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节
“奶奶,奶奶!”
吴家忙做一团,叶青愣在一边都吓傻了。
“没事儿,我婆婆自己心里的疙瘩,不关你事。”吴婶凑叶青耳边低声道。
吴奶奶早年守寡又赶上乱世,家里三个儿子两闺女眼看着都要养不活,亲戚出主意让她把孩子送人。当时没办法,家里已经断了顿,吴奶奶知道闺女命贱,送出去没准儿就落了火坑,反而更是不能离开亲娘。斟酌再三,百般不舍的把大儿子答应给人,希望那户是个好人家,给孩子一口饭不至于饿死。
那时候老大已经十三了,半大小伙子能干活儿,吃的也多。那天,吴奶奶给大儿子换上她男人留下来最好的一身衣裳,又死乞白赖的找邻居借来半瓢白面,烙了一张大饼给他吃,看着人家把她亲生的孩儿领走。
不到半年,中间人传来消息,老大在煤窑砸死了。
转年,老二得急病,死在自家炕头上。
又过两年,俩姑娘在外面捡东西吃,回来腹泻不止,一早一晚的都走了。
五个孩子就留住老吴一个。
叶青刚才的话触动了老太太的心事,所以才就哭得这么伤心。
吴家俩小子跟父亲一起把奶奶扶到床上,老太太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个孙女在一旁安抚。
见老吴忙完过来,叶青内疚不已,忙过来道歉:“对不起吴叔,我不知道……”
老吴摆摆手:“都是万恶的旧社会……”
吴婶显然是见怪不怪,捅捅老吴说道:“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你说小叶这事儿可咋办?要是有名有姓的还好说,可是不知道叫啥,当时在惠安县的现在也不一定还在县城住,十里八乡这么多人,姓叶的多了去,哪儿找啊?”
老吴也回过神来,沉思一会儿说:“那只能让公安局的同志帮忙找了。”
帮着收拾完碗筷,叶青跟老吴一起出门。
出了胡同,走了二十来分钟,离着大马路不远就是公安局。
一排青砖瓦房,没有围墙,最首一间屋门口前面挂着个“惠安县人民公安局”的牌子。其他屋子上挂着小门牌,写着政工室,治安股,内保股,予审股……都关着门。
外面放着七八辆自行车,大白天静悄悄地。
叶青跟着老吴进了一间没挂门牌,唯一一间敞着门的屋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科室,里面有四个穿着制服的公安。
“大家上班够早的啊,呵呵……”老吴一进屋就打招呼。
“呦!老吴,你怎么过来啦?”
一个年轻公安笑着站起来,个子很高,身形挺拔,穿着白色制服上衣,领口别着警徽,白色的大檐帽,蓝色制服裤子。
“这位是……”年轻公安看到后面走进来的叶青。
“是我老朋友的女儿,从外省过来的。”老吴介绍道。
几道好奇目光投过来,叶青微笑点下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装作害羞低头一句话都不肯多说。
屋子不大,总共四张桌椅四个人,靠墙一个木头文件柜,门口铁皮炉子上烧着热水,旁边放着一把长条凳。
老吴又跟其他三个打过招呼,让叶青坐下,也没废话,简单扼要说明情况,让他们帮忙找找陈年户籍档案,看看能不能寻到线索。
年轻公安看向叶青,问道:“你有介绍信吗?”
又是介绍信!叶青擦了把冷汗,诚实地摇了摇头。
年轻公安皱着眉头没说话。
老吴在旁笑呵呵地说道:“小徐啊,你说说,这找亲爹得要什么单位给出介绍信呐?”
这话纯粹是插科打诨,叶青没有任何身份证明,自然也没有介绍信,这事提前跟老吴打过招呼。两人路上套好的词,就说叶青是他老朋友的养女,仗着老吴跟公安局的人都认识,想必他们也不会非要介绍信不可。
果然,另外三个老练的公安都笑了:“确实没这个相关部门……”
徐公安面露难色,这事可不好办。看眼前这小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以前人结婚早,她亲爹现在三十出头也可能,往老了说,七八十岁也不稀罕,这得翻多少档案?
叶青也不争辩,只期待的眼神看着那位徐公安。
这时代户籍档案管理还不完善,头一批公民又是经历过乱世战火的,流离失所子女失散的大有人在。叶青打定主意要捡漏,先给自己找一个合适的“亲爹”。
有老吴据理力争外加担保,最后公安局自然是答应下来。只是因为年代久远,叶青要寻找的目标年龄跨度太大,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结果,徐公安让她回去等消息。
叶青回到大杂院马上去了老吴家,要不是自己提起,老太太好好的也不会想起伤心事,叶青心里挺过意不去的。
“吴奶奶怎么样了?”
吴婶正在灶边做饭,冲叶青摆摆手说:“没事儿,老小孩,都糊涂好些年了,一阵阵儿地,想起来就闹一回,闹过就忘了。”
叶青掀开门帘进屋,果然见老太太笑眯眯地坐在床上,正跟小孙女玩翻绳。叶青松了一口气,过去打招呼。
“吴奶奶,我回来啦!”
老太太看着叶青,脸上的笑摸样渐渐消失,眼圈一红,撇撇嘴角就要哭出来:“老大啊!你可回来啦,快过来,娘给你拍拍身上的煤渣子。”
吴家大伯是在小煤窑出的事,人死了都没抬回来。
叶青汗颜,老太太这是又犯糊涂,把自己当成吴家大伯了。
怕老太太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无奈之下,叶青只好顺着哄:“娘,你看我身上哪有煤渣子啊?跟你说,我早就爬出去了。”
“啥?你爬出来了?那人家咋捎信回来说你在煤窑底下呢?”老太太不信,倒也忘记哭了。
叶青一看赶紧接着说:“是啊,当时我们几个正挖着煤,突然轰隆一声,顶子就塌了下来,我们几个全都埋下面了,幸好还有个出气孔,在里面也能呆得住。”
“后来呐?”老太太好奇心起。
“后来啊,我们几个一寻思,先不能出去,你想呀,把人家老板的窑给挖塌了,人家能饶了咱们吗?于是我们就在里面憋了两天,等到人都走光了才趁黑爬了出来。”叶青硬着头皮往下编。
老太太激动的掉了泪,拉住叶青的手说:“儿啊!你爬出来了咋不回家呢?这回就算全家都饿死也要死在一块儿,娘再也不把你送人了。”
叶青鼻子一酸,拍拍老太太的手道:“娘,我那不是怕人家追咱们家去吗?跟几个同伴一商量,大家伙就去了南边儿,在那娶妻生子安家落户啦。”
“真的?好好……。”老太太拍着手大笑几声,忽然停下来,抽搭着又要哭:“你二弟生病了,病的很重,我没钱付诊金,给人家使劲磕头,郎中也不肯过来瞧……”
叶青赶忙说:“二弟也在我那儿呢,现在又高又壮,也娶媳妇啦,就是只生了俩丫头……”
老太太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一本正经的说:“闺女好!闺女是爹妈的小棉袄。”
说着说着,老太太眼圈又要红,叶青知道她这是想起自己死去的俩姑娘了,连忙抢过话头:“闺女哪好啊?你不知道,我那两个妹子嫁了人,多少年也不回家看看,整天的伺候老的照顾小的,围着灶台转……”
老太太岁数大了,神志有些不清,被叶青哄的一愣愣的,不时地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又停下来,拉着叶青的手使劲盯着她瞧。
“你到底是小叶姑娘还是我大儿啊?”
☆、第010章 陈寡妇
“嘘!”叶青擦了把冷汗,冲老太太示意噤声:“当着人面你得叫我小叶,要不然我就不能来看你了。”
老太太警惕的看了看四周,然后郑重点点头,还学着叶青的样子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叶青早就憋了一脑门子的冷汗,这会儿终于松了一口气,这老太太一时糊涂一时清醒,还真不好哄!
小囡囡好奇的看着奶奶和小叶姐姐低声嘀嘀咕咕半天,似懂非懂,不过她看得明白奶奶今天很高兴。
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摸摸索索的把柜橱锁头打开,神秘兮兮地冲叶青使眼色。
叶青凑过来一看,顿时哭笑不得。
原来是自己刚过来时候卖给老吴的四封干挂面,现在还剩下三封半,宝贝似得锁在柜子里。
老太太要单独给她做小灶,叶青知道这点细粮是老吴两口子给孩子老人调剂肠胃的,看的比命根子都重,哪里肯吃?赶紧的拦住。
“咱先不吃面条,我给你带点心了。”叶青说着从挎包里把上次在省城买的点心拿出来。
除了江米条和蛋糕,剩下的就是两包饼干了。一种是棋子大小的薄圆饼,焦黄焦黄的透着浓浓奶香,另一种类似后来的大黄油,又大又厚,油乎乎的十来块儿就是半斤。
小囡囡眼睛都睁大了,扒着奶奶的手使劲撒娇。
老太太咧着豁牙的嘴高兴的眼睛眯成缝,满脸的褶子都挤到一起,小圆饼数着数拿给小孙女几个。
不大一会儿,外面捡柴禾的小姐姐也回来了,老太太同样给她过了数,又掰开一块大黄油,分给两个孙女一人一块,然后赶紧放进柜橱锁了起来。两个小丫头小口抿着,半天才舔下去一小角,想想还是舍不得一次吃完,装在口袋里,手拉着手跑出去玩了。
叶青在屋里陪吴家老太太说话,不大一会儿,就听见外面忽然传来小囡囡尖着嗓子的哭喊声。
“怎么了这是?大宝,你干嘛抢我家囡囡的东西!”吴婶举着锅勺站在灶前质问。
原来是陈嫂子家的儿子抢了小囡囡的饼干。
“要不是她们在大宝跟前显摆馋他,能抢么?”陈嫂不阴不阳的说。
吴婶一听就不乐意了:“有你这么管教孩子的吗?眼馋了就去抢,长大了还不做强盗挨枪子啊!”
陈嫂把锅盖甩得山响:“是!我家大宝他爹死得早没家教,活该现在让赔钱货欺负,活该长大了吃枪子!干脆趁早我掐死他,我们娘几个一块儿上吊得啦!”
陈嫂嘴里骂着儿子,却扯过来自家两个闺女朝她们身上又掐又拧,陈家的两个小姑娘“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陈嫂坐在地上哭豪,一时间娘三个的哭声震天,大杂院里的人都跑了出来。
吴婶也不是吃素的,掐着腰破口大骂:“你说谁赔钱货?你们家的闺女贱养,我们家可不是!别动不动就扯大宝他爹头上,你男人不在了我们可不欠你的,大伙儿评评理……”
吴婶当着大家伙的面说了前因后果,让大家给评理:“你们说说,小孩子家争嘴吃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说了大宝两句,她倒作死做活的耍泼,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人呢!”
邻居一听是孩子争嘴的小事,也不值当的弄清谁对谁错,连忙劝和着和稀泥。
“一人少说两句吧,老吴家的别生气啦。”
“是啊,多大的事儿,一个院子里住着。”
“陈嫂子快起来吧,锅开了。”
……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把两人劝开。
叶青在屋里听着是没事了,倒也没出去。一个是借宿的房主,一个是搭伙的人家,两人吵起来她也不好出面。
到了中午,上班的老吴跟上学的两个儿子都回来了。
吴家的两个小子听说陈大宝抢了妹妹的饼干,撸袖子就要冲过去找他算账,被老吴拦住呵斥回去。老娘们儿吵架也就算了,两个半大小子找人家有欺负寡妇之嫌。
吃饭时候一家人坐下来,叶青打探陈嫂子家情况,这几天只看到她们母子几个,并没有见着孩子爸爸,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吴婶还没消气,听叶青这么一问,打开话匣子八卦起来。
叶青这才知道原来陈嫂子是寡妇,她男人和老吴是同事,也是印刷厂的职工,前两年生病过世了。厂子里一看这家负担实在是太重了,男人死了,孤儿寡妇的也不能就这么让人回农村去,没个种地的壮劳力在农村也受欺负。于是决定格外照顾,让陈嫂子接替她男人来厂子上班。
有了这份工资,至少一家人生存下去就没什么问题,几个孩子的户口也能留在城镇吃商品粮,那可是天大的好事。
这时候的孩子都是粗生粗养,大人上班,小孩就在大杂院玩,稍大点儿的还要帮着家里捡柴火做饭。那时候最小的大宝都四岁了,大丫头七八岁在家呆着没上学,三个孩子都能撒开手不需要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