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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0节

    这是鲜卑山东南段的一个村落,内里住着十余户人,世代挖药为生,段岭喝下药,稍稍好了些,看见蔡闫的眼神,问:“她们呢?”

    “走散了。”蔡闫答道。

    午后,秋风吹来,映着无数树叶的光影,在窗门上沙沙作响,炽烈的阳光下气候干爽,犹如一场不真实的梦,段岭重重吁了一口气,躺回床上。

    “有我爹的消息吗?”段岭挣扎着下床。

    “不知道。”蔡闫说,“来不及问,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段岭与蔡闫对视一眼,蔡闫说:“先把病治好,再设法回南方去吧,你回西川,我回中京。”

    段岭又缓了一会儿,已能下床走动,摸了下胸口,发现玉璜没了。

    蔡闫则坐在门外,一动不动。

    糟了,段岭暗道丢到哪里去了?万一路遇陈军来援,才有信物,他摸遍自己全身,始终找不到玉璜。

    “你在找这个?”蔡闫拿出玉璜,朝段岭说。

    “谢谢。”段岭如释重负道,将玉璜佩戴好,蔡闫又说:“剑也给你带着,可惜剑鞘丢了。”

    “不打紧。”段岭对剑倒是执念不大,他看了一会儿蔡闫,突然朝他跪下,蔡闫忙伸手来扶,说:“别!你是太子!”

    “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段岭说。

    “你爹教我武艺,为的就是保护你。”蔡闫说,“大家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不是为的感情,而是你的……”

    段岭沉默良久,蔡闫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最后方道:“身份。”

    段岭点点头,叹了口气。

    不多时,有人回来了,蔡闫便出去朝人打听外头战况,来人回答辽国的增援的到了,上京虽然千疮百孔,却终于回到了辽国手中,至于元军去了哪里——不知道。

    “陈国的军队呢?”蔡闫问。

    “已经回去了。”那老参客答道,“回去喽——先是大虞,又是大夏,又是大陈,再是大辽……世事变迁,你方唱罢我登场呐——”

    回去了?段岭心道,父亲应当是没找到自己,想必是走了。也好,否则太危险了,但他真的就走了吗?说不定还在找他。

    那夜段岭抱膝坐在门前,看着秋夜繁星,不禁又想起了父亲。

    这会儿他一定急死了,段岭心想,可是又能怎么办呢?试着现在出去?不成,万一遇上元军的大部队,只会更危险,窝阔台吃了败仗,沿途一定会烧杀劫掠。

    世事变迁,白云苍狗,人间的一切在深山这与世隔绝的村落里,仿佛变得无比遥远。段岭听父亲提到过,被追杀那会儿躲进了鲜卑山深处,郎俊侠的家,想必也是现在他这样的心情吧。

    “睡吧,风凉。”蔡闫说,“外面打成这样,不知死了几十万人,这村子里倒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段岭说:“老百姓就是这样。”

    段岭正要进去,突然远远地听见了一声惨叫。

    那惨叫惊动了整个村落,紧接着是马蹄声响,他对这声音已经熟地不能再熟悉了,当即趴在地上,耳朵贴地,远方那马蹄声阵阵,足有上千。

    “元军杀过来了——!”

    与此同时,郎俊侠驾驭万里奔霄在湖岸畔停下,茫茫黑夜中,湖水声响,他从湖里打捞出丁芝的尸体,搁在一旁,左右看看,打了个唿哨,翻身上马,朝鲜卑山里追去。

    第39章 屠村

    段岭还未与蔡闫下决定,元军便冲进了村内,抛出火把,点燃了屋顶,四下射杀村民,可怜这药户村中不少人还在深夜里酣睡,便毫不知情地丢了性命,有人全身浴火冲出,却被奔马践踏而死。

    元军哈哈大笑,将活人视作玩物,一轮放箭,再挨家挨户踹门进去,寻找药户妻儿子女。到得其中一间之时,却被门后的段岭倏然一剑刺中咽喉,发着抖跪倒下去。

    段岭将人拖进房内,与蔡闫侧头朝外看,窗门外,更多的元军过来了,似乎将此处当作据点。

    “得马上跑。”段岭说,“全是残兵,人一定会越来越多,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蔡闫深呼吸,看着段岭,正要开口说掩护段岭逃离之时,段岭却握住了蔡闫的手腕,极缓慢地摇了摇头。

    蔡闫知道段岭的意思是,不想再有人为他牺牲了,要死也得一起死,两人当即极其小心,从后窗小心地翻出去。

    刚离开村口,便被一名刚来的元军发现了,那元军射了两箭,都被段岭与蔡闫避过,元军勒住马,疑惑地看了会儿,不再追缉两人,转身回入村落。

    段岭心脏狂跳,蔡闫以为逃得大难,背后却响起更多的喊声,两人大叫一声,没入山林。

    “快跑!”蔡闫喊道。

    元军哈哈大笑,显然是将此处逃跑的村民当作了猎物,快马加鞭追来,仿佛是在比赛,看谁最先抓到这两只猎物。黑夜里,段岭知道已到了生死关头,若这次逃不掉,便唯有死路一条。

    段岭不敢发声,带着蔡闫朝黑暗里钻,鲜卑山地形非常复杂,两人更从未来过,不知前方等着自己的是什么,灌木挂得两人伤痕累累,却不敢停步,山峦曲折,随时可能一脚踏空,坠下万丈深渊,树木犹如黑暗里的鬼影。

    我不能死……我爹还在等我……

    那是段岭全力奔跑的唯一念头。

    然而背后飞索甩来,猛地套住了段岭的脖颈。

    “跑!”那是段岭全力吼出的最后一句话。

    蔡闫转身要来救,段岭却被拖得全身飞起,拖回了灌木丛后,紧接着元军一番大笑,将段岭拖下坡去,段岭全身在山石、灌木上磕磕碰碰,不住颠簸,他的双手紧紧揪着不断收紧的,脖上的绳索。

    他被奔马一路拖回药户村里去,全身伤痕累累,感觉脖子要断了,紧接着元军抓回他,淫笑数声,彼此纷纷交谈,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拿匕首挑断他脖颈上箍得紧紧的绳索,段岭跪在地上,大口喘气,干呕。

    元军又将他提起来,三下五除二,剥了外衣,撕开内衣就朝段岭胸膛上凑,段岭的玉璜被随手扯断,连着外衣扔在一旁,掉在地上。

    那元兵突然一怔,紧接着四周哄堂大笑,发现段岭是个男的。

    段岭明白了,那群士兵以为自己与蔡闫是村里逃亡的小夫妻,是以想将女的抓回来,男的便不再去管了。

    元兵毫不留情地给了段岭一耳光,段岭被打得脑子里“嗡”的一声,此刻只要他想反抗,趁着这机会将对方腰畔佩刀一抽,随时可了结对方性命。然而他也势必将被愤怒的士兵们射成蜂窝。

    他没有反抗,被打得嘴角溢血,然而他等到了最合适的机会,那元兵将他径直拖进一间房内,便粗暴地开始宽衣解带。

    榻上还躺着另一具尸体,元军就在那尸体旁脱得全身赤裸,开始撕段岭的外裤,段岭任凭他行动,直到那士兵口中啧啧作响,不知说着什么话时,段岭一手摸上靴内藏着的骨刀。

    紧接着元兵揪着他的头发,端详片刻,凑上来就要将他当作女孩儿亲吻,段岭突然给了他一刀。

    那一刀精准无比,直接捅在元军脖侧,深入对方喉咙,那元军喉头咯咯作响,捂着脖颈,无法发声求救,段岭又是将那骨刀狠狠一绞,血液喷了出来。紧接着他小心地将那元军放平,外头还有人在饮酒作乐,喧哗声不绝于耳,再没有人注意到他。

    他沿着房后的窗门悄悄翻了出来,从另一条小路上离开,面前则是万丈悬崖,险些一脚踏空就要摔下去,他贴着边缘缓慢挪动,到得距离自己最近之处,乃是峡谷顶上的一线天,然而乌云掩去了月色,看不见那黑黝黝的一片究竟是树丛,还是对面延伸出来的山崖。

    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爹还在找我。

    段岭想起李渐鸿平日所教,当即再无畏惧,从一线天顶上飞跃过去,紧接着只差那一点点,脚下一打滑,抓到了对崖的藤蔓,他拼尽全力要攀上去,藤蔓却随着一声轻响断裂。

    紧接着,他在山崖上挂出无数伤痕,揪着断裂的藤蔓,坠入了黑暗之中。

    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夜空,蔡闫迷了路,摸索着沿山路下来,突然听见马蹄声响,马上退回了树林里。

    一人一骑,沿着山路蜿蜒下来,那人勒停了马,抽出剑,翻身下马,朝灌木丛中找来。

    蔡闫:“……”

    对方突然出剑,蔡闫格挡不及,挨了一掌,登时五脏六腑一阵翻涌,那剑横在他的脖上。

    “段岭?”郎俊侠的声音说。

    蔡闫马上道:“是我!”

    万里奔霄载着二人,在山路上曲折拐弯,蔡闫交代完事情的经过,郎俊侠没有说话。

    “你从另一个山头下来了。”郎俊侠说,“我知道药王村,驾!”

    足足一个时辰后,郎俊侠与蔡闫终于抵达那村落,整个村落却毁于一炬,噼啪作响,元军已不知去了何处,天蒙蒙亮,郎俊侠喊道:“段岭——!”

    “段岭!”蔡闫放声大喊道。

    “段岭!”郎俊侠的声音在山谷里回荡,片刻后他开始扑火,焦臭味里,四处全是烧得漆黑的尸体,火势越烧越大,蔡闫喊道:“别进去!”

    郎俊侠蒙着口鼻,冲进了村里,片刻后又踉踉跄跄奔出,蔡闫忙将他拖到一旁去。

    两人靠在村旁的一棵树下,蔡闫放声大哭起来。

    郎俊侠吼道:“你发誓!你发誓!真的是这里!”

    蔡闫没有说话,悲伤无比。

    郎俊侠喘息片刻,站起身,看着火海里烧成飞灰的景象。

    “你为什么不早点来!”蔡闫怒吼道,上前推了郎俊侠一把。

    火势越烧越大,竟是蔓延到整座山头,他们一退再退,未几,一场暴雨瓢泼而来,逐渐浇灭了所有的烈火,山峦泥石涌来。

    郎俊侠进了一片焦黑的村庄里。

    他从村落中央的废墟里,捡到了那半块闪着光的玉璜,它被雨水冲洗得历久弥新。

    接着,他跪在地上,挨个看尸体,触摸早已烧得焦黑的手骨。确认是不是段岭。

    “你叫什么名字?”蔡闫已恢复平静了。

    郎俊侠没有回答。

    蔡闫又说:“你为什么不早点来保护他?!”

    郎俊侠摸索着,找到另一截漆黑的手,努力分辨那手骨是不是段岭的。

    蔡闫还想再说什么,郎俊侠转过身,一脚狠狠踹在蔡闫胸膛上,蔡闫撞在树下,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醒了,睁开双眼,郎俊侠还在村子里摸索。

    “人已经死了。”蔡闫说,“你再后悔也没用了。”

    郎俊侠跪在村子中央,疲惫不堪,一头栽在泥水里。

    水流哗啦声响,顺着峡谷冲下来,段岭醒了。

    他全身都在流血,几只鬣狗远远地看着他,山涧水流湍急,段岭挣扎着起来,避开鬣狗的视线,踉跄逃跑。

    “你要是死了……”

    “知道啦,我要是死了,你也不活了。”

    段岭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也许是那句话,一直在耳畔回荡,他用尽所有的精力,从峡谷里逃了出来,昏天昏地,找到一个山洞,一头钻了进去,躺在洞里喘气。

    他又发起了烧,足足烧了将近一日,但他奇迹般地挺过来了,梦里总是那句“你要是死了,爹也不活了”在来来回回地响,仿佛李渐鸿温柔的唇就在他的耳畔,低声鼓励着他,一定要活下去。

    我不能……不能死在这里。

    段岭再睁开眼时,唯一的念头就只有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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