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借剑 第65节
阮慈便做出最可怜可爱的样子,从睫毛下闪着眼睛望他,轻声道,“应该不会吧,这样做,也能生出新的因果,我想……我想终究是能满足师尊的期盼。”
“便是满足不了,你心中又何尝真的在乎?”
王真人刺了阮慈一下,阮慈不禁一缩,又想给王真人捶腿,又觉得自己其实也如天录一般呆傻,甚至还不如天录,至少天录端来的灵茶还能喝,而她给王真人捶腿,王真人又会有什么感觉?
“我……我从前不在乎,以后便……”
她想说几句漂亮话,但又思及王真人能大概感应到她的思绪,便只好叹了口气,说道,“好罢,是不怎么在乎,我心中其实很仰慕恩师的,但……下一次再来,我想杀还是一定要杀的。”
这也是因为阮慈自问自己身为弟子,也已做得不错,并无对不起王真人之处,甚至对王真人的回报远超所得指点,不过此言她并没有细说,而是叹道,“但杀了那些人之后,我心里其实也不大开心……恩师,你能感应到我当时的思绪,你……你会觉得我很奇怪么?”
她因一只飞熊,杀了九人,更惹来这些因果,其实也并非是多么喜爱飞熊,忍受不了其受到一丝伤害,若是那群人真是不知道她的存在,单纯想要捕捉飞熊,阮慈即使看不过眼,也不会恚怒至此。最触怒她的一点,乃是这些人为了引她前去,竟将一只一无所知、与人无害且还得她喜爱的灵兽做如此对待,在阮慈心里,从前并不觉得自己是上清门人,如今认了王真人这师父,也不过是对紫虚天有了些感情,但对上清门依旧没什么归属感,而她亦根本并未觉得修道人便是她的同类,那些修士既然为了自己的筹谋这样伤害黑白飞熊,那她当然也可以因为己身一怒,将他们全数杀死,甚至若是时间足够,她还想将所有人都洞穿肩膀,悬挂起来,让他们在伤势之下痛苦数月甚至数年,在清醒之中缓缓死去。
这般举措,堪称残忍,但阮慈心中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不开心,只是因为察觉到自己的想法定然是离经叛道,便是亲如秦凤羽、阮容,邪如苏景行、姜幼文,或许并不在乎这些,但也不会发自内心地赞同她,心中终究会觉得这样的阮慈与他们不同。又知道自己这般作为,将来和李平彦关系,只怕终究是要受到影响,心中颇觉孤寂烦闷,此时在最能感应她的王真人身旁,终于忍不住问出心底话来。
想到两人因果联系如此深厚,王真人修有《太上感应篇》,对她的心思,只怕比琅嬛周天其余任何人都要了解,从前这念头令她很是不适,但如今却令她颇感安心,阮慈不觉便将头靠上王真人肩头,有些撒娇地道,“便是奇怪也没办法,弟子都收了,反悔不得的。”
王真人先不悦道,“越来越没有规矩了。”
却也没有推开阮慈,而是笑道,“所以你永远只能是‘还算聪明’,去不得前头那两个字——你怕是已忘了收徒时我说的话,更是早已忘了,你若不是这般性子,也不是我收你做弟子。”
阮慈这才想起,自己在坛城时一子落下,无意间杀了棋摊老丈托体化身,虽然依旧蒙赠天命云子,但却因此不能再拜老丈为师,如今她已知道,这是要避讳二人这一段弑师因果。而王真人明知前尘,却依旧收她为徒,如今想来,当时所说的那句‘徒儿,你如此忧心忡忡,未免小瞧了为师的气魄’,岂非就是今日她这一问最好的回答?
她心头阴霾,不禁一扫而空,精神奕奕地弹坐起来,只觉得王真人这师父真是天下第一合衬她,无一处不好,心中亲近之意大涨,真不知该如何告诉真人知道——不过这般感激,也不过是瞬间便就消散,满心里已是恃宠而骄,想着要如何恣意妄为,全凭自己喜好处置此事,便如同王真人所说一般,在自身轨迹之中,不断往前行去。
对阮慈而言,她从没有‘顾全大局’这个念头,若是连她也以为自己在恣意妄为,那便可见她的做法该有多么离经叛道,但王真人一直未曾出言反对,阮慈便知道他多数也是默许,虽知成算不大,但试探着问道,“恩师,能否把师兄——”
转过头去,却见月色寂寂,洒在甲板之上,却又哪还有真人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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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般不告而别,阮慈心中对王真人才起的孺慕之思,顿时都化作腹诽,她站起身,在王真人坐过的甲板上用力跺了两下,嘀嘀咕咕地走回舱房,四处张望了一番,奇道,“盼盼?你躲在哪儿呢?”
床底一阵响动,王盼盼钻了出来,夹着尾巴惊魂未定地问,“真人走了?”
阮慈方才感应到她的气息,却没见猫影儿,心下还是纳罕,此时方才明白过来,暗笑了几声,这才埋怨道,“是啊,说走就走——便是不愿派师兄来,又有什么不好说的?”
王盼盼问道,“他突然显化过来做什么?刚才舟头灵压起伏不定,吓得我不敢窥视,你倒是仗着东华镇压,安然无恙,天知道我们这些做随从的有多害怕呢。”
她自问自的,阮慈也自说自的,“哼,师兄不来,难道我就没人央求了么?”
她已得到真人默许,自然盘算着大闹一场,在心中拨弄着与瞿昙越的因果联系,直到对方传来肯定答复,这才喜笑颜开,坐到镜前,翻出一柄玉梳,问王盼盼,“你说我以后梳个什么发式好,总之我再不要梳双鬟了。”
她自来对这些簪环脂粉并不如何在意,因以前在宋国年岁尚幼,总是梳着双鬟,之后自然不会有人来为其簪钗,如今五十多岁了,形容也没什么变化,依旧是常以双鬟示人,只是被王真人取笑之后,便暗下决心,再不梳这个发式了。仓促间也不知要换个什么样的好,对镜梳了几下头发,望着水镜中的自己,突地摸着脸颊,‘咦’了一声,转头问王盼盼。“盼盼——你有没有觉得,我不知什么时候好像长大了一点。”
王盼盼口中滔滔不绝的问句逐渐停了,绿幽幽的猫眼望着阮慈,瞳孔从两枚弹珠变成了两条线,又慢慢地圆了回来。它跳到梳妆台边,舔了舔爪子,轻声说,“你……你长大不也很正常么?你三十二岁才筑基,只是因为剑气淬体,身躯成长得缓慢些,这才是十三四岁的模样,如今长个一岁半岁的,有、有什么稀奇?”
阮慈瞥她一眼,笑道,“你怎么结结巴巴的?”
她已翻出一枚玉简,按在额前寻找发式,口中随意道,“是这个样子的么?说起来,容姐筑基年岁要比我更长,但看着也是十八九岁的模样,她在那处秘境一定得到了什么机缘,长得要比平常人慢些,但又要比我快些——我记得南株洲她被接回来的时候,看着还不是如今这么漂亮的样子。”
王盼盼又开始舔爪子,“或许是她服了驻颜丹呢,不过你也别问她这个,免得她害羞。”
服用驻颜丹有什么可害羞的?阮慈心下不解,但分神看书,也就随口应了一句。王盼盼舔够了爪子,在桌上踏了两下子,又伸了个懒腰,方才恢复平静,重新卧了下来,猫眼瞟了阮慈一眼,缓缓眯起,轻轻嘟囔了一句,“果然是姐妹……真都怪得很……”
它不敢再说什么了,眯着眼又假寐了起来。
第120章 一子破局
翌日起来,阮慈果然吩咐虎仆往金波宗山门缓缓驶去,此时距离那少年文士陨落已有数个时辰,按说金波宗方面应已收到消息,弟子魂灯逐一熄灭,还是在绿玉明堂这样家门口的地方,宗门怎都该派长老出来查看一番,若是性急些的元婴真人,少年文士前脚陨落,后脚怕是就要飞遁至此。正是因为金波宗到如今都没有反应,阮慈才肯定宗门内已是知悉内情,并拟订了对策,只等她到金波宗山门,又有一场好戏开演。
有王真人遮护,阮慈没什么好怕的,一路和虎仆闲谈,问些金波宗的事情,中央洲陆门派众多,以前阮慈对这些宗门底里并不太感兴趣,但如今修为见长,神念中可以同时思量的事情越来越多,也渐渐意识到这些知识并非一无所用,只能扰人清修,人在世上,定然要产生因果,这些事知道得多了也并非坏事。
虎仆才是金丹修为,乃是王真人点化紫虚天之后,在紫虚天内化生的妖兽,对金波宗的往事并不知情。王盼盼又历来对从前的事情含糊不清,尤其是三千年前,那正是谢燕还叛离上清门前后,在虎仆等人跟前,她便是知道也要说不知道。倒是天录虽然才刚五十岁,但却十分博学,脆生生地说道,“金波宗三千年前才刚立宗不久,还未定下山门,大长老也才是元婴后期修为,正欲觅一处福地立下山门,更要借助这开辟一宗的气运成就洞天。恰好当时,谢孽叛门,掌门一脉势弱,当时在金波宗山门附近的是另一个茂宗,名唤玉羽宗,一向和掌门交好。玉羽宗内许多弟子都是王、谢两族所出,也因此,蛰龙欧阳真人和纯阳徐真人都疑心玉羽宗藏匿谢孽,几番前去盘查。”
“宗门气运,怎禁得起上宗这样频繁侵扰?玉羽宗从此气运大衰,不过两百年不到,门中唯一一位洞天真人合道不成,沦为道奴,金波宗大长老庞真人便乘势与玉羽宗挑起争端,当时主人尚未成就洞天,掌门一脉只有大老爷和掌门真人,门中诸多洞天,都对掌门不满。上清门没有出面,庞真人便将玉羽宗逐出中央洲陆,自己乘势成就洞天,亦是如今金波宗唯一一位洞天真人。不过,这位真人是下法成就,只能供养一个洞天,因此金波宗三千年来,也没甚么动静,只是安心经营玉羽宗原有的土地。”
天录说起往事来,是绝不会避讳什么的,仿佛照本宣科一般,毫无感情地念诵起这段血雨腥风的历史,其中真不知是藏了多少弟子的性命。众人都不由听得住了,阮慈心中亦是明白为什么王真人依旧嘱咐她去往山门,更让她随心而为。她不由暗骂自己粗疏,若是早知金波宗的背景,又何须揣测王真人的立场,只需将如今门内大势一算,便知今番她偶然意动出门,便正是应了掌门一脉崛起之势,途中有变,则是乘势劫起,而诸方反应,都是应劫而行。甚至也许阮容十三年后将往寒水泽这一行,也是劫中的一处伏笔。
若是往日,掌门一脉师徒三人将她当做棋子,这里摆布来,那里落下去,不知乘势夺得多少好处,而她却对其中内情一无所知,阮慈想到这里,心中定然不会开心。但经王真人昨日为她衍化因果劫数,此时她心中已不那样介怀,对金波宗一行更是坦然面对,仍命法舟缓缓前行,又过了数日,只觉得冥冥中和瞿昙越那因果之线,感应逐渐清晰,知他已快到左近,必不会错过这出好戏,这才命虎仆略微加快车速,往金波宗山门前投下了拜山书。
凡是宗门,都要设有护山大阵,还有那知客弟子,若是友人来访,元婴以上的高修且不说了,神念中都能互相感应,便是本尊正在闭关,化身相会也不是难事,金丹修士也可以飞剑传书,预先约定大致日期;筑基修士又是不同,因寿数有限,若是宗门相距太远,几乎无法来往,便是如同阮慈、李平彦这般,事前也要差人送信,知道对方没有闭关,也未曾外出游历,这才前来拜访。因此金波宗自然知道阮慈此来是找李平彦做客,那鲛姬递上拜山书之后,不多久,便有知客弟子前来送上令牌,又亲自陪着阮慈一行人穿过大阵,飞入山门之内。
茂宗山门,自然没有紫金山那般浩瀚气象,但门内亦是奇花异草、飞山叠泉,说不尽的仙家气象。那知客将众人引过数道禁制,落入一座飞峰之前,这飞峰自然又有小阵遮护,知客叩响山脚处一面铜鼓,不多久,李平彦便从山中飞出,笑道,“恭迎贵客——惭愧、惭愧,我却没有这许多仆僮跟随。”
阮慈已从舟中飞出,换成金波宗自己的穿渡法器,见李平彦一如既往,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上前笑道,“李师兄,你晓得的,还不都是家里长辈要讲究气派。”
李平彦摇头叹道,“回到家里就是这样,这样那样的事,总没有出门自在。”
两人的态度,已隐约从话中露出,阮慈担心去了七八分,和李平彦一道飞上峰头,这飞峰颇是嶙峋瘦峻,李平彦将众人带到一处灵气满溢的山谷之中,遣了仆僮送上灵果招待,又对天录等人客气道,“寒舍简薄,未能招待周全,还请诸位海涵。”
虎仆笑道,“我等随小姐前来,哪敢挑剔什么,郎君且去招待小姐,我等有一处立锥之地便足以。”
李平彦的仆僮和阮慈那几个一般都是炼气期,除了王盼盼藏入灵兽袋内,虎仆、天录等人却也与这几个炼气期弟子相谈甚欢。李平彦和阮慈自在山间叙话,李平彦笑道,“慈师妹,别看了,不该和你碰面的人都被迁走了,此刻我们宗内并没有人会冲出来要杀了你这个小魔女的。”
阮慈有些惊讶,“噢?全都送走了?你那师弟的从人呢?——若是要寻仇的人都被送走了,那你师父岂不是也……”
李平彦道,“我恩师出门游历已有百余年了,不瞒你说,连我都未曾见过恩师真身,当日拜入门下时,恩师还在中央洲陆南部,因此还有一尊筑基期化身在宗内,可以指点我等弟子修行,我筑基之后,恩师说他真身遇有机缘,要往北面一处秘境一探究竟,要全力应对,因此那化身也逐渐失去灵性。近数十年,竟是未得什么指教,我们这一脉有事多数是寻师尊的同脉师兄弟刘师伯做主。”
阮慈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般内情,不免大感荒谬,细思之下又颇为合理,元婴真人出外寻找机缘、闭关突破境界,多数都是以百年计,而膝下弟子势必会陨落许多,若是自己不在宗内便不收弟子,闭上两次关,说不定亲传弟子都死完了,在宗内更是耳目闭塞,哪怕是为了干涉下境修士因果,也多数都要设法将自身势力维持在某个程度。
她用了一口茶,不由道,“那若是你折损在恒泽天内,可就是从生到死,都未见过师父了。”
“可不是,就说我那师弟,被收入门中,也不过就见了两次恩师化身,便已中途陨落。”李平彦提到那红衣少年,态度颇是坦然,不无为他惋惜之意,但悲伤之情不浓,只叹道,“箫师弟也去了,我们这一代前后拜入恩师膝下的三人,如今只剩我一个,其余师兄师姐,不是闭关,就是外出寻药,多年未归,我倒像是我们这一脉的独苗了。”
箫师弟正是在黄首山中陨落,当时李平彦心情沉郁了数日,看来二人的感情要比他和那红衣少年更深厚,阮慈道,“李师兄好似更疼箫师弟一些。”
李平彦点头道,“我和箫师弟一向互相扶持,虽说是同时入门,但我痴长几岁,便如同他的兄长一般。”
他沉沉叹了口气,方才续道,“至于沉师弟,他性情跳脱,恩师不在,师兄师姐也不曾管束于他,倒是更亲近刘师伯一些。刘师伯前些年把我从恒泽天带回来,也出门去了,他便更是飞扬跋扈,每日里在许多外务上用心。”
若说黄首山、恒泽天一行太过凶险,并不适合带上红衣少年,绿玉明堂这般所在,如不是遇到九婴妖蛇,可以说是再安全不过,但李平彦带师弟们出来历练,也不见红衣少年身影。且那红衣少年竟不知李平彦与阮慈交好一事,可见双方关系是何等疏远。
只是如今沉师弟已死,李平彦不欲贬损太过,只好含蓄道来,但阮慈已是明白其意:恩师久久不归,同门师兄修为也只高出一些,怎及得少年文士那般的上境修士照顾周全,便是手掌缝漏下一些,也足以省却数年苦修。况且沉师弟和李平彦这般的宗门骄子毕竟是师兄弟,众人怎都要看在李平彦份上对他客气一些,因此就养成沉师弟这般急切少思,急于出头表现,以期换取长上恩泽的性格来,靠这些提升修为,不必出门寻药,已是修炼到了筑基期中。没有师长筹谋,也就不曾外出办差,根本不知世间险恶。这般修士,中道夭折实在太正常不过,所差者只是死在哪一日而已。
最终,他死在一个最恰当的时机,明里暗里养了这些年,倒也还给幕后主使者一个满意结果。阮慈心中也是暗叹:一般是师长外出,无人看顾,但李平彦就能凭自身拿到恒泽天历练之机,又和孟令月这般受宠的核心弟子来往,结交的多是自己这些盛宗弟子。中央洲陆这极其严酷的环境之下,俊才庸才,真是有天壤之别。
此时李平彦的态度,阮慈已是尽知,李平彦虽然看似方正冲和,但绝非迂腐之辈,更不至于不晓得为自己打算。这沉师弟乃是门中博弈的棋子,幕后下棋人对李平彦也没什么好意,这点两人都是清楚。不过金波宗也有洞天坐镇,许多话阮慈并不想说得太清楚,亦要照顾李平彦颜面,不好将她杀人的事详细说来,心中暗忖道,“若按李师兄所说,其实沉师弟本也可以多活一段时日,下棋人可能没想到我杀得这么快,这么狠,也没想到恩师让我带了虎伯来。没有虎伯坐镇,旁人打不过少年文士,我多数还是要把人放回来的。”
到那时,双方结下梁子,沉师弟心中自然记恨阮慈,此时下棋人则可以多方提升沉师弟修为,甚至令其早李平彦一步结丹,这样待李平彦师尊回山,便需要在两个立场截然相反的弟子中择选,他选择哪个弟子培养,便说明自身倾向哪方势力。若是只有李平彦一个有出息的弟子,其又和阮慈交好,在本身没有什么倾向,提升修为甚至晋升洞天又需要有人帮忙的时候,顺势倒向紫虚天也就自然而然了。
阮慈从这一步倒推想来,李平彦师尊一系恐怕便是并未攀附上清门徐、丽两大真人的中立派,也因此才值得紫虚天布子争取。从李平彦的经历也可窥见端倪,这一代弟子入门,师兄师姐竟无一人看顾后进,可见这一脉人才的确有些凋零,本脉弟子,只因和盛宗弟子一次偶然的因果牵连,便沦为争斗工具。那沉师弟若是没有死,将来修行途中,说不定还会被数次摆布着和阮慈加深仇怨,令双方更加不可调和,以便令此脉更加分裂。
这本是个周密阳谋,但阮慈居然带了虎仆出门,足以压制少年文士,且心狠手辣,为了一头飞熊,在争端开始便连杀九人,此事怕是大出下棋人意料,阮慈想到这点,不免甜甜一笑,也就不再提沉师弟什么,和李平彦闲话道,“李师兄再过一些时日,也要出门寻找外药了吧?若是那数十年内,你师父回来门内,又匆匆离去,岂不是更错过了?”
修士从筑基晋升金丹,也需要外药相合,阮慈不知金波宗是什么规矩,门内是否供给外药,因此有这一问。李平彦也道,“按说是该,我筑基六层将满,寿限也还较远,若是机会合适,一边游历一边修行,将三味外药寻来,差不多也该八层圆满,可以准备结丹了。”
看来过去二十年内,他亦是进益非凡,已开始为结丹诸事准备,阮慈也不吃惊,其实她此来亦携有一样结丹外药,打算当做请李平彦办事的报酬,正要和李平彦提起,李平彦又道,“不过前几日,掌门送来消息,让我在山中专心修行,无事不要外出,结丹外药他自然会为我送来。我还没想好该如何回复掌门师伯的好意。”
阮慈寻思片刻,也是笑道,“这或许是掌门给你的补偿吧,看来,掌门性子柔和,不欲扩大争执,我不懂事,在绿玉明堂大大胡闹一番,他也不以为忤,反倒是知道李师兄受了委屈。”
李平彦微微一笑,道,“不错,掌门最是息事宁人的性子,此番下令搬迁少许门人,也有厚赏赐下。不偏不倚,令人心中很是感念佩服。”
阮慈哈哈大笑,掏出一个乾坤囊递给李平彦,道,“掌门这般大方,手中就是有多少宝材都要赏完了,若是给你寻那些宝药时,只寻到品质中等的,又该怎么办?结丹外药,品质更是重中之重——虽然也未必如此,但准备得更周全一些也好,我这有一样无尽风,乃是修士结丹常用的宝药,我恩师最疼宠我,给了我许多,我分师兄一些,师兄若是用得上那是最好,若用不上,也可和旁人淘换一些好物来。”
其实李平彦的意思,只从他不太愿意听从掌门安排,就可见已很明显,阮慈这话说得已经是过分直白了,金波掌门自然是大长老腹心弟子,他们就在大长老左近,阮慈还敢这样编排掌门,可见盛宗弟子是何等骄狂。
李平彦眉毛微扬,也不客气,接过乾坤囊丢入袖中,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慈师妹突然登门造访,又以美物赠我,想来必有差遣。”
阮慈道,“我此来是有两件事和你说,第一件便是僧秀道友,那一日从恒泽天出来,我本来要请师兄带我去寻无垢宗的高僧,把他交还。但还没来得及,便出了那可怖变化,后来我将他安置在我们上清门客舍之中,二十年了毫无动静,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两人不禁都是有些黯然,李平彦道,“你是想着托我送还给无垢宗么?若我出门寻药,倒是顺路。”
阮慈本是做此打算,才把僧秀带出,但此时生出这许多变化,李平彦是否出门已成悬念,便暂且未将僧秀交接,李平彦又问第二件事是什么,阮慈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今晚要去见个朋友,等我见完了再和你说。”
她来寻李平彦做客,门中自然安排客舍,否则李平彦一个筑基弟子,洞府也接待不了这许多金丹客人,若是真让虎仆等风餐露宿,金波宗势必沦为笑柄。因此和李平彦聊了半晌,还是回到尽善尽美的下处歇息。阮慈在静室内稍微休憩几个时辰,只觉心中感应越盛,便携了虎仆飞出山门,吩咐道,“虎伯,你在阵前等我。”
她立在半空之中,风过鬓鬟,吹起铃佩叮当,袍袖飘拂,凌然欲仙,在风露中站了一会,蓦地露出笑靥,回头叫道,“官人,我等了你好一会儿了。”
瞿昙越轻摇羽扇,从虚空中走了出来,笑道,“咦,二十年不见,我娘子长大了些——这飞仙髻梳得极好看。”
他似是十分惊喜,眉宇间更增殊色,柔情绵绵,挽着阮慈往山间走去,“走,我们去瞧瞧你在翼云渡口心心念念的黑白飞熊。”
第121章 夫妻夜话
阮慈现在最怕听人说起黑白飞熊四个字,她亦是在心中暗自反省,是否平日里表现得太过无情,难有欢喜物事,以至于众人都拿飞熊为饵前来钓她。她暗下决心,要将潘檀若抓来问问,为什么把她的事情拿出去做谈资,若是明知对方心存歹意,却还售她喜好,那阮慈已经杀了九人,也不在乎再多杀一个。
“快别提了。”她把瞿昙越拉到山间峰头坐好,将这几日发生的龃龉如数说出,只隐去王真人有关的隐私,气鼓鼓地道,“你说这多可恨,想要对付我,不如直接上门搦战,只在背后玩这些鬼蜮伎俩,要不是有李师兄在,金波宗这宗门在我心里真是一个好人没有,不是没脑子,就是没气魄,现在连胆量都没有,真叫人好生看不起。”
瞿昙越听得啼笑皆非,作势要捏阮慈鼻子,被她一闪躲了过去,他笑道,“娘子,莫怪官人摆出夫君架子,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你讨厌这宗门,将来等你有了本事,将这宗门上下杀得满门不剩、道统断绝,那也是你的本事,但在一切成真以前,又何必坐在人家山门旁边,说这些话呢?”
阮慈在宝云海遇险,王真人都能转眼化现到她身边,洞天真人的感应能有多么广大,便可见得一斑,瞿昙越并非真身来此,照旧是个筑基期的化身,阮慈这样坐在山门旁骂金波宗,摆明了是骂给金波宗大长老听的,她有王真人遮护,不会有事,瞿昙越却是圆滑得很,没有跟着附和,还反过来规劝阮慈,阮慈托着腮点了他几下,故意坐开了一些,以示对瞿昙越表态的不满。瞿昙越笑嘻嘻的,阮慈挪开一点,他便跟着坐过来一点,不过倒是不曾碰她,而是弯腰查看阮慈脸色,“生气了?”
阮慈道,“哼,你又怎么知道我将来不会把金波宗道统灭了呢?我生气啦,不想理你了。”
瞿昙越很是委屈,为自己辩解道,“将来若有这一日,我自然助你,但没有动手之前,谨慎些又有什么错呢?”
他在阮慈跟前,从来没什么身段,好言哄了阮慈一会,阮慈这才略略消气,但仍是有些小性子,抱着膝盖沉声说道,“除非你帮我办一件事,我才不生气,否则我便要休夫,聘礼也还给你,不要了。”
说着,便将那灵华玉璧从脖子上解了下来,要还给瞿昙越,瞿昙越忙道,“你要我助你,我自然心甘情愿,又何须如此?唉,怎么越是长大,越是刁蛮,将来等你长到十九、二十模样,那还怎么伺候?”
阮慈这次出山,本不想叫瞿昙越过来,他才被上清门逐走不久,恐怕这次过来,王真人不悦,要折损一个化身在这里。但前几日与王真人在舟中说到最后,便知道恩师已是默许她的谋划,只是此事由吕黄宁出面也许不太妥当,按王真人意思,她应该是来找瞿昙越。
现在瞿昙越已有一半答应了她,阮慈便转怒为喜,笑道,“好罢,我想叫你为我找一个人,然后杀了他,官人啊,这可是我第一次求你,你就答应我了罢。”
瞿昙越端详她片刻,竟是谨慎起来,并未一口答应,而是试探着问道,“你要杀的是——”
阮慈道,“你已听我说了事情经过了,那些人想算计我,个个都是有份,陈师弟动手,那个金丹修士谋划,还有些弟子在旁看着拍手叫好,这些人我全都杀了,怎能放过幕后主谋?便只是因为我现在还是筑基,恩师也没给我派出元婴侍从,就要装聋作哑到底么?”
“上境修士在背后稍一动念,便自有下境修士前去奔忙行走,便是事败,我也最多只能杀了出头做事的人,他依旧可以坐在幕后布下另一个棋局?听起来好高高在上,可我心里也没觉得元婴修士有什么不能杀的,这人既然对付我,那我便一定要杀了他。——官人,你一向耳目众多、消息灵通,李师兄修为低微,师长都不在宗内,此时不适合出面打探消息,你便让秀奴、丽奴出些小虫子,为我找到这个人,顺手便杀了他,将来等我入了元婴,你想杀谁,我再还你两次,你说好不好?”
阮慈想了想,又比了个三字,“罢了,好几百年呢,利息还是多算些,等我元婴之后,为你出手三次,不过你要杀的人不能讨我的喜欢,若是令我喜欢,我便不杀了,若是杀了他对我有害,那也是不作数的。”
自她和瞿昙越相识以来,瞿昙越总是智珠在握、从容不迫,便是在南株洲新房,被她渡入剑气之前,也一样是审时度势,未有一刻失去冷静。但此时他竟说不出话来,默默望着阮慈,过了许久才道,“娘子……不过是一个茂宗元婴,我倒也没看在眼里,但你想过没有,若是这元婴依旧不是主使之人,而是为人办事,背后乃是金波宗大长老——”
阮慈不假思索地道,“不过是洞天真人,难道就杀不死么?若是如此,我自然回山请恩师为我做主,我恩师也还有师兄、老师,都是洞天修士,金波宗的靠山不过是徐真人和丽真人,只需要掌门真人和楚师祖敌住这两位真人,我恩师自然能在顷刻之间,将金波宗覆灭,把那位大长老的洞天气运全数掠夺。”
她一语发出,天时似有感应,金波宗方向传来一股低沉不悦之意,却转瞬间被阮慈身后上清门方向的沛然法力击退,两大修士法力一触即收,余波却在空中卷起浓黑风暴,狂风吹拂而过,几乎将四周草木摧折,不过这等级的余波,对阮慈、瞿昙越二人倒还不算什么,两人四周仿佛被无形屏障护住,只在星光之下,悠然望着这千山万水,因洞天修士一念而波动激荡的雄壮一幕。
瞿昙越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有许多话要问,却又一一在问出口以前想到了答案,最终只是长叹一口气,“我说呢,二十年来,玄魄门势力连翼云渡口都无法靠近,今日我怎么来得这般轻易,原来你们师徒倒是早想好了,秀奴、丽奴在比元山饱餐一顿,最后却要我来付账。”
阮慈笑道,“还不是你多疑?你也知道,你能来这里,自然是恩师默许,我难道会真的违背恩师心意做事么?”
思及自己一言一行,始终要受人制约,不由惆怅地叹了口气,方才问道,“喂,你说话呀,帮不帮我?你不帮我,我自然去寻别人。”
瞿昙越敏感地问,“除了我,你又在哪里认识了甚么有本事的朋友?”
阮慈眨眼笑道,“我不认识,但我姐姐呢?我姐姐是东华剑使,又是掌门高徒,门下元婴不知凡几,我师尊不愿惯着我的脾气,可我姐姐是最宠我的,旁人便是看在她剑使的面子上,也会答允她的——便是官人你,当时不也因为剑使,才抢了我来做娘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