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柳竹秋 第204节
柳竹秋面红耳赤,心惊汗流,承认自己糊涂了。
皇帝跟皇后感情破裂还继续给予礼待,是在维持东宫的根基,这根基一旦碎了,朱昀曦将是直接受害者。
孟亭元看她垂头丧气,已听取了教诲,叹气道:“传话的眼线我已替你处理了,你好自为之吧。”
柳竹秋再度吃惊,与之擦身时匆忙叫住他。
“大人可有办法搭救惠音师太?若能指点生路,我愿替太子跪谢恩典。”
她真是病急乱投医了,想尽量搜集可能有价值的意见,语罢跪地叩首,完全没考虑自身尊严。
孟亭元停步,微微回头看她一眼,简短提醒:“惠音已为你做了示范,用最小的代价救最多的人,你自去思量吧。”
他开门离去,何玿微马上入内,柳竹秋刚站起身,满脸忧虑正与他的慌张相呼应。
“晴云兄,孟阁老找你做什么?”
“……子钦兄能否先告诉小弟,他为何让你做中间人?”
何玿微知她见疑,忙解释:“他找的不是我,是拙荆。”
他说孟亭元的亡妻是邓氏曾祖父的表妹,早前他还在与邓家来往时很喜欢邓氏。
年初邓氏随丈夫来到京城,出于礼节去拜望了孟亭元,之后也不常走动。今天上午孟亭元突然造访,请何玿微替他约见温霄寒。
“我知道他和唐珰过从甚密,也怕他对你不利,但当时那种情形我没法拒绝啊,晴云兄若因此疑心,小弟就真成覆盆之冤了。”
何玿微正局促辩解,邓氏走进来,她刚才也在门外,送走孟亭元立刻回来替丈夫澄清。
柳竹秋搞不清孟亭元是善是恶,不能完全信任这两口子,表面大度地敷衍一番,忧心忡忡返回伯爵府。
家人还等着她开饭,她哪有胃口,让他们先吃,独自回房闷坐沉思。
天气潮热,闷得人心慌,时间像雨后的水洼无形地蒸发着,背上的罗衫已汗透,她还没为思想找到出路。
门框边有人影闪动,看身高是陈尚志。
柳竹秋唤了一声,他羞人答答地进来,站到阴暗处,让出式微的夕光。
“季瑶,你没吃晚饭,肚子不饿吗?”
柳竹秋勉强一笑:“天太热,吃不下。”
陈尚志看到她汗湿的鬓角,忙拿起一旁的蒲扇帮她扇风。
柳竹秋调侃:“你又不是小厮,干嘛干这个。”
他一本正经道:“又不是只有小厮才能干这个。”
然后扇得更起劲了。
柳竹秋刚才还在想惠音是他母家仅存的长辈了,应该让他了解现状,便带他并肩坐到靠墙的春凳上,告诉他惠音被捕的经过。
陈尚志惊恐万状,强忍着没插嘴打断,等她语终方焦急道:“他们真要杀我大姨吗?大姨太可怜了,我想救她。”
他说完意识到自身无力救人,眼泪汪汪地低下头。
柳竹秋说:“我也想救她,可是没有好办法。”
陈尚志思索片刻,怯生生问:“你能不能去求求陛下?他是皇帝,有生杀予夺的权力,只要他肯放大姨生路,其他人便不敢说什么。”
柳竹秋闷倦道:“但现在就是皇帝想让你大姨死。”
“为什么……”
“你大姨活着,太子便做不成太子。”
“可没妈的孩子很可怜啊。”
陈尚志无心的哀叹突然击中柳竹秋打结的脑筋,豁然惊喜道:“裕哥,多亏你提醒我,我真是做官做昏头了,居然忘了这么浅显的道理。”
当初柳丹案时她敲登闻鼓告御状,利用庆德帝的慈父心理获取他的支持,而今何不推陈出新,再试一次。
陈尚志跟着高兴:“你想到办法了?”
“算是个笨办法吧,只能尽力而为了。你去叫春梨来,我要让她帮我准备点东西。”
柳竹秋吩咐春梨熬制绘画用的颜料,在内书房点起几只大蜡烛,铺开画纸作画。
陈尚志在一边观看,一会儿帮她扇扇子,一会儿替她洗笔。
柳竹秋觉得他像个殷勤的小书童,可是个头太大,挡在身旁挺碍事的,笑道:“这里不用伺候,我肚子饿了,你去叫他们送些吃的来吧。”
陈尚志听说她想吃清淡的食物,指着方才熬颜料的风炉,欣欣道:“我会做荷包饭,就用这炉子做给你吃好不好?”
柳竹秋让春梨陪他去取食材,少顷拿回一大碗米饭、一盘叉烧、一碟豌豆、几只咸鸭蛋、一把洗净的青菜、几张干荷叶,以及麻油、盐巴和大酱。
陈尚志不用春梨帮忙,亲手将食材配以作料搅拌均匀,用荷叶包成口袋状放入小蒸笼用小锅蒸煮,不久食物的鲜香和荷叶的清香随着水汽弥漫开,惹得人胃口大开。
柳竹秋唾液直涌,搁下画笔来尝鲜。
春梨替主人剥荷叶,笑赞:“裕哥你不是傻子吗?从哪儿学的这手?”
柳竹秋怪她口没遮拦,悄悄瞥她一眼。
陈尚志不以为意,笑道:“以前尤妈妈在时经常做给我吃,我看久就会了。”
柳竹秋夸奖:“难为你想到这种新鲜吃法给我开胃。”
少年傻笑:“其实我也想吃。”
他憨直的模样太可爱,柳竹秋哈哈大笑,不觉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霎时间连她在内,屋里的人都惊呆了。
该死,我怎会情不自禁轻薄他?怪他太像殿下了吗?
她若表现出窘态更要丢脸,硬是不慌不忙缩手,全当没这回事。
陈尚志脸红如赤,目光局促向下,大概搞不清状况。
春梨忍笑替主人解围:“裕哥模样讨喜,小姐何不认他做干儿子?”
“死丫头。”
柳竹秋伸手掐她一下,厚起脸皮下台阶。
“不过以后要是真能生个像裕哥这么乖巧的儿子就好了。”
陈尚志随着她的玩笑赧然咧嘴,小心翼翼释放欢喜,一顿饭吃完他的脸仍像花期漫长的月季保持着娇艳的绯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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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六章
柳竹秋连夜画完一幅画, 带去求见皇帝。
庆德帝想是料到她要替惠音求情,数次拒见,直到三法司宣判惠音触犯大逆罪获剐刑, 被他下旨改判为斩立决后, 他才在建极殿召见柳竹秋。
柳竹秋明白皇帝的这些态度已显示此事不容商榷, 冒着触逆鳞的危险觐见。
进殿前庄世珍亲自接待她, 低声警告:“陛下近日身心疲累,请忠勇伯斟酌言辞,切勿令他伤神。”
这定是庆德帝授意的,警告她别多嘴惹祸。
柳竹秋跪拜在皇帝座下,神情肃穆。
庆德帝打量她铁了心要触霉头, 面色比平日冷三分, 问:“晴云何事急着求见?”
柳竹秋躬身道:“启奏陛下,微臣是为家母来的。”
庆德帝纳闷:“你母亲不是早已过世了吗?”
“家母是在微臣刚满周岁时病故的, 微臣完全不记得她的长相。日前微臣出城狩猎, 在山林中看到一幕情景,深受触动。回家后将其描绘下来,乞请陛下御览。”
她双手献上画轴,近侍接下呈送到庆德帝跟前的案几上,打开供其查看。
只见画中有一头老虎叼着一只成年的母猴正往山里奔去, 母猴身陷虎口,犹在朝树梢上的小猴招手, 那小猴爬在枝头伸臂尖叫, 母子俩一个悲伤, 一个惶恐, 生离死别的绝望气息溢出画面, 发人恻隐。
庆德帝立刻领会出画中蕴意, 躁恼地抬眼盯着柳竹秋。
柳竹秋沉声道:“微臣见那母猴丧命前始终凝望小猴,口中惨叫似是对幼崽的叮咛,不禁想禽兽尚有母子情,遑论人乎?微臣幼年丧母,未曾享受过一天母爱,时常想象家母的音容,看到别的孩子爬在娘亲怀里撒娇,便羡慕不已。
八岁时家父教我读方逢辰1的诗,中有一首《赠杨内舍景尧刲股》,诗云‘子肉可疗亲,或曰不敢毁。不见母生儿,生死一间耳。此身母之身,非可认为己。杀身可救母,当还爱一死。天理通神明,寸肤直糠秕。苟能充此心,是即学曾子。’
微臣读诗后对家父说愿割股肉换亡母一日复生,完天伦之愿。家父摸着微臣的头说:‘痴儿可笑,人死岂有复生之理’,语未罢,亦涕泪纵横。微臣始知死别更比生离难,梦魂不度幽明关,微臣这辈子都不可能体验真正的母爱了。”
她以自身为例,阐述无母孤儿的悲苦,情出肺腑,言未过半已然泪出。
庆德帝听她说得感人,怜悯安抚:“晴云现已出人头地,你母亲也该含笑九泉了。”
柳竹秋拭泪道:“话虽如此,但微臣终是抱憾一生。民间有句老话说‘都愿八十有个妈’,下有儿孙绕膝,上有老母在堂方是人生全福,这点陛下一定深为了解。”
庆德帝已被她勾起愧疚,朱昀曦是他最疼爱的儿子,孝顺、听话,相貌又得人意,他恨不得把天下间最好的东西都给他,自然舍不得他伤心难过。
明知温霄寒在迂回游说,终不忍责怪,轻叹道:“你跟朕说这些是何意图呢?”
柳竹秋料想皇帝不会这么快被打动,直接求情仍将踩坑,须给他时间考虑,再度伏拜:“微臣想求陛下追封家母为诰命,使其得享哀荣。”
她没让人难堪,庆德帝略松了口气,爽快道:“晴云孝心可嘉,朕便追封你父为义安伯,封你母为义安伯夫人,传旨成都知府为他们在当地建公祠,享四时祭祀。”
动静闹大了把温家人引来可了不得,柳竹秋忙说:“陛下封赐爵位已是不世之恩,微臣怎敢再让朝廷费公帑为父母建祠,此事只合自理,否则定致逝者不安。”
庆德帝准奏,命她退下。
柳竹秋尽了人事,后面的只好听天由命,左等右盼直到行刑前四天仍不见皇帝改注意。
朱昀曦再也稳不住了,亲自去忠勇伯府找她商议。
“我想去见父皇,求他饶了我娘。”
柳竹秋已计无所出,但仍极力阻止。
“殿下万万不可,这层纸若捅破了,陛下会认为您在逼迫他,以后您做任何事都会惹他疑忌。”
本来朱昀曦和皇帝的父子情是历代帝王家少有的亲厚,若为素未谋面的生母与养育他二十多年的父亲颉颃,皇帝定会寒心失望,后果绝非寻常父子闹矛盾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