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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他的习惯,晚了要宵夜,吃一口,他抬起头,看见谢一鹭:“给谢探花也弄一碗,”低头又吃一口,他细心嘱咐,“多撒葱花。”
都是北方人,在南京吃不上葱蒜,那一把葱末从淮北运过来,价钱比一碗鸡蛋差不了多少,郑铣对谢一鹭的偏爱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可他越偏爱,谢一鹭越觉得难堪:“谢督公抬爱,下官不饿。”
郑铣很随便地与他玩笑:“你饿不饿,咱家说了算!”
俩人说上话,谢一鹭插空就想把肚子里的话说了,于是他从角落起身,慢慢往前蹭,戚畹的心思全在春宫扇上,谢一鹭刚靠近就听郑铣闲话家常地跟他说:“三哥,廖吉祥砍树的事,你没觉得不对劲?”
听到那个名字,谢一鹭的弦儿立刻绷起来。
“怎么,”戚畹捧着扇子瞧,对郑铣爱理不理的,“你什么意思?”
显然是挑拨离间的意思。谢一鹭很紧张,替廖吉祥紧张,戚畹明明是老祖宗的人,却来赴郑铣的宴,能说他心里没一点疙瘩?
偏巧不巧的,蛋羹这时候端上来了,戚畹随着端羹的一眼看见谢一鹭,啐了一口:“什么东西,谁让你靠这么近!”
“哎哎,哥,”郑铣一副护崽的样子,指了指谢一鹭,“我的人。”
听是他的人,戚畹罢了,显然没认出眼前这个卑微的六品小官就是他家老祖宗从北京踢过来的倒霉蛋:“对了,”他问郑铣,“你们这儿有个‘咏社’,听说闹得很凶?”
“有是有,”郑铣朝谢一鹭递眼色,意思是没事,让他吃羹,“谈不上闹。”
“领头的是谁?”
郑铣忽而笑了:“兵部尚书,上次廖吉祥的宴上你见过。”
“他呀……”戚畹回想起来,沉声问“还有谁?”
“他手底下那几个侍郎、郎中,”郑铣敏感地问,“怎么了?”
戚畹停了停,才说:“这个月……就这几天吧,他们可能要搞事。”
郑铣哈哈大笑,露出一口白牙,颇有些玉山将崩的漂亮:“一伙子文人,能搞什么事!”
“对老祖宗,对你我,写一批文章,上一批奏章。”
“那我们也写,还怕他?”郑铣一条腿支在脚凳上,很有点江湖习气,“别以为我们没人,他们搞什么狗屁文社,我们也搞一个,”说着,他指向谢一鹭,“就让他当魁首!”
谢一鹭吓得勺子都握不住了,战战兢兢听戚畹说:“就怕他们划线儿……”他有力的手指“咚咚”点着桌面,“闹腾大了,把社搞成党就不好了。”
“划,让他们划,”郑铣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我正要看看,什么人跟他,什么人跟我!”说到高处,他沉稳下来,“哎三哥,你这消息哪来的?”
戚畹知道他要问,会心一笑,比了个手势,郑铣惊讶:“东厂的消息?东厂的消息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戚畹悠悠啜一口茶:“消息嘛,还是北京转得快些,”他别有深意地低语,“老弟,别管你是哪帮的,在南京窝着,就是外围!”
郑铣的脸色不好看了,戚畹笑吟吟起身,和几个伶俐的小子去斗鸡,谢一鹭赶忙上前,凑到郑铣身边叫了一声“督公”。
郑铣立刻凌厉地瞪过来,没应声。
有些话好说是死,坏说也是死,谢一鹭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照实说了:“下官骨头轻,经不起督公的提携!”
他下的是壮士断腕的决心,人家郑铣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别闹我,”他厌烦地摆摆手,“改天再说。”
谢一鹭可等不了,压上一步,破官袍已经和郑铣的斗牛服挨在一起:“人各有志,求督公莫强求在下!”
郑铣这才认真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忽然笑了:“我强求你?我强求你什么了?”
谢一鹭被问得哑口,极近地,愣愣和郑铣对望:“上次,在灵福寺……”
“哈,”郑铣口气轻蔑,那股艳丽的劲儿又上来了,手指张开按在谢一鹭胸前的鹭鸶补子上,使劲一抓,把他抓到跟前:“给你三分颜色,真给我开染坊啊!”
谢一鹭有种被猛禽叼住的感觉,他想过直接挑明的后果,贬官、受刑,甚至断头,可没想到会这样被当场“揪”住,实在太不体面了:“督、督公,”他轻拉他的手,那手意外地有力量,宝石戒面冰一样凉,“让、让人看见……”
“我怕人看?”郑铣的脸近在咫尺,谢一鹭清楚看见他眉骨下纵欲过度的眼纹,不知道为什么,他蓦地想起廖吉祥的眼来,清澈,谨慎,还带着点暧昧的试探。
突然,郑铣卸了手劲,指尖一弹,把他推远些,像是自言自语:“也是,好签哪能抽一次就中呢,”他缓缓绽出一个笑,长手指在谢一鹭的小补子上软软一划,“刘备为了诸葛亮,还三顾了茅庐呢。”
谢一鹭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好签”……说的难道是自己?
“不急,”郑铣半是亲热、半是威胁地瞧着他,“春锄,咱俩不急。”
谢一鹭胸前背后出了一层冷汗,他想不到郑铣这么难缠,冲动之下,他想干脆激怒他算了,这时远远传来一阵骚动,一转眼,一个小火者跑上来,是戚畹的人,还没跑到他家主子面前,后头紧跟着就闯进一个穿锦衣的高个子。
是梅阿查。谢一鹭忙从郑铣身边退开,往斗鸡的人群里躲,他怕梅阿查看见他,不小心说给廖吉祥听。
该躲的人其实是戚畹,他来赴郑铣的宴,廖吉祥知道了一定不高兴,一捅捅到老祖宗那里,他不好做人。
不过大人物终归是大人物,戚畹虽吃了一惊,却稳稳的没动作,倒是郑铣捏着额角先发话了:“七哥,我真服了你,哪儿得的信儿!”
梅阿查一副大员做派,径直走到前头,支使郑铣的人在戚畹旁边搬了把椅子,恭敬地叫声“三哥”,掀袍子坐下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郑铣拧着膀子,越过戚畹的胖身子斜瞪着他:“得,不问了,反正为了廖吉祥,你什么都干得出来!”
梅阿查不置可否,戚畹这时语重心长说了一句:“就老七这本事,但凡往自个儿身上用用劲儿,好歹也是个管税的太监了。”
郑铣恨铁不成钢,急急帮腔:“你说你怎么就着了那小子的魔!”
梅阿查答得自然:“他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有什么响动,我得替他盯着。”
“他”指的当然是廖吉祥,这话当然是说给戚畹听,大家伙都心知肚明,戚畹沉默了片刻,突然阴阳怪气地笑起来:“老七,三哥知道你,你眼里有事,但不生事,这几个小的里数你最懂事。”
戚畹都这么说了,梅阿查还有什么说的:“三哥,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替我们家老八来转一圈,让人眼里有织造局。”
戚畹没接他的话,猛地一拍巴掌:“哎呀,”他咂了砸嘴,显得兴致高昂,“想当年万岁爷最喜欢小梅的筋斗和郑小姐的旋子,老七呀,”他阴鸷地盯着梅阿查,一字一顿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