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竹秋 第209节
猛抬头,一道银光自左上方斜射朱昀曦,她及时射出一枚铜钱阻截,侥幸击落暗器。
殿上立时骚动,单仲游和近侍先抢上去做太子的肉盾。
未及靠近,一个黑衣蒙面人跃下房梁,游隼般逼近,轻飘飘一掌将单仲游和另外两个近侍击飞数丈,重重撞在巨柱上,就此喷血不起。紧接着又以星移电掣之势徒手连爆几人头颅,霎时间鲜血飞溅,脑浆横流。
柳竹秋看这身手就知刺客是黄国纪,实未料道这厮会藏身于此,她一边奔向朱昀曦一边高呼救驾,其他官员见刺客出手凶悍,都慌神逃命。殿外的侍卫正往里冲,两股人面对面互抵,殿门被堵得水泄不通,将朱昀曦困做瓮中之鳖。
黄国纪杀伤多人,攻势也因此受阻,顷刻间蒋少芬和王红姑已联手袭来。
两位女侠都是当世顶尖的高手,可此番较量顿觉敌人实力远超想象,拳脚上似有神荼郁垒之力。红姑硬接一掌,竟被震折右腕,负痛后身法滞涩,眼看要遭毒手。
蒋少芬忙冲黄国纪大吼:“石金威纳命来!”
骤听人叫出自己的本名,黄国纪视线转向她,也认出这数度敌对的老冤家是当年的故人,失惊低吼:“是你!”
蒋少芬间不容发地进攻,却被歹人敏捷闪避,右肩同时挨了一掌,经脉受损,赶忙着地滚避,又不幸被黄国纪踢中后背,当场血溅三尺。
柳竹秋见状不顾一切地前来抢救,黄国纪正要朝她下手,后脑突然一凉,被泼了半身水,继而滚烫钻心,淋水的地方竟冒出火苗。
原来朱昀曦见柳竹秋自不量力去救人,急中生智地端起供桌上的大灯盏,连油带火泼向刺客后脑,成功掩护了众人。
黄国纪终非等闲,扯掉头套,运气打滚压灭头上火苗,撕碎尚在燃烧的衣衫咆哮着追杀朱昀曦。
大殿上混乱已极,冲上来救驾的侍卫都被黄国纪打杀。
朱昀曦迈着还算灵敏的步伐绕柱逃避,怎奈笨重的礼服太碍事,转眼被黄国纪踩住衣摆摔了个四脚朝天。
黄国纪满拟再出一脚踏他个肚破肠流,一记霹雳响彻,他的右肋被怪力击穿,露出杯口大一个血洞,剧痛下身子登时软了。
朱昀曦魂魄险些飞散,怔愣地瞪视那痛苦扑地的凶徒,隔了数息方扭头查看,只见柳竹秋站在右手一丈外,尚未放下冒烟的手銃。
她早想动用这件利器,可手銃只能发射一次,如果落空根本没时间重新装填弹药。
刚才黄国纪和蒋少芬等高手过招时动作太快,她不易瞄准,等他准备对太子下杀手时速度放缓才让她有了击中的把握,拉动火线射出制胜的子弹。
手銃发射的巨响也镇住了忙乱逃生的人群,外面的侍卫们得以突入,先扶起倒地的太子,团团护卫,再去查看血泊中抽搐挣扎的黄国纪。
张选志吼叫着挤进来,他刚才被堵在门外,听殿内惨呼不断,几乎生生吓脱老命,抢到朱昀曦跟前跪地抱腿哭嚷。
朱昀曦惊魂稍定,喘息道:“孤没事,你快带这厮去医治,他知道很多秘密,一定要留活口。”
张选志叫人抬走黄国纪,忽听柳竹秋在身后高声招呼。
“张厂公,这里也有伤者急需救治!”
柳竹秋击倒黄国纪后先去查看蒋少芬的伤势,见她受伤昏迷,急得如同百蚁钻心。
等侍卫们来抬人时她下意识跟上,被张选志叫住了。
“忠勇伯,你还是留下护驾吧,我会叫他们照看好这些人。”
太子遇刺,做臣子地不小心守护却去担心下人,不客气地说就是失职。
柳竹秋回过神来,忍住牵挂目送蒋妈远去,转身来到朱昀曦跟前。
“殿下可还安好?”
朱昀曦还在余悸中,恍惚颔首反问:“你呢?有没有受伤?”
“微臣无碍,殿下受惊了。”
“……若非爱卿护驾,孤命休矣。”
公开场合二人严守君臣礼仪。发生行刺事件,祭礼中断,卫队保护太子去行宫歇息,张选志和张鲁生留下指挥部众挨个搜索帝陵,抓捕刺客同伙。
柳竹秋待在朱昀曦身边,这时一大群侍从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她不便近前侍奉,趁这空档去看望蒋少芬。
蒋少芬伤得不轻,柳竹秋过去时她还未恢复意识。医官说性命无碍,昏睡是止痛的丸药导致的,明天就能醒过来。
柳竹秋坐在床边守候,打算今晚就住这儿了。
婢女捧来一只盛放零碎物件的托盘,说:“这是这位嬷嬷随身带的东西,张厂公命交给爵爷保管。”
柳竹秋看其中有一瓶蒋妈秘制的伤药,忙倒出一粒用水化开后喂给她,再回头细看,除一封牛皮纸做的信封外,其余物品都不甚要紧。
她随手打开未封口的信封查看,又漫不经心地取出里面的信笺。
据纸张成色判断此信年代久远,她好奇地展开已有些发脆的信纸,一行行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先看落款,赫然看到“赵静雅绝笔”几个字。不久前在心间肆虐的风暴卷土重来,扫荡出更猛烈的乱景。
蒋妈竟随身藏着娘的遗书,她为何一直不给我看?
答案随着火速的揭晓,一个做梦都未曾出现过的可怕隐秘犹如刀刃贴住她的咽喉。
二十三年前,赵福清及妻儿冤死后,奸宦们力求斩草除根,没漏掉已嫁入柳家的赵静雅。
先威胁她的公公柳康山,柳康山畏事,逼迫柳邦彦除掉妻子。
柳邦彦不敢反抗强权父命,为自保放弃夫妻情分,送上奸党给的毒药,跪求赵静雅自行了断。
赵静雅走投无路,写下这封悲情刻骨的控诉信后含恨服毒。
信中的一笔一划似垂死抗争的战士挥出的兵刃,在柳竹秋眼前舞出血雨腥风。
她似乎看到在那个暗无边际的夜晚,一个怨苦无助的女人在灯下奋笔疾书,用尽全部心力抨击这黑暗的世道,残酷的人心。
娘不是病死的,她也是赵家冤案的受害者,害死她的直接凶手是爹和祖父。
柳竹秋千锤百炼的定力也未能抵挡这次重击,无数刀片插进心房最柔软的部位,她最大的包容和无私的爱竟然都给了一个最不值得的人——与她血脉相连的父亲。
像落在熔炉里,一刻也耐不住。她等不到蒋妈苏醒,也顾不上当面向朱昀曦禀报,让宫女代传口信,骑马赶回京城。
柳邦彦还未收到太子遇刺的消息,掌灯时分,他正在内书房研究金石刻画,身着女装的柳竹秋快步走来,冷峻的面色仿佛一阵提前来临的寒潮。
“都出去。”
她沉声叫退屋内的下人,让柳邦彦狐疑翻倍。
“你不是随太子去昌平谒陵了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茫然的表情加深柳竹秋的愤恨,一个人怎么可以数十年如一日的藏好亏心事,理直气壮对她这个苦主的女儿行使父权?
羞耻何在?良心何安?
“爹……”
她忍住了十万分的恶心才能喊出这个称呼,因为目前她仍无法视他为仇敌。
“你还记得我娘的形容吗?”
柳邦彦白日见鬼般的扭曲了脸,迅速被极力逃避的恐怖预感包围,包括舌头在内的肢体全部僵硬了。
柳竹秋仅存的一缕侥幸都教他这份心虚粉碎了,以审讯官的架势靠近逼问:“你告诉我,我娘究竟是怎么死的?”
柳邦彦真盼着房梁马上塌下来砸死自己,这样就能靠死无对证维持他在女儿心中的印象。
“阿秋,你……你别听蒋妈一面之辞。”
“蒋妈什么都没说,是娘亲自告诉我的。”
柳竹秋掏出赵静雅的遗书,展开拍在案几上。
“这是我娘的字迹对吧?小时候我听人说娘生前的衣物用品诗稿画作都被你销毁了还觉得奇怪,现在终于明白了,你是做贼心虚,怕她的冤魂附在那些遗物上找你报仇!”
柳邦彦真不敢看亡妻的笔迹,他像一堵触之即溃的危墙虚软地瘫坐在椅子上,又随即趔趄上前扯住柳竹秋的袖子悲告:“阿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舍不得你娘,也曾想尽办法求过你祖父,甚至把脑门都磕破了。可阉党势力太大,他们送了一幅吴起的画像给你祖父,说柳家若还想在朝中立足就必须学他……我真没法子呀!”
他语无伦次辩解,很快失声痛哭,这样反而坐实了罪行。
柳竹秋心如死灰道:“所以你和祖父为保住乌纱帽就决定牺牲我娘,你们明知我外公是冤枉的,娘更加无辜,还对她下毒手,你们还是人吗?!”
柳邦彦被她推开,再想靠近,遭到更厌恶的抗拒,只得惶急哭求:“阿秋,你可以怨爹懦弱无用,但不要以为爹真的忍心。你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就知道我当初也是走投无路。如果只是我一个人,我拼死也会护着你娘,可我上有你祖父,下面还有你三个哥哥,你说我能怎么办?”
他仿佛重回那个鱼游沸釜,燕处危巢的绝境,无力地跪倒,不知如何躲这场审判。
柳竹秋想起在蔚县击杀罗东生部从时她戏言自己若是男子,定会娶宋妙仙为妻。蒋少芬问她若因此被阉党逼迫,将如何对待妙仙。
蒋妈当时定是由她的玩笑联想到她惨死的母亲,而父亲连这她视作最基本的道义都背弃了。
“祖父把我娘当外人,哥哥们也不是娘亲生的,但你不一样,你是她的丈夫,是她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小时候我还在你旧日的文稿里看到过你写给她的情书,‘岁岁花好,人月同圆,冰心玉壶,沧海桑田’,原来这些誓言全是骗人的假话,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不止对朋友忘恩负义,连山盟海誓的妻子都能狠心背叛!”
柳竹秋不容情地发动唇枪舌剑,只有对父亲倾泻疯狂的恨意她才不会崩溃。
柳邦彦哭泣求饶:“阿秋,你不能这样说我……”
她怨毒更深:“我总算明白宋大人出事时你为何能毫不犹豫地当起缩头乌龟,同样的事你早干过了,假如我一开始就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根本不会费力求你,不,我会在你被阉党抓进昭狱时劝宋大人别替你求情,就让你这个自私懦弱的小人死在牢里,而且绝不为你掉一滴眼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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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章
范慧娘接到下人报信, 说柳竹秋在内书房朝柳邦彦发脾气,连忙赶来劝止。进门见柳邦彦瘫坐在地痛哭,柳竹秋立在一旁, 表情气势活像苦大仇深的债主。
她惊疑上前, 惶急道:“你们爷俩又怎么了?阿秋, 你爹再不对也是尊长, 你不能这样无礼啊。”
她伸手搀扶丈夫,柳竹秋的愤怒犹未停歇,再出狠手道:“太太不必可怜他,赶明若遇祸事要拿你顶罪,他可半点不会手软。”
范慧娘未及询问就被她的解释炸傻了。
“当年我娘就是这么被他推出去做挡箭牌的。”
老实的女人难以置信, 半晌方结巴道:“这、这怎么可能?”
丈夫的沉默已成佐证, 她不寒而栗地撒手,柳邦彦摇晃几下扶住桌沿, 羞愧地不敢面对任何人。
柳竹秋向范慧娘展示生母的遗书。
“这是我娘临死前写下的, 太太不识字,我来念给你听。”
她大声朗读数行,柳邦彦不堪忍受地过来抢夺,悲怒道:“没错,你娘是我逼死的, 我胆小,我无能!你现在要为你娘报仇吗?那就来杀我啊!”
他破罐破摔地拽住妻子, 让她作证:“这丫头是来讨债的, 回头你告诉她三个哥哥, 我不要她偿命!”
在柳竹秋看来这人就是仗着父亲的身份掩护耍无赖, 他若对前妻有愧, 就不会对宋强见死不救, 若有心悔改,就不会直到罪行败露还铁齿声称自己事出无奈。
他永远不会认错,因为他判断是非的标准是利益而非道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