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4章·禄儿禄儿欲反乎】③
其实在此之前,即便在安禄山那般贿赂讨好之下,也还是有一些臣子向李隆基进过类似的谏言,只是迫于李隆基对安禄山非同一般的盛宠和器重,不敢说得太明显。
比如募兵以来,当兵之人既专且精,战力较之前虽有所提升,但关中风气逐渐崇文弃武,终究难敌时有一战的边境,比如兵力已经外重内轻,节度使一职更应该专任而不久任,不兼领也不遥领,且兵权与政权分离,以此来有所制约,比如番将虽勇猛又居功至伟,也不宜领三镇节度使,掌一国三分之一的精兵强将,外加行政权,一旦坐大,朝廷恐不好控制。
李隆基全都听得懂,只是一则安禄山实在是一个难得让他满意的将领,二则他看多了满朝文武的相互嫉妒与倾轧,三则他统御江山数十年,一直稳稳当当,这所谓的隐患,他便一直没太放在心上。
直到杨国忠第一个直白地点出了安禄山的名字。
杨国忠究竟有几斤几两,李隆基还是心里有数的。他知道轮才能,杨国忠远不如李林甫,但他对如今这代朝臣的了解已经不多,无法精准地选拔出一个称职的宰相,他也没有了从前废寝忘食一般的精力和劲头。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已经六十八岁了,大唐天子还从未有像他这样高寿之人,他虽也开始追求长生之道,心里多少也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度过的每一日都仿佛最后一日,他便愈发怎么顺心怎么来。
在他的预期里,只要杨国忠别让国家和朝堂出什么大乱子就好,可他没有想到,杨国忠刚一提出,便获得了大部分官员的附议,一时间竟显得杨国忠为相得百官敬服,众望所归一般。
这自然是杨国忠歪打正着,但李隆基不会这样认为,尤其在他发现萧江沅对此也表示赞同的时候:“你怎么也……”
“就事论事而已。”萧江沅知道李隆基在想什么,“宰相虽为百官之首,臣却只以大家马首是瞻。文武百官与臣相似者,不下少数,他们附议,也并不一定是迫于右相的权威。”
见李隆基但笑不语,萧江沅道:“大家昔年对太子、宰相和其他边将不都是小心权衡,这才是安稳长久之道,为何到了安将军这里,便例外了呢?”
“听你这意思,难道我只对他一个人例外了?”李隆基似笑非笑,“你就不是个例外?”
“臣与安将军不同。臣无能,无法像阿兄那样驰骋沙场,立下汗马功劳,只能在大家身边纸上谈兵。臣手中虽也有兵权,但臣是大家的,这兵权也只为大家一人效力。臣就算位极人臣,也不会抛弃大家,但安将军不一定。”
“这些年来,多少人旁敲侧击说他是个隐患,我也不是没试探过,可他一直本本分分,从未有过谋反的端倪。”
“安将军毕竟远在东北,他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长安这边无法尽数知晓。”
“那又如何?长安的这些官员,日日在我眼皮子底下,他们做过什么没做过什么,我便能尽数知晓了?都一样罢了,难道我全要往谋反这方面去想?”南薰殿里,李隆基一直在悠闲地谱写着新曲,这时却停了笔,“有些官员或许是真忧心,杨国忠可不是,你就真的看不出来,他到底为什么攻击安禄山?”
嫉妒也好,竞争也罢,杨国忠自是有私心,但萧江沅是局外人,看到的会更多些。
那个佐证李林甫谋反的女婿杨齐宣,曾经被吉温审讯过,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实则吃尽了苦头。她曾以为吉温是杨国忠的人,却发现在少数没有附议杨国忠的官员之中,竟也有他一个,这说明吉温已经倒向了安禄山,那么杨齐宣到底是杨国忠授意的,还是安禄山安排的?
她回想起杨齐宣的证词,细细一品,才发现很有意思。
圣人春秋已高,李林甫惧于新君这字字句句都在往李隆基的心窝里插,还把太子给装了进去。原本李林甫一事,太子虽然乐见其成,却并没有插手,这一下倒好,一口气刚松,就又要提起来了。而在太子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杨国忠。
其实即便没有这件事,杨国忠只凭早年跟着李林甫时没少坑害过太子,便在太子那里讨不到好处,只是他此时以为,太子既与杨家联了姻,便不再是敌人。朝堂之中确实没有永远的敌人,但他忘了此杨家非彼杨家,他和贵妃的这个杨家,还差着好几层呢。就算将来广平王妃能成为皇后,推恩封赏,也轮不到他。
而一旦发现杨国忠与太子不和,杨家人会如何选择?
杨国忠,也不过只是杨国忠而已,如何比得了未来的天子?
安禄山这一招,既害惨了李林甫,也把太子和杨国忠之间的矛盾提前揭露,还得了吉温这一得力之人在朝中替他办事说话,可谓一箭三雕。
杨国忠显然是反应过来了,才这么快便有了这一番指控。
无奈的是,萧江沅即便把这些猜想都告诉给了李隆基,也改变不了什么。李隆基只会因此更加确定,杨国忠以权谋私,事关安禄山的话都不可信。更何况在某种意义上,李隆基与安禄山是站在一条战线上的太子与杨国忠联合,对李隆基和安禄山来说,都是一种不可忽视的威胁。
安禄山本就得罪了太子,此前与杨国忠的关系也一般,他可不认为合作了一次,杨国忠就能把他当自己人。而李隆基向来不许太子和宰相过从甚密,只要太子和宰相不和,成掎角之势,才都需要依附他来牵制彼此,这对李隆基来说才最安稳,也最好控制。
李隆基若真知道了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没准会觉得安禄山贴心,反而更宠幸他了呢。
所以,萧江沅只能道:“安将军是否真有反心,大家可以慢慢验证。纵然他真的没有,大家也该将他手中的权力削弱几分。”
“他正在为大唐和我安定东北,气势如虹,我却要削他的权,寒他和众位将士的心?”李隆基摇了摇头,“此事再议。”
见李隆基摆明了不信,次日上朝,吉温就呈上了一封奏疏,为安禄山鸣冤。
自从听到杨齐宣的证词与定好的不同开始,杨国忠就明白自己让安禄山给算计了。这痴肥番胡,哪怕合作,也从未顾及他的身份与处境,当真是瞧他不起,实在可恨。既如此,他又何必对安禄山手软?
只是他没想到,吉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竟已是安禄山的人了。
他倒是能理解吉温。在他手下,吉温永无出头之日,倒不如借安禄山的盛势,争上一争。如果他是吉温,也会如此选择。
但理解归理解,不妨碍他对吉温冷嘲热讽,同时继续历数安禄山之不妥。可一向对他言听计从的吉温,竟忽然不再忍耐,言辞流畅而犀利,句句驳得他哑口无言。他从前屈居人下之时,尚可能屈能伸,如今做了百官之首,却忍不了那么多了。他当即便与吉温对吵起来,强辩轻躁,令百官纷纷摇头。
萧江沅原本以为杨国忠更像张易之一些,此时才发现,他这脾气与张昌宗的有一拼。
宰相虽然是百官之首,亦有所为有所不为。昔年姚崇有人臣风骨,能力又卓于众人,卢怀慎年老又道德高尚,宋、韩休刚正廉直,张说、苏文人领袖,张嘉贞、萧嵩和裴光庭则武功不弱,张九龄风仪出众,李林甫不怒自威……哪一个宰相像杨国忠这样,轻浮而无威仪,毫无宰相风度?
他就不知道这样一来,只会让自己更加颜面扫地?
他如今已是右相了,何必在意区区吉温,反倒落了口实。
果然没一会儿,李隆基就开口制止了他们,看似帮了杨国忠,实则偏向了安禄山和吉温。
早年跟在李林甫身边的时候,杨国忠学到最多的莫过于揣摩圣心,眼下如何不知李隆基的真实意图?他立即老实了下来,心下却持续躁动不安李隆基早在第一次见到吉温的时候,就用一句“不良人”给吉温定了性,显然是不肯重用的,此次却看在安禄山的面子上,为吉温顺水推舟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了萧江沅对他说过的话:李林甫的今日,就是他杨国忠的明日。
她说的或许并不是结局。
此时此刻,他得罪了太子,与边将相互牵制,另有新人被天子扶持与他相争……这不正是昔日李林甫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