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3节
皇帝比暮晚摇上次见时更加苍老,说几句话就咳嗽喘气。暮晚摇原本想质问皇帝为何不提前与自己商量,把自己一人丢在避暑山庄,逼着言尚护驾……但是看到老皇帝如今喘口气都费劲的架势,暮晚摇叹口气,不想问那些废话了。
暮晚摇与言尚夫妻落座。
这些正统的皇室成员中,大约只有太子还没来。
庐陵长公主面无表情地坐着,好似在发呆;玉阳公主和其驸马跪在地上,含泪为自己的三哥求情;秦王也跪着,满脸是泪,让父皇饶了自己。
最绝的是晋王。
常年是压在两位兄长之下,晋王也不见得和两位兄长有什么交情,那两位也不搭理他。但是这一次,晋王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他虽然没有如暮晚摇那般护驾,但他起码没有谋反。两位兄长出事,皇位不是只能考虑他了么?
晋王来虚伪地为两个兄长求情,他跪在地上,情真意切:“父皇,太子殿下与三哥一定是受人蒙蔽,一定是被陷害的。父皇原谅他们吧,或者让儿子代为受罚……”
暮晚摇在旁坐着,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裙裾,不耐烦地向言尚望了一眼,对言尚撇撇嘴角。
言尚摇头,示意她不喜欢晋王,可以当没看见,没必要嘲笑人家。
就是晋王这边反复的求饶并着玉阳公主真切的求饶声、秦王的哭饶中,外面一声唱喝,刘文吉带着太子殿下来了。
皇帝一直闭着的眼睛,此时才浑浊睁开,看向太子殿下。
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太子来时,所有人都静了一下。
太子俯眼盯着下方跪着哭的秦王和晋王,见一个事败后后怕惊惧地求饶,一个压根没参与此事却虚伪地让皇帝饶两位兄长一命……太可笑了。
太子忍俊不禁,笑出一声。
皇帝冷声:“你笑什么?”
满殿寂静,都看向太子。
皇帝喘着气,目眦欲裂,厉声:“你笑什么?!”
太子这才缓缓撩袍,给皇帝跪了下去。
—
皇帝愤恨地瞪着太子,扶在凭几上的手因气怒而发抖。
秦王谋反,他理解。
因为秦王是被逼反的。皇帝要收拾南阳姜氏,要让南阳姜氏变成今日的金陵李氏。秦王不能接受,自然会反。
可是太子为什么反?
太子为什么和秦王合作?
难道自己对太子不好么?难道自己不是在给太子铺路么?难道自己做的这一切?……不都是等太子上位当皇帝后,能够轻松些么?
太子为什么要反?!
皇帝呼吸不畅:“说说吧。”
殿上没有人声,所有人都盯着那跪得笔挺的青年。
太子缓缓抬眼,仰头看向自己那至高无上的父皇:“你要我说什么?成王败寇而已。”
皇帝怒:“如此,你是至今都不知悔改么?你太让我失望了!”
太子笑,他语调平静:“你失望什么?”
停顿一刻,他眸底神色锐起,语气加重、声调抬高:“你到底失望什么?!难道你有爱过我么!父皇,我们都不要这么可笑虚伪了好不好?”
皇帝仰身就往后一倒,他的大内总管成安连忙来为皇帝拍胸,防止皇帝被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气死。
成安心惊胆战:“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刘文吉则手持拂尘,似笑非笑地立在边上观望这出闹剧。
秦王低着头不说话,玉阳公主抽抽嗒嗒地回头看一眼太子,晋王也愕然看太子,没想到太子这么大胆。
坐在旁边、这出闹剧和他们关系最不大的,就是言尚和暮晚摇了。一众人哭着求饶的时候,暮晚摇夫妻没兴趣。到现在太子这般,夫妻二人才对这场闹剧产生了点儿兴趣。
太子不理会所有人,眼睛只看着那个快被他气死的皇帝:“我为什么好好地做着太子,却要跟着三弟谋反?明明只要你一死,皇位就是我的。父皇,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你不给我活路!你要折断我的羽翼,再让我做那个皇帝!你根本不相信我能治好天下,你相信的是君臣平衡之道,相信的是互相牵制之路!你断我的路,让杨家步步出京,让杨三远离长安……你要把我身边的人全都毁了,才给我机会做孤家寡人。
“那是你想做的皇帝!不是我想的!连自己最信任的人、最亲近的人都失去的皇帝,不是我要的!我本可以忍……但是再忍下去,我会失去一切朋友,亲人,兄弟。”
太子闭目,再睁开眼后,他语气变得冷漠:
“难道你从来没有过兄弟,没有过妻子,没有过子女么?从来就没有过么?
”我们到底算什么?
“你想做孤家寡人,你自己去做;我想做孤家寡人,我自己去。我不需要你的控制,你的安排,你的铺路。你从未与我商量过!你只是命令我,逼迫我,让我被迫走与你一样的路。
”但是我今日要告诉你,父皇,你不能为我决定,让我牺牲我的兄弟,牺牲我的情感!我是自己的,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好而做让我痛不欲生的人。”
所有人瞠目结束。
言尚目中微有亮色,凝视着太子。也许他从来看不上太子,他和太子的理念也从来不同。但是太子反抗这一切时,仍激起了他的敬佩心。
暮晚摇亦如此。
她发现她竟然从来没理解过太子,她以前经常不懂杨嗣那般潇洒的人,为什么会和太子的关系这么好。
杨三凭什么为太子卖命?
太子哪里值得了?
而今她才懂——
原来太子也会反抗。
太子也有少年一样热烈无畏的气概。
那团火被压在冰下,压了很多年,而终有一日,火从冰下跳将出来,再也不忍了。
—
皇帝胸闷,头痛。
他呆呆地看着跪着的太子,他听不懂太子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好像听到阿暖曾经与自己的争吵。也是这般声嘶力竭地吼自己,也是口口声声地说“你什么也不懂”。
皇帝愤愤振袖,惨声:“胡说,胡说!你们才是什么也不懂!你们会后悔的!朕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整个天下……这大魏山河,必须这样啊!”
他声音变得凄厉,如哭一般。
太子仰头看着神志昏沉的皇帝,缓缓道:“如你所说,也许我以后会后悔,但是我如果不反抗你,我现在就会后悔!我终究不是你,终究不能成为让你满意的太子!
“我是败了,我差你一筹,但我不向你忏悔!不向你求饶!”
皇帝:“你——”
他猛地站起,枯槁的手颤颤指向太子。
蓦地,皇帝又周身一冷,看着所有人——
他的亲妹妹长公主,和局外人一般茫然坐着,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一点儿没找到她自己的立场;
而太子、秦王、玉阳、晋王、丹阳,甚至包括他深爱的阿暖,全都看着他。
他们都看着他,他们的眼神都在说——
你怎么还不死?
你为什么还不死?
所有人都盼着他死,所有人都恨着他。所有人都在质问他——
皇帝趔趄一步,一口热血从喉间喷出,整个人向后跌去。
整个大殿的人眼睁睁看着皇帝吐血,成安快一步扶住皇帝,大声喊着找御医,其他人后知后觉地开始关心皇帝。
皇帝发着抖,大口大口地吐血,他张口无言,满目是泪,让周围人骇然,几乎疑心莫不是中风了。
混乱中,刘文吉目中亮得古怪,紧盯着太子,面容微有动容——
太子是他的敌人。
太子所有的狡辩,刘文吉都觉可笑。
然而有一句,太子让刘文吉认同。
太子说要反抗。
是。
这不公的命运……就是该反抗!
—
皇帝的吐血昏迷,让皇宫乱成一团。
一个时辰后,太子重新被关入东宫,等着皇帝醒后继续问罪;暮晚摇夫妻出宫回去;刘文吉则跟上晋王。
刘文吉低声与晋王说:“殿下,昨夜时,陛下找几位相公说话,说要选妃入宫,或者要过继宗亲的几位暮氏子孙来做皇子。”
晋王迷惘。
看着这人这副样子,刘文吉都一时诧异,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装久了变得真傻了。刘文吉躬着肩,直白无比的:“宫里也许会有新的皇子了。”
晋王这才明白。
他呆了半天,不知是何心情:“公公的意思是,父皇始终看不上我?”
他愤愤不平,似哭似笑:“两位兄长都出了事,他宁可生新的儿子,宁可过继旁系暮氏子孙,也不考虑我?他就那般……看不上我么?”
皇位从来就和他没关系么?
为什么……凭什么……
刘文吉躬身含笑:“殿下放心,臣是支持殿下的。臣会帮殿下,在陛下那里为殿下美言。”
晋王握住他的手,激动地晃了晃:“多谢公公!公公的恩情,孤不会忘了的!”
丹阳公主府的马车从官道上经过,刘文吉刷地收回了自己脸上的笑意,晋王也收回了自己那感激涕零的表情。
—
马车上,暮晚摇对言尚说:“刘文吉和晋王搅和到一起去了。这是不是有点可笑?晋王不知情也罢,难道刘文吉不知道晋王对春华做过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