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萧郎重演长命女】②
一身绛红色对襟外袍华丽而庄重,宝相花纹团团锦绣,随光而时隐时现。袖口上满布精致的赭黄色绣纹,腰间金带上镶嵌着温润的白玉,每一处金带都流淌着绵延不绝的花叶缠枝,每一块白玉都镌刻着栩栩如生的飞龙在天,连胡须都清晰可见。
头顶的玄色发冠似一座巍峨的高山,将所有的重量都托付在那人身上。一根直直的白玉簪对穿而过,一条朱红色的缎带缠绕其上,红缎两端自那人面颊两边长长垂下,临近耳朵的地方坠有一颗指甲大的明珠,提醒着他善听忠言。
李隆业还是第一次看到三哥如此光鲜的一面。幼年之时,阿耶虽为皇帝,却实则被软禁宫中,无力也无心穿得太过华丽;祖母在位之时,他们虽为郡王,钱财方面却颇有些捉襟见肘,特别是三哥初初大婚没多久的时候,三哥自己才勉强够用,还得暗自照顾三嫂一家;后来中宗从房州回来了,他们的境况才好了起来,可三哥在穿衣方面,仍然以舒适为主,虽对于款式开始有要求了,料子都是最寻常不过的,颜色或许会稍稍鲜艳些,但绝谈不上华美。
而如今三哥是太子了,宫中大宴,自然要穿着礼服前来。
此时此刻,三哥正十分谦逊地与几位重臣说着话,笑容褪去了他所熟悉的张扬和恣意,而趋向了沉稳与成熟。李隆业看到这样一幕,本要买过殿门槛的脚,不由自主便抬到了半空中停住,再不动了。
李成器等人都奇怪地看了幼弟一眼,顺着幼弟的目光看过去,唯有李成器淡淡说了句:“快进来。”
这时,李隆基已经注意到了他们。他朗然笑着迎接而来,不等兄弟们行君臣之礼,先向李成器和李成义做了个长揖:“三郎见过大哥、二哥。”
李成器二人忙侧身一避,待李隆基起身之后,方深深长揖道:“太子安好。”
众臣见到此景,纷纷称赞圣人教子有方,太子与诸王骨肉情深,真乃大唐之福。
李隆范早在李成器行礼的时候,就朝李隆基拜过了,同时还不停地扯着李隆业的衣服,结果人家只直愣愣地站着,根本理都不理。直到李隆范快气死的时候,李隆业才一脸别扭地拱手弯腰,刚弯下不过一点,就被李隆基拦住了:“行了吧,瞧你那副样子。”说着朝李成器等兄弟看过一眼,“今后咱们兄弟相见,只有兄弟之礼,再无君臣之礼,可不许忘了。”
李成器浅笑着点点头,并没有客气,李成义等便更没意见了。
随后,李成器等人的四位王妃才走上前来见过太子和太子妃。都是比邻而居多年的亲人,开口说起了话,便没了因身份而产生的生疏。五兄弟相携入殿,五位妯娌亦是如此,言笑晏晏,悠然和美,令众臣赞叹不已。
李旦见到此等场景的时候,心中也深感欣慰。
见天子已至,早已在殿中等候多时的皇亲百官,皆在太子李隆基的带领下,齐齐走到席前空地站好,向天子致礼。
李旦刚要开口让众人免礼,便听身侧随行的太平公主嫣然道:“八郎说了,诸位平身。”
太极殿内倏然一静,还是李隆基先应了一声“是”,众人才随之缓缓直起身来,或多或少地朝前方看了看。只见帝王以赭黄色为主的仪仗中,一个姹紫嫣红的身影极其突兀地出现在里面,那人就站在天子身边,连贵妃和贤妃都只能退居其后。
除了镇国太平公主,那人还能是谁?
李旦颇无奈地看了看妹妹,本想责怪,可见妹妹昂着头傲然笑得灿烂,一如童年之时,他便心软了。只摇了摇头,他便率领身后众人徐徐走入太极殿,刚在主位上坐好,便听妹妹又道:“贵妃阿嫂,我可以坐在这里么?”
豆卢贵妃一脸淡然,看都不看太平公主和李旦一眼,便扭身告退。李成义刚要抬步去拦,便被李成器云淡风轻地握住了手腕。
“八郎,我这位贵妃阿嫂的脾气可真是一点都没改。”太平公主一边说,一边坐到了皇帝左边的席位上。
李旦定定地看了一眼豆卢贵妃的背影,叹道:“太平,你此番做得的确无礼了。”
太平公主笑道:“我就是想离八郎近些,贵妃又不是皇后,这个位置本就不是她的,贤妃阿嫂,我说的可对?”
王贤妃轻笑了一声,道:“公主说得极是,只是公主也不是皇后,不知这位置……”不等太平公主回答,她便扬声道,“来人,将我的席位摆到圣人身后右侧三步远之处,以示尊卑分明。圣人两侧的位置,当属于刘皇后和窦德妃,还请镇国公主回到自己的席位上去,那已是天子左下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公主莫非还是不满意?”
自从李旦登基以来,太平公主的确一反中宗在时韬光养晦之态,愈见霸道而毫不收敛,一如当年自皇后登上天后之位、与天皇李治并称“二圣”的武曌,僭越之事早已是家常便饭,奈何李旦总是听之任之,便没人敢对她说什么——宋璟才刚回来没多久,太平公主还没撞到他手里呢,所以这一直默默无闻的王贤妃,竟成了敢于和太平公主当面不对付的第一人。
李隆业在下头忍笑忍得浑身颤抖,若非李隆范近些日子胖了些,可真挡不住。
太平公主显然没想到,向来随和、成天笑眯眯的王芳媚,竟也有今日之做派,自己真是小瞧了她!
没有他人的授意,她怎么敢这样对待自己?难不成是平日里,八郎对她抱怨过自己?见李旦对王贤妃并没有任何责怪之色及言语,而是有些为难地看着自己,太平公主便施施然站起身,嗔道:“我不过是开了个玩笑,贵妃阿嫂转身就走,贤妃阿嫂更是铿锵有词,不留一点颜面,弄得好像我不知道,这两个位置本该属于刘皇后和……窦德妃的。两位阿嫂芳魂早逝,还没有来得及享福,这两个位置为她们二人虚设着,理所当然。”
太平公主说着走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见自己的驸马、定王武攸暨并不赞同地凝望着自己,太平公主眸波漾了漾,却仍是梗着脖子道:“只是八郎,妻妾嫡庶有别,怎可同居于丈夫左右?”
殿内又是一静。
宋璟已经皱起了眉头,若非姚元崇悄悄拉住了他的腰带,只怕他已经出列。宋璟不解地看向姚元崇,便见姚元崇先是闭目微微摇头,而后朝天子右下首的太子看了看。宋璟随即转眸望过去,只见太子一脸闲适的浅浅笑容,丝毫不以为意,他便更不解了。
姚元崇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宋璟。
这头文臣们不敢轻举妄动,那边武官们不少还没反应过来镇国公主说的是什么意思,再看皇亲国戚这边,也是缄默无声。
李隆业早就不想笑了,只想去把姑母的桌子给掀了。李隆范只专心看着李隆业,能拦得住幼弟犯傻,他就满足了。李成义先是看了大哥一眼,又转眸看向三郎,见他们二人都是唇噙浅笑,他便稍稍放了心。
果然,李旦至此终于敛了神色,沉声道:“此事我自有打算。”说着对身边宦官吩咐道,“请众卿入席。”
经历了这样一番耐人寻味的唇枪舌剑,饮宴总算开始。因还在中宗丧期,宴会之上并没有过于盛大的歌舞,乐声也偏于安然祥和,实在少了不少平日里的恢宏朝气,真不是大唐的风格。殿内众人没过一会儿,就觉得气氛过于沉和,就这么干坐在这里,强颜欢笑,粉饰太平,太没意思了。
此时姚元崇已经对宋璟耳语过,让宋璟安了心,李成器也将李隆业成功安抚,方才殿中有些诡异的寂然,终于悄然消退,太平公主却仿佛喝醉了一般,又道:“八郎,你不觉得只是这样,好没意思么?”
李旦深以为然,也看得出来,群臣只怕都是这样的想法,谁让大唐子民都闲不住呢。听太平公主这样说,便知她心中肯定是有了主意,李旦直起身子道:“太平可是有什么好的主意?”
太平公主软软底倚靠在武攸暨端正挺直的身躯上,自发间抽下一支花鸟缠枝纹金簪,把玩着道:“八郎可还记得,昔年阿娘登基之后的第一个新年,太极殿中都有什么样的节目?”
李旦根本不需要回想,便能脱口而出:“有百鸟朝凤舞、金莲佛母歌、兰陵入阵曲、群臣应制联诗……当时还是由上官昭容主持评选的,还有……还有……”
太平公主起身,笑着把金簪往武攸暨头上一插:“还有你我的儿女们祝祷阿娘福寿绵长、子孙满堂……我家这几个小儿,当时除了摔几个跟头,博阿娘一笑之外,别无长处,哪里像八郎家这几个小郎君,不过稚龄,便已才华出众。大郎自不必说,自小笛子就吹得极好,二郎配以古琴,恬静自然,十分不错。四郎才刚学会走路,五郎还在襁褓,不然也是要为八郎争一口气的。”
顿了顿,太平公主又道:“不过要说最令人难忘的,莫过于三郎自谱的那一曲《长命女》了。三郎那时才五六岁吧,男扮女装,一边唱一边舞,就连教坊司的行首都说他天赋异禀,绝对是音律良才。”
李旦微微皱起了眉。李隆基是皇子,现在还是太子,又不是戏子,掌握乐工伎者的天赋与能力,岂非不务正业?他这样想着,便听太平公主接着道:“不如眼下,咱们便重温一番,如何?”
李旦道:“堂堂一国太子,怎可行伎者之事?”
太平公主唇边的弧度愈发深了几分:“谁说让太子来演了?太子身为国本,身份贵重,咱们重温是为图个乐,我也不敢侮辱太子。我的意思是,太子虽不成,却可以让人代替太子来演,这整个殿中,不论形象还是身份,我觉得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太子身边的萧内侍了,八郎以为呢?”
盛唐绝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