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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05狼藉

    姚荣刚睡醒时脾气不好,醒了,脾气也不好,眼下看什么都不顺眼,见了饮花更是。

    肢体像是还没全然醒来,他坐起的动作慢吞吞,骂起人来却中气十足:“哪家女儿像你这样,连守岁都不好好待在家里,哪里有点女儿家的样!”

    见饮花一言不发,他火气一下子冒得更高:“聋了吗?谁教的你对你爹这种态度!”

    “谁教我,”饮花平静望着他,忽而笑了一下,“您吗?”

    转瞬即逝的笑意冰在嘴角,她微微偏头,问:“您教过我什么?”

    姚荣被气得倏然站起,身体像是不受控地惯性向前几步,藤椅被撞开,在后头摇摇晃晃。

    林采容往一边避了避,侧着身子将姚淙挡住,小声道:“饮花,少说两句……”

    弟弟被搅扰了睡眠,隐隐皱起眉,被母亲护进怀里。

    好一副舐犊情深的场面。

    饮花淡淡扫过一眼,原本要走向灶房的脚步转了方向。

    在这个家里,恐只有她的卧房才能勉强留有清净。

    身后传来轻重不一的脚步声,同时伴随着父亲的怒斥:“我教你,我这就教你孝道二字怎么写!”

    姚荣顺手抄起手边的拐棍追上来,伸长了手臂就往饮花背上打了一记。

    钝痛发生在一瞬,接着是细密的痛感从那处席卷。

    饮花顿住,不因为疼,只是身后忽然有了股温热气。

    姚淙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此时张开手臂挡在两人之间,神色焦灼道:“爹!不要打了!”

    “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有话好好说!姐姐已经长大了!”

    “长大了怎么样?长大了我也是她爹!”

    饮花低头,紧了紧牙关。

    她伸手正欲把姚淙拉到自己身边来,却抓了个空。

    有人捷足先登将他拽到一旁,急急教训道:“跟你没关系!”

    母亲看着很是紧张,像是怕那棍子下一秒就落到儿子身上。

    饮花轻蜷了下手心,转身。

    方才在她背上停留的木棍此时支在地上,姚荣撑着它站好,但显然有些支撑不住。

    冬日寒凉,大抵是他的患处痛病复发。

    姚家祖辈都是猎户,姚荣年轻时也靠打猎为生,然而有一年雨天摔折了腿,自那之后他就开始行动不便,除了简单的劳作,其余的要么不能做,要么不想做。

    林采容常年织布绣花,种些瓜果小菜,不时拿到集市上去卖,也能有些收入。

    后来饮花“小佛主”的名头传出去,东家有个病痛,西家有个邪门事,抑或是乡邻有一些算命的活计都会找上门来。饮花日渐熟悉起跟不那么正常的生意打交道,每回都能或多或少收到些银钱来贴补家用,有时有记得她的好的,逢年过节还会送些鸡鸭鹅来。

    自此姚荣便彻底不再发愁生计,原本租用了山上的茶园来种,后来也转手出去给了别家。

    日子过得风生水起,一家之主的脾性亦是与日俱增。

    饮花自记事起,他就好像一直如此,暴躁,易怒,而今人难敌年岁,满面怒色反倒为他添了几分生气。

    饮花没来得及,也没想好要说什么,身前忽然又多出堵人墙。

    也说不上人墙,母亲比她还要矮一些,肩膀瘦弱,此时拦在她身前,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

    她扶住父亲,劝说道:“别跟孩子置气了,何况明天还有客人要来……”

    姚荣眉头一抖,这才一下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先是嫌恶地将臂上的手甩开,而后同饮花道:“不守岁便滚去睡,明日有重要客人来,给我打起精神待客。”

    “客人?”饮花瞥一眼被推搡到一边的母亲,开口不觉带刺,“家里还会有什么客人,亲戚不都早死干净了吗?”

    父亲方有好转的脸色瞬时又变为暴怒,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火辣辣的痛感从颊边漫开,饮花依旧恹恹敛着眸,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懒洋洋抬眼看了下面前的父亲,淡淡道:“保重身体。”

    饮花回了卧房,任凭外头有怎样嘈杂的谩骂声也没管。

    被骂不会少块肉,被打也不会,这并没有什么不能适应的。

    过了片刻,屋外的骂声渐渐带上什么东西摔了砸了的动静,模糊间掺杂着女人压抑的哭喊。

    饮花睁开眼,盯着床顶帘上的花纹发了会儿呆。

    那是朵盛开的佛莲。

    佛家有言,往生极乐,花开见佛。

    清觉寺种有一池莲花,时至盛夏便满池都是碧色云彩,托起殷红的莹白的花朵来,漂亮极了。

    幼时寂行还教过她的,有一句“出淤泥而不染”,也拿来形容它。

    饮花喜欢莲花,也喜欢这句话。

    可是好吵。

    有人在哭,男的,女的,长的,幼的,他们很吵,吵得人想不了别的,也吵得人睡不着。

    饮花想,也或许是在山上睡的那一觉,将今夜能入眠的时辰,都用尽了。

    她就这样继续躺了会儿,忽然起身下床,拿了罐膏药出去。

    厅堂的地上一片狼藉,造成这局面的男人不知去向,只剩刚刚在自己面前挡过的瘦弱女人现今正坐在地上。

    姚淙过了今夜便是十四,可他成不了大人,他抱着母亲,除了抱着她,什么也不能做。

    饮花在两人身前蹲下,揭了药罐盖蘸了些药出来,轻轻抹在她的患处。

    女人从发现她来后,抽泣声便渐隐去,没说话,也没推拒。

    叁人静默无言,直到饮花忽然开口:“我们走吧。”

    女人倏地抬头:“去哪儿。”

    饮花垂首又蘸了点药:“哪里都好。”

    突然“啪”的一声。

    饮花的脸侧转到一边,上药的动作蓦然顿住。

    约莫这便是夫妇了,连打的位置都要一样。

    “娘!”姚淙惊住,喊完母亲又来看这边,颤声叫她,“姐姐……”

    饮花转过头来,好似什么也没发生,接着刚才的动作继续给女人上药。

    “要去哪里,”林采容咬着牙,声音中带着哭腔,“这就是我们的家!还要去哪里?”

    林采容说完这话,发现女儿终于愿意正眼看她,只是眼神空空洞洞,毫不在意的模样,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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