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京春 第11节
她眼里甚至没有他,他受伤她也看不见,更遑论心疼,遑论怜惜。
她本就生于云端,乐不识愁,亦从不把旁人心意放入眼里。
裴时行只觉自己无比轻贱。
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如今为的是什么,求的是什么。
似乎是自那日后殿之事,一切便悄然偏离轨道,混沌至今。
他完全无力主导。
这和他的设想全然不同。
他素知长公主好美人,好金玉,好繁华,好弦乐;今夜亦是精心装扮,赴她的宴。
却不知她好的其实不止是美,更是色。
他也不知自己其实这般悭吝小气。
醋海翻波,能将他头脑打昏,变得嫉妒又恶毒。
仿佛不是原来的裴时行。
男人望向窗外皎洁月色。
她似青霄之上意态高远的无情神女,洒脱无拘。
向来漠对世人评说,只凭自己喜怒行事。
自然也不关心,地上的凡人为她痴狂,变得虚伪、嫉妒、丑陋。
甚至变得犹疑。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元宵喜乐!
相关引用/改写:
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孔颖达《毛诗正义序》
心随朗日高,志与秋霜洁。——唐太宗《经破薛举战地》
“《谷风》,刺夫妇失道也。卫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弃其旧室,夫妇离绝,国俗伤败焉。”——《毛诗序》
关于江山危矣那里,狸狸宝贝的心态就是,有一天看到最勤学的学霸也开始摆烂,就感觉事情变得很恐怖
第8章 夫人
元承晚倒不觉裴时行忤逆。
坏就坏在她原就存了试探之心,这下果真自裴时行的一怒中察觉到了些什么。
不由暗叹麻烦。
万望裴大人的心境不过是男子对与他燕好过的女子所生的莫名占有欲。
须知世间男子大多自命狂妄,一旦女子同他有过什么牵扯,他便口上叫嚣要大包大揽接管那人的一切事体,言中极力凸显自己的重情有义、敢作敢当。
只因肌肤之亲,便将女子视作自己的私有物一般。
哪怕这事本就你情我愿,两相得乐。
更何况,她为君他为臣,为君者不过在紧要时刻用他一下而已。
不消他将自己摆到高位,好似俯身欣赏把玩过一个物件,虚伪又自大地将自己的“把玩”称作冒犯,视作亵渎。
将自己视作有能力去冒犯、亵渎这些物件的强者。
而后再施舍些虚伪的关心。
实则字字句句都在为自己赞颂。
赞自己有所担当,差一点就要将自己感动。
将自己颂为比女子高一等的人物,说着体贴女子,实则字里行间都在剥夺她们、削弱她们。
可元承晚此刻倒希望,裴时行便是这般自大男子。
如今的日子是她煞费苦心求来的平静,她过的惬意,无意探究裴时行的真意,更无意去参悟情爱一事。
所以任裴时行又重整旗鼓,继续名扬于市井朝野,长公主也不闻不问,不再容许他占据分毫注意。
到这月逢十,皇后诏长公主入宫。
暑气萌动,庭中蝉鸣嘲哳,听雨遣了人持竿粘蝉,却驱不尽午间倦意。
元承晚人也有些惫懒,春晓花鸟绢素座屏后放了冰鉴,正丝丝送着凉气,她斜倚在云团缂丝引枕上昏昏欲睡。
听使者于屏风后传了皇后旨意,她也并不惊讶。
这几日她未曾入宫,皇嫂想必仍是牵挂前次的意外,要亲眼见她才能定心。
谢韫午后难得无事,安坐殿中等候,见元承晚到,笑微微迎她入座。
长公主肌肤娇嫩,不过在日头下走了几步便面色生红。
此时谢韫望去,只觉她脸生芙蓉,颜如渥丹。
娇美若此,即使无尊位加身,想必世间男子也会趋之若骛。
皇后亲自斟了梅水递过,又歉然道:“酷暑苦人,累你今日入宫一趟,狸狸莫怪皇嫂。”
她口气促狭,打趣道:“实在是陛下昨夜梦到他的皇妹,晨起便叮嘱我要诏你入宫亲眼看看才好。”
果如她所想,元承晚道:“我并无事,劳皇兄皇嫂挂念。”
“哪来这么生分的话,” 谢韫摇头轻笑,又询道:“盈袖待会儿便来,狸狸不若歇息片刻,让盈袖帮你也请次脉,我也好向陛下交差。”
元承晚自是无甚异议。
太医署每日请脉的时刻分毫不差,辛盈袖果真于半刻后求见。
待她先为谢韫听完脉象,又细心嘱咐过后,长公主便将绛纱帔帛挽至臂上,露出一截凝脂雪腕由辛医正诊脉。
许是苦夏,辛盈袖甫一见便觉长公主似比前时伶仃些许。
此刻素手支颐,头上半翻髻松松落下几缕碎发,更显美人情态慵懒。
她一瞬恍神,复又沉心诊脉。
元承晚随口问道:“青霁和阿昀近来可好?本宫许久未见两个孩子到跟前了。”
崔昀与崔青霁正是辛盈袖同崔恪的一对双生子,刚满三岁。
兄长是个小古板,从模样到性子都同崔恪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是以元承晚私心里其实更偏爱肖母的妹妹,极活泼娇俏的一个小姑娘。
辛盈袖也顺势讲起儿女趣事:“多谢殿下关心,两个孩子身子倒好。只是开过春来,习过三百千破蒙,族学里开始教习《论语》,阿霁性子坐不住,前日竟逃课去河边玩。
“她阿耶又怒又后怕,责问了她几句,又敲了手板心。”
“待再问她还去不去河边,还逃不逃学时,这丫头竟梗着脖子背了句‘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她说,”辛盈袖笑叹,“自己的父亲尚在,所以应当看她的志向,她志在游历山河,已然十分伟大。”
“至于她逃学玩水,这算是她的行,需得等父亲不在了才能看。”
辛医正眉间罕见地有些无奈:“这话一出,将她阿耶气得话都说不出,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
古灵精怪的小丫头被打了手板,却敢理直气壮地反驳崔恪,还说要等他死后才能观她的行。
三女一时忍不住齐齐失笑。
谁能料到素来威名在外,断狱明允言辞锋锐的崔少卿,竟也有被家中小女气到话都说不出的一天。
看来儿女债儿女债,当真是一笔债了。
元承晚心中更怜爱崔青霁这鬼精灵的小丫头了。
谢韫目中也蕴着笑意,欲要同辛盈袖说些什么。
却在下一瞬抬眸时见她敛了笑意,变换神色。
谢韫当即提了心追问:“盈袖为何蹙眉,可是狸狸身子有何异样?”
元承晚也将视线落到她面上,神色安闲,倒是并无多少慌张。
两位贵人都在等着她的答复。
辛盈袖咬唇挣扎片刻,终于望向谢韫:“殿下可否屏退众人,臣有些私事想讲。”
谢韫会意,允了她。
待目送着众侍人合门离去,辛盈袖终于轻声道:“长公主殿下脉象圆滑,三指之下皆跳如滚珠,当是怀喜之相。”
“如今看来,孕相约两月。”她抿了抿唇,下了定论。
殿中一时寂静。
元承晚只觉脑中被怀喜二字击的一片空白。
她事后喝过汤药,当日也由禁中经验丰富的嬷嬷按揉腰腹,尽数流出。
这明明是历代宫闱里头最稳妥私密的法子,怎的在她身上就失却效用?
她一时生疑,自己是否当真怀妊。
抑或者说,是否只那一件事才能使女子怀妊?
三人一时无话,辛盈袖察言观色,知自己此刻不便居留,识趣告退。
谢韫自方才便没展过眉。
竟有这一日,医官在千秋殿中道出“怀喜”二字,她却不觉欢喜。
“狸狸,此事……你可有取舍,预备如何处置?”
元承晚适才披红的面已是煞白,恍若一尊剔透脆弱的玉雕,无知无应。
她难得陷入这般窘境,心中千头百绪如丝线密密麻麻绕上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