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50章·石堡城外骨成堆】②
等李林甫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骊山别业的卧房里,正有人要喂他喝药。他抬眼一看,不由得一怔正是萧江沅,瞧见他醒了,还微微扬了扬唇角。
“你放心,我已经帮你封锁了急病的消息。你特意等他们都走了之后,在我面前倒下,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李林甫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起身靠着枕头,伸手接过萧江沅手中的药碗,一饮而下:“我还以为……从此以后,你也再不许我登你的家门了。”
萧江沅拿过李林甫喝完的空碗,交给了一旁站着的李林甫八子李岫,淡淡道:“所以,我来登你的门了。右相权势滔天,到了骊山也还门庭若市,门口的队伍想必都快排到骊山脚下了吧?我看阍者都忙不过来了,若不是八郎助我,你这病明日就能传遍骊山。”
不等李岫谦让,李林甫道:“我这二十几个儿子中,也就八郎还过得去吧。”
“你这病只能瞒得了一时。”
“我知道。只是总不好让圣人想到我是因什么病的,没准过段日子不用再瞒的时候,我这病就好了。”
“你这是心病,好不了了。”
见萧江沅一本正经,难得的直白,李林甫忍不住笑了起来:“其实就算好了又如何?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大抵也活不了几年,也许根本就看不到太子继位那一日,担心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萧江沅由衷地道:“右相终究是一代能臣,曾脚踏实地协助圣人,带领大唐走过了一段多变的年代,一点点摸索出新的制度,安定朝堂与民间。那些被右相打败的人,并不一定能做到右相这样,只是……”
“只是我是能臣,也是奸臣。”
“我虽然不赞同,但明白你为什么要那样做。”
“可如果你是我,你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对么?”
萧江沅认真地想了想:“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比你做得更过分也说不定。”
“今日萧叔父也在,便帮侄儿劝劝父亲吧。”与李林甫不同,李岫自小就是个正直稳重的好孩子,“父亲久居相位,树敌甚多,就连太子都……这些年来,为了防着刺客,每晚睡在何处都无法确定,如今更连病了都要藏着,长此以往,若有祸事临头,父亲定为众矢之的,身家性命只怕都无法保全,倒不如……”
“倒不如尽早收手,向太子低头?”李林甫冷笑道。
李岫叹道:“儿只是希望父亲趁着圣眷正隆,功成身退……”
“八郎是个有见识的。”萧江沅点了点头。
李林甫幽幽一叹:“可形势已是如此,我早就没有退路了。”
萧江沅没再多说什么,只让李林甫好好养病,便要起身告辞。只是刚站起身的时候,她身子一晃,被李岫手疾地扶住了。
“你这膝盖……”李林甫皱起了眉心。
萧江沅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每逢雨雪都有预示,准得很,也不是件坏事。”
这边李林甫刚急病晕倒,回到寝殿的太子也双腿一软,跪到了地上。
张良娣和李辅国立即一左一右地过去搀扶,却见太子干脆伸腿一坐,长长地舒了口气。
李辅国朝太子行了一个大礼:“奴婢恭喜殿下,转危为安,不仅保住了王将军,也让太子之位从此稳固了。”
张良娣也恭喜了一番,道:“可真是把妾吓死了,圣人喜怒无常,万一真的……”
太子轻拍了拍张良娣的手,一边喘息一边道:“只要我让他知道,我除了他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依赖不了,这太子之位,我也并没有他想得那般看重,他才会放心。他终于打定主意,以后都不会再废弃我了……”
张良娣笑道:“这是好事啊,殿下。”
“……可我为什么一点也不开心?”
太子并不后悔救王忠嗣,他反倒有些惭愧,因为他从未真的想过,要拿太子之位换王忠嗣的命。他自小不受重视,虽曾是皇后养子,也不曾让父亲的目光有所停留。他是众皇子中最容易被人遗忘的一个,却被王忠嗣注意到了。
王忠嗣是以忠烈遗孤的身份入宫教养的,所以格外得李隆基注意,光是这一点,就比当时不受宠的太子好多了。王忠嗣还是众皇子结交的对象,可时为忠王的太子向来与世无争,便不肯上前。可不知怎的,王忠嗣与其他皇子最终都关系泛泛,却与太子亲近了起来。
太子起初不明因由,时间长了还忍不住问过,却见王忠嗣一脸不解地反问:“选择与谁交友,也需要有原因么?你既然这么想要,那我就给你几个。一来,我跟你很像,身在繁华热闹里,人却是孤单的我不是说你不得宠啊;二来,其他皇子接触我,都是怀着目的来的,唯独你对我敬而远之,跟他们都不一样,让我很难注意不到你;三来……你是忠王,我是忠嗣,听起来多像一对好兄弟啊?哎你别不理我了啊。”
彼时少年的太子还有几分别扭的脾气,如今都被消磨得差不多了。
他自从当了太子便一直怯懦退缩,对李林甫和安禄山的轻视羞辱视而不见。他坦然接受李隆基出于私心的袒护和帮助,遇到危机时宁可抛弃妻妾,也从未向李隆基示弱过。
可今日,这坚持了多年的一切都被打破了。
李辅国缓缓地低声道:“殿下,忍一时而已。”
张良娣也道:“正是。只要殿下好好的,不仅能保住王将军,还能缔造一世功业,成为一代明君!妾始终相信殿下,也一直等着那一天。”
一个月后,王忠嗣被哥舒翰带入长安,押入监牢候审,哥舒翰则直奔骊山,觐见李隆基。
对哥舒翰,李隆基印象极好。此人出身将门之后,其父曾是安西副都护,自小纨绔放浪,仗义豪爽,跟李隆基年轻的时候颇像。他是在四十岁丧父之后才开始踏上正途,却不过数年,就成为了大唐一代名将,更在天宝六载十月,赢了积石山一战,使得吐蕃五千骑兵全军覆没。
李隆基想到了哥舒翰定会为王忠嗣求情,但万万没想到,战场上干脆凶狠的哥舒翰,生活中竟如此嗦。哥舒翰并不知道,李隆基已经不打算要王忠嗣的命了,见李隆基不为所动,还以为是不肯松口。他便只好步步跟着,连连磕头,把鼻涕眼泪都往李隆基靴子上蹭,还说愿以自己的官爵与功勋来与王忠嗣之过失相抵,任凭萧江沅怎么拦都没用。
见萧江沅都选择放弃,不肯再救自己,李隆基翻了个白眼,刚要开口,就听安禄山过来请安了。他忙让安禄山进来,正好以王忠嗣石堡城为例,问了安禄山的看法。
安禄山想也不想便道:“打仗之前肯定是要有所准备的。”
哥舒翰常年在西北,而安禄山则常在东北,两人入朝的时间又总对不上,所以多年以来,他们只听过彼此盛名,眼下竟是第一次相见。听安禄山这样开场,哥舒翰忍不住点了点头,却听他接着道:
“只是准备再多,也不如直接打上一场。只有打了,才知胜负。臣听说过不少反败为胜的,以少胜多的,难道他们打之前知道自己会赢么?战场上就是会有伤亡,多少看天意,没有一场战争是必胜的。难道明知可能会失败,明知这场仗难打,就干脆不打了么?那还做什么将士啊,回家种地去算了,反正不打就肯定不会输,也不会死。臣愚见,若有哪里说得不对,还望圣人见谅。”
李隆基忍俊不禁,方才的烦扰瞬间烟消云散。他犹觉得不过瘾,便特意询问了哥舒翰怎么看。
哥舒翰已经气得快说不出话了:“臣……臣以为,安将军所言之反败为胜、以少胜多之战役,多为大势所趋,不得不打,而此番却有的选择。王将军纵然有错,也只是做出了适宜的判断,且臣以为这判断并没有错,伤亡本可以避免,这仗也并非必须……”
“既然圣人都下令了,这仗就必须要打!”安禄山大喇喇地打断道,“既然必须要打,将领想的就该是怎么打赢,否则什么都是白想!”
“你……”
见哥舒翰和安禄山马上就要在殿里大打出手,李隆基忽然笑道:“安将军,你这肚子这么大,里头都装了些什么啊?”
装了一堆草哥舒翰腹诽道。
想是一堆肥肉吧萧江沅暗暗想。
安禄山则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题闪着了,愣了一下,才向李隆基拱手道:“臣肚子虽大,里头却只有一颗对圣人的忠心,再无其他!”
哥舒翰听完头有点疼。
萧江沅只觉得牙有点酸。
李隆基则哈哈大笑起来:“忠心好啊……你很好。我希望忠嗣与哥舒将军也能如此。”
哥舒翰忙跪道:“王将军与臣皆赤胆忠心,愿为圣人死而后已!”
王忠嗣最终只被贬到了地方做太守。
“也好,等西北需要他打仗的时候,便有了由头让他回去。只要活着,就来日方长。”太子始终没去监牢里探望王忠嗣,只在王忠嗣离开长安的时候,随意叹了这么一句。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就在天宝八载,王忠嗣于任上暴亡,享年四十五岁,正是一个将领最好的年纪。大唐最为璀璨的一颗将星也就此陨落,从此番将任节度使九中有五,其手下的兵马也占了大唐全部兵力的一半。
也是在这一年,哥舒翰领命攻打石堡城大胜。其中大唐将士死伤数万,歼敌及俘虏却不过数百人。
在那之前,群臣刚刚为李隆基加了尊号。李隆基欣然接受的同时大赦天下,任命萧江沅为骠骑大将军,赐安禄山实封与丹书铁券,擢升王为御史大夫,兼任和市使、宫苑使、营田使等二十余个使职,提拔杨钊为御史中丞、专判度支事,兼领水陆运及司农、出纳钱物等十五个使职。
大唐朝野已然有了三足鼎立之势,李林甫仍稳坐首席宰相之位,把控朝野,身体却每况愈下,似夕阳晚照,王则如日中天,自是风生水起锋芒大盛,而刚刚掌握了大唐经济命脉的杨钊则如一轮朝阳,正急速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