波迅速传向四面八方。H省防汛指挥部迅速组织部署营救工作,一支队伍划着冲锋舟、橡皮艇,辗转各地营救和转移受灾群众。另一支队伍开着军用车载着满满沙袋奔赴堤坝最前线进行抢修。
“轰隆隆”随着这一声惊响,暴雨来临了。十多辆军车满载着解放军战士们驶进这片汪洋,如同数道闪电撕破黑暗。在水里苦苦挣扎的人们像看到了救星,一边高声呼救一边奋力涌向军车。
“停车,先把乡亲们拉上来!”为首军车上的陈立农连长及时叫停行进的队伍,灾情比他们想象的还要严重。
这队正要赶往溃口处抢险的解放军战士们纷纷伸出手将老百姓们往车上拉。此时洪水已漫过汽车车厢,车身因超载开始在水中摇晃,像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随时有可能被掀翻。
忽然一个巨浪袭来,“不好,车要翻…”一位战士话还没有说完,“轰”的一声,排在队伍里的第三辆军车被洪水打翻。
“快,对落水者实施援救!”陈连长刚下完令,接二连三的巨浪如怒吼的雄狮朝其他车辆袭去,不过须臾,十几辆军车皆被洪水拍翻,车上的解放军和老百姓全都被洪水冲散,水面上一片惊叫声与哭喊声。
李春雷正冒雨划着自制轮胎小船前往高鲁山去跟家人汇合,小胖和桃娃子等人留守在楼顶照看老人并等待救援。突然他听见远方传来一阵阵凄惨的呼救声,侧耳倾听,像是从下湾村传来的,不及多想便调转方向往邻村而去。
划破雨幕,只见十余辆军用车被洪水冲击的七零八散,不计其数的村民们和解放军战士们身陷洪涛中,有往堤岸游的,有往树上爬的,有穿着解放军让出来的救生衣在水里苦苦挣扎的,场面十分惊险。
多亏张国万及时打电话通知乡亲们撤离,林云村的村民才有足够的时间转移到高鲁山,所以灾情爆发的时候,他们村几乎没有人员伤亡。然而其他村子却没有这般好运,在接到紧急撤离通知后,仍有部分村民没能及时赶到安全地带。
少年再沉稳也不过十六岁,显然是被眼前人间炼狱般的情境吓到了,两眼茫茫,脸色青红交加,心里渐渐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绝望。这时,一位大婶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攀到他的轮胎小船上,“救救我的孩子吧!”
撕裂的嗓音把他拉回现实,不及多想,一个利落翻身跃进水里,托起这对母子爬上他的小船。此刻他只恨这船太小,落水的人却有那么多,咬咬牙,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拽着小船便往尚未被淹没的堤坝游去,心想着拼尽全力能救一个是一个吧!
凌晨两点多钟,李春雷已经不记得来来回回传送了多少次,只觉双眼肿胀,全身乏力,手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他仰面飘在浑浊的洪流中,一层层水浪拍打着他的身体,雨水如同钢针落进他的眼里,将眸子里的光搅得稀碎,不由闭上眼睛,那一刻他的脑海里像是放了一场走马观花的电影。周身的雨水和洪水紧紧笼罩住他,随时准备将他吞噬。
“孩子,快醒醒!不能睡啊!”一道浑厚的声音穿破黑暗照进他心里,他皱了皱眉头尝试睁开眼睛。
“孩子,不要放弃,坚持就是胜利!”陈立农连长托住少年的头,尽量将他托举出水面。
睁开眼睛,李春雷看到一张放大的脸,那张脸同样疲惫不堪,眼里布满红血丝,眼神却异常的坚定。见他转醒,黝黑的脸庞挂上朴实又温暖的笑。
临近半夜三点,天上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一架架直升机带着救生器材飞进黄安县上空,在洪水中搏斗了近三个小时的战士们和老百姓顿时泪如雨下,他们有救了。
萧缓被淅淅沥沥的雨声惊醒,方才梦里做了一个噩梦,转醒过来却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余心口一阵惴惴不安。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珠狠狠撞击着书院的窗户,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窗外一片昏暗,尚不知现在是几时。母亲和小石还在沉睡中,外公却不见了踪影。萧缓抹了抹额头的汗,轻手轻脚的爬起来往外走去。
墨色的浓云挤压着天空,除了风雨声,整个世界都静悄悄的。外公临山而立,默默站在风雨中,留下一道沧桑佝偻的背影。
“爹爹,快回来呀,小心感冒!”萧缓站在屋檐下焦急的朝外公喊道,然而外公一动不动好似不曾听见。她抬起手遮挡住头,便冲进雨幕中,朝外公跑去。
入眼所见只有一片汪洋,曾经的小渠道变成了百米宽的大河,小池塘变成了一望无边的湖泊,小树林只余下三三两两的树冠露在水面上。昏黄的洪水中漂浮着桌椅、塑料袋、衣物、树枝和垃圾,甚至还能看到牛、羊、鸡、狗等动物的尸体,它们翻着圆鼓鼓的肚皮,随着洪流飘过来荡过去。
萧缓睁大眼睛努力辨认家的方向,如今那里只露出一些屋脊。
“爹爹,我们的家没了!”
外公侧过头,心情分外沉重的看着外孙女,分不清彼此脸上是泪水还是雨水,抬起苍老的手揽住她瘦小的肩头,就这样立在雨中静静地凝视着满目疮痍的家园。
萧缓再次见到李春雷,是在洪水爆发后的第二天的傍晚,雨已经停歇,泛白的天边露出几抹晚霞,李春雷跟随一位解放军叔叔登上了高鲁山。
看着立于人群中的他安然无恙,萧缓终于彻底放下心来。“不对”,少女才提起的笑容僵在脸上,“一定是出事了!”心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她,因为那个少年此刻眼中黯淡无光。
堤坝发生溃陷的紧要关头,所有参与抢修的人员争分夺秒的往决口附近抛投碎石,砂砾包,打木桩等,为了铸成半月型围堰以降低流速减缓决口向两侧扩张的速度。然而观测员发现投抛物之间仍有很大空隙,水流湍急,堵截物品难以固定住,随时都有被冲走的风险。
险情刻不容缓,暴雨遽来,水位还在不断上升,一旦大堤全线崩溃,滔滔不绝的江水便会吞噬一切。在他们的身后,还有没来得及撤离的几万民众在等待救援。
现场指挥官周百祥含泪下达一条迫不得已的命令,“筑起人墙,保护群众。”
在场的解放军战士们没有丝毫犹豫,纷纷跳入滚滚洪水中,用自己的身体充当缓冲物,为抢修围堰争取时机。他们胳膊挽着胳膊,咬紧牙关,用血肉之躯与洪水猛兽艰难抗争。
一个又一个的战士们前赴后继地扎进水里,头顶暴雨,身陷洪涛,脚踩泥泞,一堵就是五六个小时,手上起血泡,皮肤生红斑,身体浮肿,伤口糜烂…却无人因伤撤离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齐声高呼着“堤在人在,堤亡人亡”。
堤岸上参与抢修工作的张国万目睹了一切,早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那也不过是一群刚刚成年的孩子们,比自己的儿子大不了几岁,他们也有自己的父母家人,却为了素不相识的人把命葬送在了这里。
突然人墙中又有一位战士昏倒,这次不等其他战士上前,张国万便纵身跳进了洪水中,顶替刚刚昏倒的那位战士的位置。他在跳下的那一刹并没有想太多,只是于心不忍,想让这些孩子们能够再多出一点休息时间。
最后,历经十二个小时的鏖战,无数战士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人墙,为抢修决口争取到了宝贵时间,至此,大堤决口封堵工程全面完成。令人悲痛交加的是七名解放军战士和一名群众被无情的洪流卷走,将他们宝贵的生命永远留在了滔滔江水里,而那名群众正是张小胖的父亲张国万。
听陈立农连长讲完张国万抗洪抢险的英勇事迹,高鲁山上的村民们感动得热泪盈眶,纷纷向张国万的家人送上关心与慰问。
此时张国万那年迈的母亲瘫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满头华发的父亲也是老泪纵横,他的妻子葛晓兰一张脸惨白,死死咬住下嘴唇,蹲在婆婆身边拍抚着老人单薄枯瘦的背脊。
陈立农向他们敬礼,郑重说道,“向抗洪抢险英勇牺牲的张国万同志致敬!他将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永远是我们的骄傲和榜样!愿张国万同志一路走好,请节哀!”
两位老人听完这番话,更是痛不欲生,他们养了一个多么好的儿子,他却永远的离开了他们。世间最凄凉之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葛晓兰隐藏起所有情绪,起身向解放军战士回了一个军礼,“致敬所有奋战在防汛抗洪一线的人们!守护我们的同时请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丈夫牺牲了,她悲伤欲绝,但是上有老下有小,这个家就要靠她一个人撑下去,再多的眼泪也要咽回肚子里。
“陈连长,请问我爱人的遗体找到了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故作镇定的葛晓兰止不住的发抖,她悄悄掐住自己的大腿肉。
陈立农遗憾的摇了摇头,只见她懵怔了一瞬,然后掩面而泣,那些伤痛来得如同火山爆发。
她哭着哭着突然从手掌心抬起头,布满泪水的眼里闪着灼人的光,“只要人还没有找到,是不是还有生还的希望?”
陈连长将头撇向一边,不忍直视那双眼睛,明明知道张国万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却还是坚定的答道,“我们不会放弃任何一丝希望,也会继续扩大搜寻范围!”
葛晓兰点了点头,而后笑了,笑自己的痴心妄想…罢了罢了,找不着也好,只要没有见过最后一面,就当他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好好活着吧…
萧缓在人群中找不到张小胖的身影,心急如焚的跑到李春雷身前。此时的李春雷正陷入一片沉思中,他还没有想好要如何告诉自己的好兄弟关于他父亲抗洪牺牲这件事。
“雷子哥,小胖不见了!”
李春雷瞳孔放大,惊诧问道,“他在山上?”
萧缓点点头,“大概下午两点多钟,解放军叔叔们划着皮筏艇将困在村里的人全部转移到了这里。你说,小胖得知他父亲…”剩余的话她不忍心说出来。
“走,我知道他在哪里!”
那是一个隐藏在后山腰的小山洞,平时鲜少有人过去,于是就成为了这帮男孩儿的秘密基地。
两人刚走到洞口,便听到里面传来悲恸的哭喊声,一声声的喊着爸爸。那声音很苍凉,一阵紧过一阵,就像山脚下流淌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萧缓不觉红了眼眶,跟在李春雷身后,轻轻踏进山洞里,像是怕惊到躲在里面的人。昏暗的光线里,只见张小胖蜷缩在最角落,像一只被人遗弃的流浪狗。她的眼泪汩汩流下,仿佛一座大山压在胸口,让她感同身受。两人走过去分别蹲在张小胖的左右,静静陪着他。
哭累了,张小胖仰头靠在山壁上,从上面洞口泄进来的余晖洒在他的脸上,显得破碎又空洞。
“我爸就这么走了,真像是一场梦,噩梦!”他喃喃低语,“昨天下午我还跟他发脾气来着,只顾着赚钱…现在我倒是宁愿他还在外面赚钱,哪怕过年过节都不回来,可是…可是…他再也回不来了…”
萧缓轻轻搂住他的肩膀,陪着他默默流泪。隐在暗处的李春雷侧目看过来,浓黑的眉毛下,眼神如水,又荡着轻烟一般的惆怅…
“人死不能复生,想哭就哭吧,哭完以后就像个男人样站起来,往后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照顾好家人,别让张叔走得不安心!”他的声音像绵延的山峦,层层迭迭,稳重而又飘渺。
“我连我爸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都不在了,我能怎么办?”少年露出迷茫与绝望的神情,仿佛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幽潭。
萧缓也是茫然的,她想如果自己是小胖,只怕会比他更伤心和绝望,但是理智又告诉她,人不能一直沉浸在悲伤中,她还有母亲和弟弟要照顾。暗自调整好自己的心态后,她便出言安慰道,“张伯伯只是去了你看不到的地方,但是他可以看见你呀,看到你这么伤心,他肯定会很难过!因为你是他最爱的宝贝,他也舍不得离开你,但是为了保护更多像你这样的孩子,他才选择了牺牲!张伯伯是大英雄,他的儿子将来一定也会成为英雄!”
张小胖转过头来,与女孩对视,她的眼睛里同样蓄满了泪水,目光却像春日里的和煦阳光,照在男孩沁寒的心上。他不由一边点头一边哽咽道,“我不能让我爸失望!”
“对!所以你要振作起来,不止为了你自己,还有爷爷奶奶和婶婶,他们都需要你!”萧缓站起身,一并将张小胖也拉了起来,“别太难过了,你还有我们!看,天都快黑了,咱们出来这么久,大家一定很担心,我们回去吧!”
最后一缕霞光落在并肩同行的三人身上,天马上就要黑了,他们却无所畏惧。哪怕黑暗降临,纵使前路荆棘,只要他们一直在一起,便是照亮彼此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