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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金屋囚 第82节

    皇帝的筋脉与骨骼伤得不成样子,已经春日了,可是一日里醒的时间只有半晌,其余不是在高烧呓语就是在吃药调理和换洗伤口包裹,能处理国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其余的便是有心也无力。

    “娘娘这几日看着倒是好了许多,”罗韫民看了看郑玉磬固定骨头的几个位置,轻轻吐出一口气,试探说道:“其实您这里已经能够下榻走动,何不往圣人的紫宸殿那里走一遭,说不定圣人还会好些。”

    太后的腿虽说还固定着,但是要说走一遭早就没什么妨碍,顶多辛苦些,内侍监哪怕对太后有些意见,可是万一郑太后主动去探望自己生病的继子,只怕紫宸殿非但不会阻拦自己,反而是求之不得。

    “罗太医是为了圣人来做说客,还是因为旁的什么?”

    郑玉磬的目光在罗韫民脸上扫了几回,萧明稷应该是不会叫这样的丑事传出去,因此现在也没有人来治她的罪,可是罗韫民第一夜就来看顾她的伤口,所以应该对自己是如何跌下去的心知肚明才对。

    她都已经弑君了,难道萧明稷还会待她一如往昔吗?

    “娘娘未免也太瞧得起臣了,圣人如今常常昏迷,哪里会有心思托付臣做说客?”

    罗韫民轻声叹道:“只是圣人确实不大好,又常常夜里惊醒烦躁,脾性渐差,虽然口中没什么意思,可是心里大约总盼着您去,内侍监这些时日也时不时会向臣询问您的病情……问您可是能下榻走动了?”

    内侍监问这些,自然是暗示郑玉磬往紫宸殿走一趟的意思,皇帝的脾气随着身子一并坏下去了,或许原本萧明稷还是有一丝收敛的,愿意在暴躁的内心外套一层爱民如子的壳子,但是现在却不愿意忍了。

    往常皇帝哪怕御下甚严,将事情安排得不妥帖会受到惩罚,倒不会轻易鞭笞,可是自从生病之后,大约是心灰意懒,也暴躁了许多。

    紫宸殿的内侍伺候君王也是战战兢兢,巴望着圣人尽早好起来,省得脾气日日这样坏,可是也盼着那个叫圣人摔伤的罪魁祸首赶紧过来,这样好将圣人的怒火平一平。

    罗韫民言简意赅地诉说了一番紫宸殿那边内侍与宫女的怨声载道,略带惶恐道:“医者仁心,臣也只是一时不忍,娘娘若是不愿过去一趟便罢了,紫宸殿现下口风甚严,禁止向外人传递消息,还请娘娘体恤臣下,不要对外人提及臣今日的话。”

    宁越闻言想要先为郑玉磬进一碗咸白粥当作午膳,但是郑玉磬却推拒了,她那一双好看的眉渐渐蹙起,而后眉峰消逝的时候却又发出了一声叹息。

    “皇帝近来当真如此易怒?”郑玉磬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对待萧明稷的态度,以至于他将火气泄到了别人的身上,静默了片刻,“我如今不叫人推着、不拄拐杖也是照样能走,只是慢些,往紫宸殿去一趟也没什么不可。”

    她能留在长信宫里这么久,除了萧明稷自顾不暇,来不及同她亲自清算后账之外,自然能看明白,萧明稷也是有几分舍不得她的。

    但是对别人性命的态度却是愈发视作尘埃草芥了。

    她被禁卫军关押保护在长信宫太久,总不能真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罗韫民本来也没有指望皇太后会如此爽利地答应了,一时有些愣住了,郑玉磬却莞尔一笑,愈发显得恬静温柔,只是笑容里略带苦涩,“太医放心就是,我不会在皇帝面前提到你的。”

    郑玉磬这才接过咸白粥,没什么滋味地吃着补充些体力,对宁越轻声道:“午后还要劳烦你往紫宸殿递一句话问问内侍监,若是皇帝醒着,愿意见一见我就去一趟,不愿意就算了。”

    她清醒以后被困在长信宫出不去,元柏据说是回到了宫中,可是她也同样见不得,也只有宁越能陪着聊一聊,这叫郑玉磬多少觉出些寂静如水的可怕。

    “臣多谢娘娘体恤。”

    罗韫民更多的是没有反应过来,但闻听此言还是不自觉捋着自己的短胡须,露出了些笑意。

    他这些时日伺候郑玉磬也觉得有些提心吊胆,正所谓阎王打架,小鬼难熬,太后这样肯听劝,那是再好不过的。

    宁越听见郑玉磬的话,假面上纵然没有什么神情,可眼底还是存了一丝顾虑,等罗太医走后才不做声地伏在郑玉磬身边,为她悉心涂抹药膏。

    这一段日子在旁人眼里自然是苦了他的,但是也只有在这个时候,郑玉磬才是同他真真正正独处的,有什么话也对他说,如今罗太医劝了几句就叫郑玉磬动了去紫宸殿一遭的心思,叫他莫名生出些失去的怏怏不乐。

    郑玉磬倒是没有想到那一层去,只是估摸着午睡了一会儿自己起身更衣,让宁越去紫宸殿问上一问。

    万福这些日子正巴望着郑玉磬来,心里又是恨她,又十分矛盾,想请她来看一眼圣人,因此虽说萧明稷还没有从昏迷中醒来,但是也派了人用软轿将郑玉磬接过来,亲自扶她下来。

    他心里不可能不怨恨郑玉磬,虽说圣人吩咐立秦王为皇太弟的话在驾崩之前谁也不能往外泄露一个字,可是圣人这一身伤终究是因为太后所致,哪里能这样狠心,还不如臣子关心皇帝圣体?

    太后之前一心求死,但大概是领略过死的滋味是有多么可怕,现在倒是消停了许多,只是苦了圣人,如今尚且在昏迷之中,偏偏还惦记着太后不忘。

    圣人睡梦之中极不安稳,有时候会温柔道一句“音音,好心肝”又或是“郎君抱一抱”,有时候却又带了恨意与惊惧,“这么多年的情分,你当真要杀我?”

    皇帝梦醒的时候没有人会活腻味了同皇帝复述这些梦里的丢人事,皇帝也不知道自己的这一桩毛病。

    可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外人知道了尚且唏嘘,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在身边伺候的人。

    便是这样,皇帝也没有让他们去寻郑玉磬过来的意思,甚至提都不能提,上一回有一个内侍趁着圣人好了些许,提议说起太后已经可以行走,问要不要将人请过来,可是皇帝一时间变了脸色,叫人出去受刑。

    从此再也没有人敢当着皇帝的面说起郑太后,可是万福却瞧得出来,皇帝是打内心里想要那位似乎欲与他井水不犯河水的郑太后主动过来。

    “娘子可算是来了,圣人这两日高烧得厉害,奴婢愁得头发都白了几根,”万福不管心里怎么想,但还是仔细对待郑玉磬,在距离圣人不远的地方安置了胡榻,请她坐着,“如今您一来,圣人的病只怕立马就轻了!”

    郑玉磬默然不语,她已经很久没有到紫宸殿来过了,故地重游,竟然还些恍如隔世之感。

    而万福的殷勤比从前更甚,叫她甚至生出些错觉,那一夜的惊心动魄被全部磨平了。

    只是榻上那面若金纸、呼吸微弱的男子却已经换了萧明稷,她抬眼看去,帐中的男子消瘦了太多,虽然没有大变样子,可是也太憔悴了些。

    “皇帝这些时日一直这样昏睡吗?”郑玉磬看见万福似乎有些面色不佳,沉声问道:“他近来脾气不好?”

    万福心酸了一下,但是碍于天子之情,不敢对郑玉磬流露出任何不满:“圣人这些日子醒的时候也有,午后最多,只是午后脾气更急躁些,连奴婢偶尔也会承受雷霆。”

    郑玉磬轻声问了几句,正要接过旁人递来的一杯清茶,忽然听见帐中似乎有微弱说话的声音,仿佛是在唤她。

    往常这个时候万福都不敢发出任何声响,生怕惊动了天子,但是今日有郑玉磬在,他倒是添了几分胆气,敢和郑玉磬轻声解释。

    “圣人这几日梦里常常唤您,并不是醒了。”

    郑玉磬原本想着既然萧明稷还没有醒便先回去,改日再来,但是万福头上却急得冒汗,硬生生将她挽留在这里等候片刻。

    也不知道是她本来便没什么事做,还是被万福的哀求磨得软了心肠,竟然留在皇帝的榻边,耐心待了一刻钟。

    萧明稷这些时日一直睡得不大安稳,因此醒来之后反而更累,持续得不到休息,也会愈发暴躁易怒。

    他方才梦见了音音,她身上熏了甜甜的香,像是往常那样,坐在那里等他处理完公务,安安静静,乖巧得不像话。

    偏生似乎有人在翻书本焚香,那轻微的响动将人从虚幻的梦境中强迫弄醒,叫皇帝添了几分怒意。

    “是谁今日在内殿熏了香!”帐中的天子咳嗽了两声,声音里带了些恼怒:“朕从前是怎么吩咐过的!”

    那种熏香的味道是紫宸殿素日熏染的,但并不是他喜欢,而是音音喜欢。

    每次燃起这种香料,都会叫人错以为音音就在他身边不远处。

    给了人希望,又叫人失望。

    “是我疏忽,不知道皇帝病中不爱熏香,只是内殿的苦味总散不去,就熏了一点。”

    那平和而有力量的温柔声音从不远处的胡榻上传来,奇异地轻易抚平了他的头痛。

    影影绰绰间,能见到一位女子扶着榻边起身,像是要走,她不恼,却也没有什么逗留之意:“我让人进来收拾洒扫一番,便先回长信宫了。”

    “音音 ?”萧明稷透过那床帐看清来者的面颊,似乎还有些惊诧,以为是不是梦中梦,声音中带了些不可置信的惊喜与期冀,“你怎么会来这里,是身子养好了,还是万福让你来的?”

    榻上的天子大概是想起来不能质疑她调香的品味,咳了两声:“这香初闻甜腻,但是久了倒也沁人心脾,满殿的药味,该去一去人才好得快些。”

    郑玉磬的脊背却有几分僵直,他似乎是想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继续这一切。

    “我听人说你快要死了,”她静默片刻,前踏了两步,掀开了两人之间阻隔的床帐,“所以想过来看一看。”

    第8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皇帝那副模样真是叫人心惊, 但是听到郑玉磬那样说的时候,望向她的神色却十分平和,甚至露出了几分笑意。

    “音音,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见你这样真心实意地同我讲话了。”

    他的强横, 换来的只是她假意的柔顺与伺机而动, 甚至想要同归于尽, 但是如今郑玉磬却坐在他的身侧, 大大方方说起那些原本会触怒他的话。

    “我意图刺驾,本来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 皇帝杀我也是应当,不杀我,我自然是肆无忌惮。”

    死是最可怕的事情, 她死了一回,并不想再死第二次,因此即便皇帝后来已经自顾不暇,她也没有想过要不要支开宁越,割腕或是悬梁。

    只要没有到绝境,还有转机可言,她还是想活下去的, 也不想连累别人,萧明稷还舍不得对她下手,那就已经足够了。

    郑玉磬见他双颊泛红, 下意识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却被那包裹严实的手掌紧紧抓牢。

    萧明稷握住她的手, 笑意中带了几分虚弱,“音音可探得清楚,朕是不是大限将至?”

    他的目光里带有往常所没有的平和, 叫郑玉磬的心莫名软了下来,她这个时候已经能轻易挣脱萧明稷的桎梏,但是她瞥了一眼他双臂的固定板,觉得有几分好笑,到底没有动,只是忍俊不禁,道了一声“没有”。

    “长信宫的宫人听说皇帝已经杀了一批?”

    郑玉磬让人送来了温水和巾帕,她用羹匙喂了一勺糖水给萧明稷,这还是他们自从分手以后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对待他:“我瞧着殿里的人少了好些,所以才问一问旁人。”

    她现在不大敢轻易激怒萧明稷,他人在病中,又是因为自己,即便不会对她做出些什么事情来,但是难保疑心到旁人身上。

    “他们本来伺候你不力,就不该再活着,”萧明稷却摇摇头,没有喝那一勺蜜糖,“音音,你要问什么就直接问,不必为了这样一点小事讨好我。”

    “我若说只是我一人所为,其实不干他们的事恐怕你也不会相信,只是皇帝若是一定要赶尽杀绝,反而叫我心里难过。”

    郑玉磬方才的举动不过是有感而发,见萧明稷这样说,将那一勺蜜水自己喝了,随手放到了一边:“我连弑君都做得出来,你以为我还会讨好你吗?”

    “既然这样,就再喂我一口,”萧明稷看着她现在这副模样启唇一笑,轻咳了两声,“音音心软,那就饶了他们的性命,是朕忘记叫人给你补上伺候的奴婢了,回头我训斥万福,叫音音舒心好不好?”

    万福心里向着他,当然恨透了郑玉磬,知道长信宫缺少人手,几个月了也不知道给她补上,剩下的那些大约也伺候不好她。

    这番话却没有将郑玉磬逗笑,她顿了顿,却将头撇到了一侧,轻声道:“真不知道你病了以后是性子变好了还是变差了。”

    “紫宸殿的人都是伺候皇帝的,你为了我训斥他们,叫人心寒,”郑玉磬瞧着榻上的男子精神好了一些,不知道是该嘲笑他还是可怜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皇帝在御榻之侧强迫于我,如今现世报应,都应在了你身上。”

    那个时候御榻上躺着的还是上皇,但是他就那样肆无忌惮地沉身进入,破开她那一点柔软,叫她清晰地感受到昔日情郎与继子的伟岸,也羞愤欲死。

    他那样不顾一切,她衣衫被丢在榻上,脸面都没了,人却滚落到了柔软奢华的地毯上,还要听他在耳边诘问。

    “我与父皇,到底哪个更合娘娘心意?”

    那个时候他心里何等畅意,如今可怜也是活该。

    “音音,不是这样的,”他咳了几声,急切地握住郑玉磬的手,“阿爷那时候早就过身了,只是你那个时候满心里都是他,我……我心里嫉妒得很,又想叫你交出虎符,所以一时糊涂,就叫宫女扮成上皇气你。”

    “宫女?”郑玉磬有几分吃惊,她回忆起那痛苦不堪的一刻,颤声道:“你说那是宫女?”

    “音音也知道,我身边养了好些人,自然也会易容之术,”萧明稷已经不大记得到底是吩咐谁去弄这件事,他急切地分辩道:“你放心,她绝对不敢多说一个字,否则朕断然不会轻易饶了她的!”

    她都如今这样了,外朝的臣子知道太后与皇帝有私,那么床笫细节被人说出去与否又有什么好在意的,郑玉磬嗤然一声:“你可知为什么我那个时候一定要见一见上皇?”

    “因为他肯将保命的虎符留给我,我心里便是再怎么不喜欢他,可是对上皇那个时候,心里终究存了一份说不明的酸楚。”

    她平静的日子因为上皇,或许现在应该称之为先帝的一瞬贪念而灰飞烟灭,他沉浸在自己营造出来的温柔乡中不可自拔,最后却又爱她如掌中珠玉,将自己最珍视的东西都给了她。

    她恨极了上皇,但是在他生命终结的那一刻,又对他有了些难言的同情与怜悯。

    因为将虎符留给了她,因为来道观陪她用了膳,才会丧失了无上的权势,以至于身死。

    “便如皇帝这般,又如何能理解我的想法?”郑玉磬淡淡道:“我本来也不曾多么喜欢我的夫君,是圣人,是先帝,叫我知道原本平淡琐碎的日子也是一样珍贵。”

    她本来就是受到追捧的女郎,嫁入秦氏高门,总免不得要受些苦楚,尽管知道这些天下妇人都是一样,但心里存了委屈还能同丈夫来讲,夫君知道婆母的脾气,不会明面上去讲,但私下里哄一哄婆婆也就过去了,能少站一会儿。

    他让她等到自己放外任,两个人名正言顺地搬出去就好了,她总归是要做官夫人的,在分府别居之前总得面上过得去,叫人夸赞才好,将来要是有了身孕,依照母亲的性子两人也会缓和好一段时间。

    过去了那阵少年郎为爱不惧御前问答的激||情,这样温和而平淡的夫妻情分其实叫她感触不算太深。

    ——爱着她的男子有许多,太多便显得没有那么珍贵,因此也迟钝了她对于男女情爱的感知能力。

    可是先帝一道旨意打碎了她搬出去的美好幻想,随后又将她拖进了更深的噩梦,逼迫她同一个自己印象里只见过一面的他日夜交欢,甚至次次都弄到了她最深处,叫她胆战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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