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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义熹纪事

    简介: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女帝惠妤与夫君郁霈之是患难夫妻。他们相互扶持,稳定朝堂,将大惠带向鼎盛局面。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鹣鲽情深的,可是只有郁霈之自己知道,惠妤的心,从来都不在他这里。

    (一)

    义熹八年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季节。

    御花园里,女帝惠妤坐在龙椅上,微笑地看着正在不远处放风筝的太子惠璟。今年他已经五岁了,眉眼长开了许多,也越发得俊秀起来。一小黄门悄然来到郁霈之身边,二人轻声耳语了会儿,郁霈之的眸色暗了一瞬,随即恢复清明之色。

    郁霈之起身向惠妤说道:“陛下,方才璟儿说有些饿了,霈之想亲自去膳房为他挑些喜爱的糕点,不知是否要将陛下每日进食的燕窝一同带来?”惠妤特许郁霈之在她面前不必称臣。

    他不说倒还好,这么一提醒,惠妤也觉得有些饿,便朝他点了点头。

    郁霈之疾步来到顺华门前,等候已久的驿使恭恭敬敬地递上一封信。他迫不及待地撕开封蜡,密密麻麻的楷体小字看得他眼花缭乱,直到最后一页上的两个字浮现在他眼前时,他终于屏住了呼吸,良久又叹息出声。

    惠妤喝完燕窝不久后便觉得浑身乏力,想着是昨夜批阅奏折到深夜的缘故,便以手支额闭目养神。郁霈之见她精神不济,遂走上前来,将她揽入怀中。她靠在他的肩上,柔声说道:“大抵是年纪大了,少睡几个时辰便这样困倦。”

    郁霈之笑了笑,伸手环着她的腰,和声回道:“陛下累了便安心休息,待陛下醒来后,霈之有要事禀报。”惠妤不疑有他,笑着点了点头,很快便合上眼眸。

    惠璟玩儿得满身大汗,回宫中换了一身衣裳这才又来到御花园。他看着正在沉睡中的惠妤,悄步走上前去,轻声朝郁霈之问道:“父亲,母皇方才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睡着了,可是病了?”

    郁霈之摇了摇头,腾出一只手,将惠璟抱到膝上,耐心地向他解释:“无妨,母皇只是累了,好好地睡上一觉便好了。”

    惠璟点了点头,却见郁霈之的目光落在了挂在他腰间的玉佩上。郁霈之思索良久,最后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向惠璟说道:“璟儿,皇父刚刚收到消息。半个月前,赠你玉佩之人去逝了。”

    这些话从几个时辰前便堵在他的心头,如今尽数说了出来,总算是舒坦了许多。

    世人皆知,他与那人争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最后所有人都觉得是他赢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辈子,输得彻彻底底。否则,他何必要在燕窝中下安神药,只为让怀中的人晚些知道那人的丧讯?只为让她那腐心蚀骨的痛意晚些到来?

    惠璟从未见过那人,只是偶尔听见母皇的侍女提到过,他依稀记得,那人出自清河张氏,是现任安东节度使张行旻。

    (二)

    惠家的天下是在清河张氏与太原郁氏的共同辅佐之下才得到的,故而,历代惠帝皆以殊礼待张、郁二氏,又因为张氏世代与皇室联姻,是以时人有云——惠与张,共天下。且惠朝法度开明,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皆有继位的资格,未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来日君临天下者究竟是谁。

    开润二十六年,张行旻与郁霈之不过十五六岁,他们进入太学与皇家子女一同学习,可自由出入宫廷各处。

    张行旻与郁霈之二人皆生得一副好相貌,张行旻文采斐然,武功略输郁霈之一筹,而郁霈之武功卓绝,偏在策论上稍逊张行旻一等,如此一来,倒像是扯平了一般。几位成年的公主总是在私底下议论他们二人,听得惠妤的耳朵都起了茧子。

    惠妤的母亲宸妃早年不知因为何故惹恼了惠帝,在她两岁的时候宸妃便被打入冷宫。她自小不得父皇宠爱,又没有强盛的母族撑腰,这些年来吃过多少苦,可想而知。好在她生性聪慧,自从入太学以来,经义策论,样样皆学得通透。太傅明着虽不褒扬她,但私下里却遣人赠了不少珍贵的书籍给她,而太傅派遣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得意门生张行旻。

    惠妤提着裙摆自屋内快步走出,远远地便瞧见一道芝兰玉树的身影,他背对她而立,晚风拂起他的发带,那傲然独立的模样仿若谪仙一般。张行旻听见脚步声,回过身来,朝惠妤行礼。

    “七公主有礼,这是太傅托在下送来的书籍。”

    惠妤伸手接过,无意中碰到他的手指,温热的感觉瞬间蔓延开来,许是头一回与男子有肌肤之亲,原本平稳的呼吸竟没由来地紊乱起来。她怕自己失了仪态,急忙道了谢,拿起书便往宫内走去,一路上,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

    张行旻望着渐渐远去的那一抹纤瘦的身影以及她耳后那一丝掩藏不住的红晕,勾着嘴角微微地笑了。

    二人因为送书还书的交际,渐渐熟稔起来,张行旻担心过于频繁地往来会惹人闲话,便与惠妤约定,在皇宫东北角一个废弃的园子里相见。

    这是一个炎热的夏日,惠妤站在树荫下等候张行旻,一阵热风拂过她的脸颊,却带来了荷花的清香。她顺着那香气往里走去,竟发现这园子的后头有一片荷花池。

    惠妤的乳母待她恩重如山,随着年岁渐长,老人家患有严重的湿疾,听闻用荷花入药可以祛湿,她便想替她摘上一些。岂料脚下的石阶太过湿滑,她一不小心跌入水中。好在张行旻听见落水声,及时赶到将她救起。

    夏服轻薄,湿漉漉的纱衣紧贴在她身上,隐隐约约地勾勒出极为曼妙窈窕的身姿,张行旻想要转过头避开,却又忍不住将目光落在她秀丽的脸庞上,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朝她的唇上吻了下去。她睁开眼,迷迷糊糊地看着他,好看的眸子带着一丝惘然,却诱惑地他加深了那个吻。这一年,张行旻初尝情动的滋味。

    (三)

    乳母正在给惠妤梳理披散在身后的青丝,她看着镜中的美人儿,不由得感叹出声,说:“一转眼,七公主竟这般大了。”言语间带着几分哽咽之声。

    “这些年,母亲不在身边,多亏了您悉心照料,否则,惠妤决计活不到今日。”

    乳母慈爱地笑着,过了会儿似乎想起些什么,斟酌了许久才开口朝惠妤问道:“七公主,老奴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您有话直说便是,与我有何顾忌?”

    “七公主与那张家公子可是有了情谊?”

    惠妤一怔,随后淡淡地解释道:“您多虑了。惠妤有意与他交好是真,想让他倾心于我也是真,可这一切的目的都只不过是想利用清河张氏的势力,让他心甘情愿地助我罢了。”

    惠妤的话音刚落,便惊觉房门被人从外推开,门外之人长身玉立,他的面容隐在逆光之处,令人辨不清神色。

    “七公主智计无双,为了权势竟能以爱为饵,实在令行旻‘佩服’不已。行旻此生百无禁忌,唯对‘欺瞒’二字深恶痛绝。如今既然已经明了七公主的心意,自当斩断情丝。不过,也请七公主放心,清河张氏不会阻挡七公主登极之路,但自此以后,亦不会给予半分支持。”

    他将手中的锦盒狠狠地置于案上,因用力过猛锦盒滚落在地,乳母捡起一看,是一枚罕见的玉戒,惠朝贵族男子素有以玉戒定情的习俗。只可惜它已经被摔成了两半。惠妤伸手接过那锦盒,捧着它从天光清朗坐到了夜色深沉。

    自此以后,张行旻与惠妤形同陌路。张行旻与嫡公主惠姮日渐亲密,而惠妤则与郁霈之日渐亲厚。

    惠帝寿宴将近,惠妤和一众姐妹排练失传已久的掌上舞。惠妤前些日子着了凉,精神倦怠,一脚不慎竟从台上跌了下来,幸好有人接住了她。

    张行旻将惊魂未定的惠妤放下后,即刻朝惠姮跑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他追上前去,拉住惠姮柔声问道:“公主怎么哭了?”

    惠姮眼角带泪,无比委屈地道:“我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对惠妤旧情难忘,有朝一日会弃了我。”

    张行旻静默了半晌,才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公主多虑了,那不过是少年无知的情愫,哪儿能当真?况且,惠张联姻,娶的从来都是嫡出的公主。公主不必担心。”

    惠姮听他这么说,方才宽了心,停止了啜泣。张行旻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却用一种极其清冷的目光看着赶来道谢的惠妤。夜色渐浓,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又仿佛看见有一抹泪光闪烁。

    像她那般利用人心之人也会哭吗?不,一定是他看错了。

    (四)

    次年春日,惠帝为张行旻与惠姮赐婚。二人大婚之后,朝堂开始了一场大动荡。先是三皇子被仪鸾司的探子查出勾结朝臣,意图逼宫的证据,后又查出七皇子与九皇子结党营私的罪证。年老体弱的惠帝勃然大怒,一气之下将仅剩的三个儿子尽数贬到边地。

    惠妤的姐姐们早已出嫁,就连年岁相仿,出身高贵的惠姮都已嫁作人妇,而公主们一旦出嫁便被冠以夫姓,绝无继承惠氏大统的可能。如此一来,得到太原郁氏支持的惠妤竟然成了唯一的继承者。

    早前备受冷落的惠妤从此开始得到众人的瞩目,而他们似乎也是在这时才发现,这个看似寡淡的小女子不仅继承了惠帝无双的智勇,更承袭了宸妃那惊人的美貌。

    开润二十九年,惠帝崩,惠妤继位,改年号义熹。

    郁霈之为护惠妤登基出了不少气力,太原郁氏的势力也因此越发庞大起来,渐渐地竟有与清河张氏并驾齐驱的势头。两门阀明里暗里也斗了个天翻地覆。张行旻知道,郁霈之是铁了心要将他赶出长安,因为郁霈之不愿意让他成日在惠妤面前出现。可郁霈之越是这样,他便越不想遂了郁霈之的意。朝廷命他出镇安东的旨意已经下了许久,可他就是称病不朝,郁霈之也毫无办法。

    恰逢惠妤的生辰,惠姮早上进宫朝贺,到了傍晚却还不见回来,张行旻正准备派人去宫里询问,却收到消息说,惠姮意外失足,从石阶上滚了下去,此刻已陷入昏迷之中。他急忙赶到宫中,众太医正在给惠姮会诊,惠姮的贴身侍女看见张行旻,仿佛看见了救星一般,跪在他脚边不住地啼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侍女瞥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惠妤,低声回道:“奴婢不敢说。”

    张行旻见状,心中多少明白了几分,却不愿也不能再深究。岂料惠妤竟然朝他道:“你是否觉得,是朕将她从高处推了下来?”

    张行旻拱手一拜,回道:“臣不敢。既然臣等在京中如此碍眼,那臣即刻领了旨意,带惠姮出镇安东,这样,便不会再有什么误会发生了。”他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在指责她,可是她知道,他的心中早已认定她是罪魁祸首。

    太医给惠姮施针后,到了下半夜她便无甚大碍了。张行旻一脸疼惜地将她打横抱起,朝外室走去。

    “臣不便行礼,还望陛下恕罪。”他不等惠妤说话,便准备转身离去,就在那一刹那,惠妤看见,方才还不省人事的惠姮睫毛轻颤,嘴角微翘。

    “陛下,您为何不解释呀?明明是她自己跌下去的。”乳母心疼地道。

    “自十五岁那年起,他便不再信我了,如今解释又有何用,随他去吧!”

    (五)

    自惠妤登基以来,她显现出了极佳的政治才能,开始对朝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首当其冲的便是王国割据问题。

    义熹二年,惠妤下令削藩。三王,七王与九王本就对惠妤心怀怨恨,如今她竟然还要缩减自己封土的面积,不甘心的三人便以“清君侧”为名,集结八万兵力朝长安进攻。惠朝实行的是世袭领兵制,世家大族手中皆豢养精锐家兵,他们担心长期稳定的局面就此被打破,有损自身利益,便率领着手下的队伍对抗三王叛乱。

    张、郁二氏在国难面前早已摒弃前嫌,通力合作,一度将三王叛军阻挡在长江以南。

    虞城一战,朝廷大获全胜,惠妤亲临前线犒劳将士。

    郁霈之着武将服饰时的英武惠妤是见过的,可是她没有见过张行旻身披铠甲的模样,似乎过于俊美了些,以至于少了一丝英气。而且那本就白皙的面色竟然没有被前线的风霜所侵染,反倒更现冷白之色。或许是她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太久,他亦抬起头来看她。四目相接之时,二人皆是愣怔了一瞬,随后又各自移开眼神。

    惠妤不知那一夜自己喝了多少酒,只知道次日醒来时,竟躺在郁霈之的军帐中。早已穿戴整齐的郁霈之单膝跪地,向惠妤告罪。

    “昨夜三王派细作混入军中,趁陛下酒醉躺在大帐中休息时,给陛下喂了药,意图让陛下在军之前出丑,臣实在是没有法子,只能出此下策。臣有罪,请陛下重责。”

    惠妤抓紧了胸前的锦被,沉默了许久道:“郁卿无罪,朕……也该大婚了,不知,郁卿可愿……”

    从前,郁氏之所以低张氏一等,便是因为不曾与皇家联姻,如今,天大的机会落在郁霈之面前,他如何能够错过?况且,抛开家族利益而言,他在太学时便对惠妤情根深种,只是碍于各种原因无法表露罢了。

    郁霈之抬起头来,虔诚地望着她,道:“臣,求之不得。”

    惠妤为鼓舞郁家军的士气,在阵前宣布了郁霈之即将与自己大婚的消息,果然这一决策换来了郁家军的鼎力支持。这场战役在三个月后分出胜负,三王被俘,封地收归中央统辖。惠朝的百姓皆沉浸在漫天的喜悦之中,唯有张行旻的府上,结起了白色的缟素。

    原来,在虞城大捷之前,三王曾派人潜入张行旻的军帐中,伺机刺杀张行旻,随军的惠姮为他挡了一刀,重伤昏迷,当时张行旻为免士气低落,将此消息瞒得死死的,将惠姮秘密送回安东。奈何,三个月的治疗依旧没有挽回惠姮的性命。张行旻悲痛病倒,连祭典都是族中的长辈操办的。

    惠妤是在朝议上听闻此事的,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但也有着相同的血脉,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当着众人的面落了泪。

    “张行旻乃国之重臣,张惠氏此举护国有功,赐陪葬皇陵,谥贞烈。”

    (六)

    惠妤来到母亲宸妃——当今太后所住的宫殿。

    佛堂里回荡着敲击木鱼的声音,惠妤不明白,惠帝待宸妃那般无情,可她为何会在听闻惠帝崩逝的消息时,哀痛到卧床不起。如今,更是日日在佛堂为惠帝祈福。

    太后抚摸着眼前这酷似自己年轻时的明媚容颜,在长久的静默之后感叹出声:“其实,你父皇的心,一直是在母后身上的。”

    当年,惠帝与宸妃一见钟情,盛宠于她。皇后心生嫉妒,假造罪名陷害宸妃的母族,惠帝虽知证据不足,但碍于强大的外戚势力,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宸妃的母族自此一蹶不振。惠帝为了保住宸妃的性命,只能假意与她冲突,将她囚入冷宫。为了惠妤能够顺利长大,惠帝也只能装作对她不闻不问。

    太后自妆匣的暗格中取出一封信,交到惠妤手中。

    “这是你父皇留给你的,他驾崩前命人给母后送来这封信,说是待你坐稳皇位后再将这信交给你。母后想,现下该是时候了。”

    惠妤不知自己是如何看完这封掩藏着惊人秘密的信件的,她浑浑噩噩地走回自己的宫中,浑身无力地倒在郁霈之的怀中,任他千般询问,也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就在郁霈之准备放弃之时,她却突然痛哭出声,直至喘不过气息。

    张行旻刚刚经历丧妻之痛,毫无心思处理政事,济慈大师邀请他到寺中小住几日,他欣然答应。

    这是长安自入冬以来下的第一场雪,小朵的雪花看起来很是别致。张行旻披着狐裘,撑着纸伞走在林间的小道上。

    “大人,寺外有访客。”

    张行旻伸出手接了一朵雪花,淡然地回道:“不见。”

    来人很是为难,踌躇良久道:“是贵客。”

    张行旻轻笑一声,道:“于我而言,除了女帝,其他人皆算不得贵客。”

    来人不答,却也不走开,张行旻登时便意识到,门外那人恐怕还真是贵客。可是,他与她不是早已分道扬镳了吗?今时今日,她又来找他作什么?

    张行旻一边想着,一边折返准备迎接贵客。远处有一道女子的身影,因为裹着白狐裘,巨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脸庞,看起来仿佛与天地混为一色。她的步伐很快,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她便扑进了他的怀里。

    “你为何不告诉我,你与我父皇的约定?”惠妤问。

    原来,当年惠帝担心他人登上帝位,会对惠妤母女赶尽杀绝,便生出了由惠妤继位的念头。他看出了张行旻待惠妤的情谊,便亲自召见张行旻,许清河张氏一门三公的殊荣,但也要张行旻答应,以婚姻作饵,除去惠妤最强劲的敌手——嫡公主惠姮的继位可能。

    惠帝将此计划的利弊说得十分清楚,他相信张行旻不愿让惠妤陷入任何危险之中。果然,张行旻在长久的静默之后,点了头。

    张行旻如何不知,惠妤是真心喜欢自己的。纵使初时有所隐瞒,有所企图,也不过是救母心切。可是当时的他没有办法对她说出这些,甚至还要在听闻她与乳母的对话时,强装愤怒的模样与她一刀两断。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名正言顺地接近惠姮!

    他明知道惠妤本性良善,不会残害自己的姐妹,可那一夜,他也只能顺着惠姮的意思指责惠妤,如若不然,疑心甚重的惠姮是必定要生事的。惠妤初登大宝,可容不得半点儿闪失。

    惠妤抱着他的腰,在他的怀中抬起头来,用一双晶莹的眸子深情地望着他,说:“阿旻,我们和好吧!我从未忘记过你的。”闻言,张行旻笑了笑,伸出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拂去挂在惠妤眼角的泪水。

    “陛下,臣虽不喜欢惠姮,但惠姮终究是为臣而死的,臣此生都无法将她忘却。况且,陛下已经大婚,更……身怀六甲。陛下应该知道,行旻此生志在朝堂,断然不愿将己身陷于后宫那一隅狭小的天地之中。”

    惠妤明知他会这样回答,却依旧不舍得撒手。张行旻担心她的身子,不敢强行将她拉开,只好道:“陛下若是执意要臣,那臣便告诉陛下,清河张氏可以与陛下联姻,却不能无名入侍。敢问陛下可否愿意为臣,废了郁霈之?”

    张行旻此言无疑将惠妤陷入两难之地,她不舍得张行旻,却也感激郁霈之为她所做的一切,卸磨杀驴的事儿叫她如何做得出来?

    张行旻见她沉默,便已知道她的选择,将手覆上她紧紧贴在自己腰上的手指,慢慢地挑开。他从惠妤的怀中退了出来,自腰间取下一枚玉佩,递到惠妤手中,说:“陛下,臣今生誓不再娶,这枚留给嫡系子孙的玉佩想来也是无甚用处的。但它好歹是曾供奉在佛前的,想来多少有些灵慧,陛下若是不嫌弃,留给小皇子或小公主辟邪消灾也好。”

    惠妤握紧玉佩,却也握住了他的手,那温热的触觉一如往昔,令她不忍放开。

    张行旻无可奈何地笑了,牵起她的手放到唇前,落下一个轻轻的吻,慢慢地说:“陛下,明日臣便要回驻安东,想必郁大人也不愿臣再入长安,臣便不再回来碍他的眼了。日后,陛下可要好生照顾自己。每年万寿节,臣都会在安东遥祝陛下身体康健,岁岁平安的。”

    (七)

    张行旻在安东是很有作为的,他平定了越人叛乱,打击了强宗豪右,将安东七镇治理得井井有条。朝廷屡次下旨要进他的爵位,他皆推拒不受。不是因为他有多么高风亮节,而是因为他自知命不久矣,再要这些虚名又有何用呢?

    张行旻自那日吐血之后,便知自己大限将至。他躺在床榻上,陷入了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他从来没有告诉惠妤,其实,当年惠姮是自戕而亡的。

    惠姮无意中发现张行旻的书房藏有惠妤的画像,方知他从未将惠妤忘却,因此由爱生妒,为三王潜入安东实行离间之计的细作所利用,中了巫蛊之术。她在巫蛊的驱使之下,趁张行旻不备,将淬了毒的金簪刺入他的胸膛,虽救治及时,暂无性命之忧,但此毒已深入肺腑,无药可解。

    惠姮醒来后,得知自己的所作所为,心中懊悔不已,用匕首自尽。张行旻虽命人竭力救治,却也回天乏术。他不愿让旁人知晓内情,这才编了那行刺的消息瞒天过海。

    他一生运筹帷幄之间,伤了不少人的性命。可是下了战场,了结在他手上的性命却也只有一条,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女。只因她在为惠姮入殓时,无意中发现她至死还是处子之身。可怜惠姮生前一直因为自己体弱,无法尽人妻的义务而对他深感抱歉。她大抵从未想过,她的体弱不过是张行旻自接近她的那一天起,便命人在她的吃食中下药的缘故。

    张行旻在回光返照之际醒来片刻,他命人将紫檀木盒中的圣旨取出来。

    这是惠帝赐给他的圣旨,旨中言明,日后他若能够成功辅佐惠妤登上帝位,他便可以凭借这旨意与女帝成婚。当日惠妤去寺中找他时,他差点儿就将这圣旨拿了出来,但他终究是忍住了,否则此刻耳旁必定传来她的悲泣之声,那可是他爱了一生的七公主呀!叫他如何舍得让她这样难过?

    张行旻的双手交叠在胸口,掌心握着一枚用金子镶嵌起来的玉戒。这是那日,他与惠妤亲密相拥时,他从她身上盗来的。原来,她竟将它留了这么多年,还将它修得这样好。他知道,她必定会因为玉戒丢失而难过,可是他也想自私一回,将这存有她体温的玉戒一同带去,成全他死而同寝的念想罢了。

    此夜子时,张行旻逝于安东指挥使的府衙之内,身旁不过一个婢女,两个亲兵而已。

    (八)

    明黄色的帷帐之中,惠妤斜倚在厚厚的软枕之上,尚未醒来。安神药的剂量下得太大了些,以致让她从白日睡到了子夜。郁霈之端着一碗醒神的薄荷水走了进来,他将惠妤扶起靠在自己的肩上,将汤水一勺又一勺地送入她的口中。

    他的心中藏有太多不能说的秘密。

    其实,当年惠妤被奸人下药时,是被赶去递送紧急军报的张行旻发现的,他为救她,与她行了周公之礼,却在她昏睡之时,将她抱到了郁霈之的军帐之中。张行旻不愿意让她知道这件事,只因为他已时日无多,不愿让她将余生过得悲苦漫长。

    后来,郁霈之在发现张行旻疑心惠妤的身孕时,生怕他会因为这孩子改变主意。于是出于私心,郁霈之买通太医,全力将月份推迟了一个月,故而,张行旻以为惠妤与郁霈之有了孩子,才会那般决然地离开长安,以致他至死都不知道,惠璟是他的孩子。

    就在此时,怀里的人儿突然嘤咛了一声,渐渐有了转醒的迹象,她柔声朝郁霈之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子时刚过。”

    “没想到竟睡了这么久。对了,白日里,你说有要事要告诉朕,是何事啊?”

    郁霈之深吸了一口气,早已酝酿好的情绪却突然在一瞬间崩溃,令他怎么也说不出话来。惠妤从未见过郁霈之这般模样,心中顿时生疑,挣扎着想要坐起,却被他禁锢在怀中。郁霈之踌躇许久,终于附在她耳边,将张行旻的丧讯告知于她。

    那一夜,守候在乾宁殿的宫人都听见女帝痛彻心扉的一声嘶喊,只是他们没有听清她喊了什么。唯有郁霈之知道,她喊的是“阿旻”,那是她年少的欢喜,此生的挚爱。

    “他说过,要贺我岁岁平安的,他怎能这般欺瞒于我?”惠妤因悲痛到极点而手脚绵软,倒在郁霈之的怀中,他连忙命人去请太医。他心疼地望着她苍白似雪的面容而感到一丝后悔,奈何终究是斯人已逝,追悔莫及了。

    睡在偏殿的惠璟被声音吵醒,独自来到乾宁殿中。郁霈之担心惠璟害怕,便将他抱出殿外。

    父子二人站在高台上,俯瞰着皇城的宏伟庄严。自郁霈之与女帝大婚以来,当年世人常道的“惠与张,共天下”渐渐地被“惠与郁,共天下”所取代。

    可是,当他低下头,凝视着未来帝王这张越发神似张行旻的容颜时,又觉得这天下究竟是“谁与谁”的,大抵无人可以说得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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