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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装相 第120节

    “你是不是很痛啊?”迟也问她。

    回答他的依然只有仪器运作的声音。

    迟也好像突然被狠狠打了一拳,他弓起身子,半跪下来,倒在了孟轻雪床边。他紧紧握着孟轻雪的手,隔着医疗手套,他摸不出一点属于人类的温度。迟也难以自控地哽咽着,眼泪滑下来,把口罩浸湿了一片。

    “累了就睡吧,不要再坚持了。”迟也轻声地恳求她,“张念文被抓起来了,王永乾也被抓起来了。我跟你保证,康敬仁也跑不掉。你相信我……”他看着孟轻雪,“不痛了,以后都不会痛了。”

    孟轻雪仍旧躺着,没有任何反应。

    迟也在她病床边坐了很久,一句话都没有说。直到护士叫他,说探视时间已经到了,他才站起身来,对孟轻雪说,“那我走了?”

    孟轻雪的眼角突然渗出来一滴眼泪,顺着脸侧落进了她的鬓角。

    迟也转身,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听见身后的监护仪器累极了似的,自暴自弃地,发出了“滴”地一声长鸣。

    第107章

    好几个医护人员涌进来, 把迟也挤到了一边。他们掀开了被子——迟也这才意识到原来被子下面的躯体是完全赤裸的。他怔在那里,惊恐地看着那枯瘦的、插满了各种仪器的身体,完全感觉不到那是个人。有护士把他往外赶, 一个男人爬到病床上, 跨坐在孟轻雪身上, 迟也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 然后发现那个男人在给孟轻雪做心肺复苏。他的力气那么大,孟轻雪那么薄的身躯,好像两下就会被他摁散架。迟也不自觉地泪流满面, 还想往前去, 那个护士近乎不耐烦地赶他:“您快出去吧!”

    迟也拉住她:“别再折磨她了!”

    那护士为难地看着他:“这都是程序。再说,您也不是家属啊!”

    迟也只好从病房里出来,孟轻雪的父母都在。她的妈妈嚎啕大哭, 也不知道是到了最后的时刻, 激发出了一点天性, 还是反正已经知道救不回来了, 所以尽情表演着悲痛,好缓解对女儿的愧疚。总之, 她哭得无比凄切,一再求医生再抢救一下, 要用最好的药,要不计一切代价。

    迟也听了一会儿,反而没有眼泪了。他突然安静地脱下了防护服,一言不发地从医院走了出去。

    他给喻闻若打电话, 喻闻若没接。他最近经常没办法接电话。迟也知道喻闻若也在接受调查,但是这种调查更加隐蔽,连个名目都没有。喻闻若没再去过迟也那里, 很少见面,也很少通话。只是简单交代了一句,如果有人找到迟也,问关于他的事情,说实话就可以,不知道的就回答不知道。

    “不要跟他们争辩。”喻闻若特意告诫他。

    迟也果然接到过好几个电话。他们说喻闻若跟外媒关系密切,有可能泄露了国家机密——迟也觉得荒唐极了,不知道喻闻若哪里有渠道接触什么国家机密。然后他们又问迟也,你知道他的养父曾经写过对中国不利的报道吗?迟也瞠目结舌,完全回答不上来。他们口中的喻闻若好像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老谋深算,处心积虑,不怀好意的人。迟也完全被吓坏了。他们问了有关基金会,也问了喻闻若平时来往的人,还问了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开始的,到什么程度……一个电话里问过了,下一个电话里还会接着问。迟也按照喻闻若交代的,全都说了实话。最后他们没有找到任何破绽,于是感谢了迟也的配合,告诉他这与你无关了。

    迟也试图追问他们会把喻闻若怎么样,得到的却只有一句建议他和喻闻若保持距离。

    电话没打通,迟也就不打了。他给喻闻若发了一条信息,知道他有空就会看到。然后自己坐在医院门口的花坛边上,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突然感觉到鼻尖落了什么东西,湿湿的。迟也以为下雨了,一伸手,却是一片雪花落在他手心上。他手也是凉的,雪花一时没化,就立在他的皮肤上,要凑得很近很近才看得清楚,六个角齐全,玲珑剔透,可想再看一眼,它就没了。

    迟也听见自己心里一声叹息。是她走了。

    喻闻若在两个小时以后到了医院,到门口的时候看见他还坐在花坛边上,头发和眉毛上都已经挂了一层薄薄的霜,鼻尖冻得通红,脖子缩在围巾里,喻闻若都走到他面前了,他还是呆呆的,发着愣。

    喻闻若一句话也没说,静静地在他身边坐下了。

    迟也问他:“你们快要复刊了,是不是?”

    喻闻若点点头:“嗯。”

    然后又道:“今天我去了集团那边谈话。”

    迟也缓缓转过头,看着他。

    喻闻若笑了笑:“交接完我就得走了。”

    “是因为停刊的事,还是……”

    “这还重要吗?”

    迟也沉默。半晌,叫他:“喻闻若。”

    “嗯。”

    “我冷。”

    喻闻若伸出手,把他一边的手揣进了自己兜里。其实迟也在这儿坐着,也一直把手揣在兜里,但就是冷。喻闻若的手是热的,迟也跟他十指相扣。

    雪慢慢地下,没有停的意思。冬天白日短,好像就这么一会儿,天已经黑了。他们一块儿抬着头,看着就近一盏灯,雪花在灯下被风带着乱舞不止,好像舞台上的聚光灯,只照亮了一小块区域。

    良久,迟也说:“他们告诉我,不管调查结果怎么样,你都会被驱逐出境。”

    喻闻若攥着他的手,没说话。

    迟也又道:“不排除终身限制入境,这是什么意思?”

    喻闻若:“字面意思。”

    “限制,又不是禁止。”

    喻闻若又笑了,他点点头,没跟迟也争辩。

    迟也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等调查结果出来吧。很快了。”

    “很快是多快?”

    喻闻若又不答了。

    迟也低下头,把手从他口袋里抽了出来,放回了自己兜里。

    “回伦敦以后呢?”

    “你是说工作吗?”

    “嗯。还有别的。”

    “先陪陪我父母。我前两年买了一套房子,比你去过的那间大一点。一直都没顾得上装修,正好可以花一点时间自己设计一下。以后……可能会去倒卖倒卖艺术品,不然就去做时尚咨询,跟朋友合伙或者自己开,都行。”

    “哦。”迟也没什么感情地应了一声。

    他全都想好了。

    迟也板着脸,突然问他:“你会回去找daniel吗?”

    喻闻若哑然失笑,觉得这话很荒唐,但看了看迟也的神色,非常认真,他只好也认真下来,承诺似的:“不会。”

    “你会找别人吗?”

    喻闻若看着他:“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吧。”

    迟也:“多久算不短?”

    “我不知道。”喻闻若耸了耸肩,“三年五年?”

    迟也脸板得更难看了:“王八蛋!”

    喻闻若安静地看着他。

    “你会有很多麻烦。”

    “狗屁!”

    “如果最后,他们针对我的调查结果不利,而你又坚持跟我保持这样的关系,那么你也会被调查。”

    “x他妈!”

    “他们会监视你,没收你的护照,调查你的家人……直到确认你跟我再无瓜葛。”

    “你在跟我分手吗?”

    喻闻若不说话了。

    迟也眼睛红了一圈。

    “我爱你。”他突然说,“我再也不会去找别人了。”

    喻闻若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再开口说话的时候有些哽咽。

    “你应该把明年巡演的话剧签了。”他最后说。

    迟也突然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往前走。喻闻若坐了一会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然后他也站了起来,跟在迟也身后走。雪越下越大,喻闻若始终不远不近地跟迟也保持着这段距离。街上没什么人,迟也快步过了一个红绿灯,等喻闻若走到的时候,灯突然转红了。喻闻若犹豫了一下,还是停在了这一头,他想叫迟也一声,但没喊得出口。大车过去,地上薄薄的一层雪泥被染得糟污一片,溅起一大块区域,喻闻若往后避了一下,再一抬眼,迟也的身影已经很远了。

    很瘦,很高,像一片孤影。远远地看过去,头发已经白了。

    喻闻若突然想,这样也好。

    比起张念文和王永乾,康敬仁被抓的过程曲折了很多。陈肃没有放过他,一路深挖,监督警方调查。在涉及俊华案件的多名公职人员都已经被拘捕之后,康敬仁曾试图抛妻弃子逃到国外去,结果被群众举报,在机场被抓了个正着。迟也还是从严茹那里得知,这个“群众”不是别人,竟然是蒋以容。

    “还有当初举报张念文吸毒的……”严茹朝他诡异地一笑,“你以为是谁啊?”

    迟也思前想后,还是准备去见蒋以容一面。跟她打了个电话,蒋以容也不矫情,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直接给他回了一个时间,还是对他招之则来的样子。迟也想了想,就没带什么礼物,觉得那样会显得很可笑。

    蒋以容最近很忙,方便起见,住在了市里的一套公寓。迟也去留心了一下,发现自从ihsd运动被他推到热点以后,达诺尔就把这个事当成了一个营销点,最近几个月围绕着“达诺尔女性力量”做了非常多的营销活动。他们本来也有这个slogan,一直是跟安清合作。安清跟他们解约以后,蒋以容干脆不找什么女明星了,自己上阵。

    她形象不错,保养得也好,没结婚,拼搏了几十年,坐到这个位置,本身就是“女性力量”最好的诠释。所以最近各种宴会啊论坛啊真人秀啊谈话节目啊,都有她的身影,比迟也还像个艺人,只是迟也最近根本没闲心关注而已。

    他到蒋以容那个公寓的时候,蒋以容的“团队”还在跟她对明天节目的流程。看到迟也来了,所有人都非常惊讶,唯独蒋以容泰然自若,好像迟也过来找她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她笑着把手里的文件夹合上,温温柔柔地下了一道逐客令:“那我们就明天再谈吧?”

    那几个人都站起来,跟蒋以容告了别,走出去的时候还跟迟也低头问好,叫他迟老师。迟也发现其中一个人挺面熟,可能是以前合作过的什么节目编导,只好也低头跟他们问好。等人全走空了,再一回头,蒋以容已经倒了一杯红酒,递给他,自己手里也端着一杯,把鞋一脱,大大方方地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赤着脚,挂到了茶几上。

    “坐啊。”她招呼迟也。

    迟也犹豫了片刻,十分拘谨地在她面前坐下了。

    “这次来,是想当面谢谢蒋总。”

    蒋以容摆了摆手,一脸不耐烦:“我是看你折腾了这么长时间,实在看不下去了。”

    迟也舌尖顶住自己的齿缝,颇为忍气吞声地附和着她笑了一声。也不知道她看不下去个什么劲儿,他险些活不下去才是真的。

    蒋以容朝着迟也眨了眨眼:“打蛇要打七寸,懂了吗?”

    迟也跟她装傻:“哦?”

    蒋以容:“什么性侵啊,拉皮条啊,你打不痛他的。税这种事,一查起来又没完没了,夜长梦多。”

    迟也默然,半晌,笑了一声,顺着她道:“那还是蒋总效率高。”

    蒋以容喝了一口红酒,看了一眼他的神色,又道:“当然了,我也不能抢这个功。要是没有你先把人拖下来,我也不敢随便去举报他们。我最多就算是……落井下石,多踩了一脚而已。”

    迟也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为什么要踩这一脚?”

    蒋以容轻描淡写地说:“能踩干嘛不踩?”

    “那康敬仁呢?”

    “送佛送到西咯。”蒋以容歪了下头,“不然等他以后东山再起来报复吗?”

    迟也欲言又止。

    “别想太多。”蒋以容说,“这跟你没关系。”

    迟也:“我不想再继续欠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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