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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念刻骨

    楔 子

    “听说没听说,三年前江南童家的十八口灭门案要重审了。”

    “听说了,朝廷派了钦差亲下江南查办,听说钦差是个年轻人,神捕,破获了好多案子。”

    “可不是吗,还是个皇亲国戚。”

    书馆里人声鼎沸,说书的正讲到钦差南下办奇案,下面议论纷纷。

    角落里的一张小桌上,少女双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台上的说书先生,脸色有些阴阴的。

    说书的正说到童家灭门那夜的通天大火,少女猛地一拍桌子:“小二,结账。”

    小二颠颠跑来,少女丢出一锭银子,指了指台上的说书先生说道:“胡说八道的蠢货,什么天火,什么鬼影杀人,还通天神捕,真有本事三年前早把案子破了。不好听,不好听。”说着,转身急匆匆地奔出书馆。

    刚才还在听书的人爆出一阵大笑,有人道:“我当是谁呢?这不是那个倒追棺材铺子老板的徐家小姐吗?”

    “哈哈!可不是吗?这是急着去找那卖棺材的?”

    “哈哈哈!”

    ……

    1

    “徐姑娘,您还是走吧,掌柜的真的不在。”小豆子苦着脸从柜台后走出来,一脸为难地看着徐小荷。

    这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坏事,岳阳城喜欢杜冷的人太多了,可像徐家小姐这样死缠烂打、没脸没皮的也是不多见的。

    “这生意也不做了吗?我可是大客户,他为何不见?”徐小荷愤愤地瞪着小豆子,抻着脖子朝柜台后面看。

    “姑娘您可得了吧,咱们开的是棺材铺子,您家也没听说有人故了啊!”小豆子刚说完,杜冷染了一身的霜雪从外面进来,微冷的眸子扫了眼徐小荷,有些不耐地说道:“你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我又来了,我买棺材不行吗?”徐小荷叉着腰,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靛蓝色的长袍裹着他略显清瘦的身躯,就那么往里一站,倒是自成一道风景,让人忍不住痴痴地望。

    “哦?”杜冷轻挑眉头,“那姑娘可是想好要什么木材的?”他姿态优雅地坐在待客的小几前,修长白皙的素手轻轻划过杯盏的边缘,俊逸的眉眼似笑非笑地弯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窗外飘着细碎的雪,屋里的炭火盆子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徐小荷突然觉得有些窒闷,她烦躁地挑了挑眉,冲过去抢过他手中的杯盏,气恼道:“黄花梨的,十三口,要上等的朱漆刷三遍。”

    “噗!”杜冷口中的茶喷了她一身。

    “你开玩笑吗?”

    徐小荷抿唇一笑,得意地望着他:“我没开玩笑,就是十三口。我决定了,给我家十三口都预订个上等棺材,怎么?你有意见?”

    一旁的小豆子早吓傻了,无措地看着杜冷。

    杜冷忽而一笑,忍不住摇头:“你这又是何苦呢?”

    徐小荷有些无奈地望着他,她那么喜欢他,连这么混账的事都做得出,他怎么就不能有点回应?

    “我爹要给我说亲了。”她挫败地道,垂头偷偷拿眼瞄他。

    杜冷身子僵了下,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了声:“恭喜。”

    徐小荷傻了,剧情不该是这种走向啊,难道他不该痛哭流涕地抱住她说“小荷,你别嫁,我这就上你家提亲”吗?

    “徐姑娘,徐姑娘?”

    “啊!”

    小豆子扯了扯唇角:“我家掌柜的走了,您看看您是要选什么样式的?什么时候交货?”

    “交货?交什么货?”徐小荷失望地叹了口气,目光留恋地望着杜冷离去的方向。

    “当然是你要的十三口棺材啊!”小豆子长长叹了口气,心道,这姑娘也真是拼了,追个男人到这个程度,他都想把自己掌柜的打包赠送了。

    徐家小姐为了倒追玄字九号的掌柜砸下重金订制十三口黄花梨棺椁的消息像暴风雨一般席卷整个岳阳城,有人说她痴情一片,有人说她痴傻非凡,但大抵上都觉得她是个傻子,可爱情这东西从来都是毫无理智的,所以她依旧是日复一日地在玄字九号流连忘返,美其名曰,监督棺材制作进程。

    “你怎么又来了?”杜冷一进工作间,便见徐小荷笑眯眯地坐在绣墩上支着头看他。

    “想你就来了呗!不,呵呵,是监督进程,怎么说我也是大客户不是,你家的小豆子不会沏壶茶吗?”她笑眯眯地抱怨,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清冷俊秀的脸。

    杜冷微敛着眉,垂在身侧的手紧了又紧,终是无视她的存在,径自走到棺椁的毛坯前,拿起刻刀在侧面刻印符文。

    微风吹过,空气中是他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木香,她想,像他这样整日与木为伍的人,身上自然有些木材的味道,自然,芬芳,仿佛在她眼中,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这上面刻着的是什么符文?”她笑着靠近,殷红的唇几乎要贴上他的耳朵,灼热的少女气息轻轻呼在他耳畔。

    杜冷拿刀的手微微一紧,刀下的附文偏了。

    “呀!你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她咯咯地笑,看着他瞬间绯红的耳垂,高兴得忘乎所以,脚下一个不稳,整个人向后仰了过去。

    “啊!”

    零散的尖锐木屑划破手掌,散落在地上的刻刀几乎是从右手腕直接划到手肘。徐小荷只觉得掌心和小臂钻心地疼,等回过神儿的时候,人已经被杜冷抱起来冲出工作间。

    淡淡的木香缭绕鼻端,她窝在他怀里看着他紧抿的唇,心中暗喜。

    他这般紧张自己,是否亦是喜欢她的?

    “啊,疼。”徐小荷坐在绣墩上龇牙咧嘴,一旁的杜冷抬眼看着她惨白的小脸,手上抹药的动作轻了几分,苦笑道:“你这种性子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能长大也是幸事了。”一边说,一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夹出她掌心的木屑。

    “给我吹吹就不疼了。”她笑嘻嘻的,忍着疼,偷看他紧抿的薄唇,趁他不备突然倾身。

    “徐小荷!”杜冷不敢置信地看着近在眼前的小脸,“你就没有点女人该有的矜持?”

    “有了矜持,你就会娶我?”她失神地看着被他剪开的袖口,小臂上殷红一片,伤口边缘的皮肤有一大块的烧伤疤痕,深褐色的,很难看,却又是那么醒目,清楚地让她记得那一天,那个大火燎原的晚上。

    “听说没听说,三年前江南童家的十八口灭门案要重审了。”

    “听说了,朝廷派了钦差亲下江南查办,听说钦差是个年轻人,神捕,破获了好多案子。”

    “可不是吗,还是个皇亲国戚。”

    脑中莫名地回荡着书馆里众人的纷纷议论声,心里遽然一疼,那一场大火不仅烧死了童家十八口,还烧死了她的娘亲和姐姐。

    杜冷抿唇未语,细细看了她遽然变化的面色,食指却不自觉地轻轻拂过她小臂上的疤痕。

    久久,久到他以为他什么也不会说的时候,却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怎么弄的?”

    徐小荷的身体僵了一下,一股钝疼在胸口蔓延,她猛地抽回自己的手,狼狈地跳起来:“我走了。”不能说,不敢说,以至于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了,她像个小偷一样狼狈地逃走,只留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背影。

    2

    隔日下了雪,杜冷刚刚推开大门,一股子风雪卷着细碎的雪花冲进来,徐小荷裹着厚厚的狐裘站在门外,肩头落了一层薄雪。

    杜冷挑了挑眉,没说话,径自绕过她走到早就套好的马车前,单手勒着马缰上了马车。

    “喂,你去哪?今日我可是特地来监工的。”徐小荷展臂拦在马车前,受惊的马儿嘶鸣两声,热气喷了她一脸。

    “你哪天不是特地来监工?”杜冷低敛着眉,冷声问道。

    徐小荷一愣,“扑哧”一声乐了:“我乐意。”说着,走过去跳上马车,“走吧,去哪儿都行。”

    杜冷脸色沉了沉,好半天才挤出一句:“你非要这么没脸没皮地跟着?”

    徐小荷不甚在意地咧嘴一笑,双手抓着马缰不放:“是又如何?”

    杜冷无语,望了望天色,终是催动马车。

    雪越下越大,杜冷坐在车外,徐小荷抱着小手炉缩在马车里,时不时地探头去看外面的杜冷。他的肩很宽,这让她想起昨天他抱着她的情形,心头忍不住微微发热。马车在城里绕了两圈,最后在徐府门前停下。

    “到了。”

    徐小荷掀开车帘一看,爹爹徐文正寒着脸站在门外。徐文扫了眼一旁的杜冷,讪讪地笑了:“真是劳烦杜老板把小女送回来了,还有,那十三口棺椁杜老板就不用做了,回头我让人把银两送去,全当替小女这些日子来的无理取闹赔不是了。”说完,一把揪起徐小荷的领子将她从马车里拽下来,“还不下来。”

    “你骗我?”徐小荷不敢置信地看着杜冷,他竟然兜了两圈把她送回来了。

    杜冷摇了摇头:“只是送你回该回的地方,以后姑娘不必去玄字九号了。”说完,转身欲走。

    “杜冷。”徐小荷大喊一声,心里跟滚了一层热油一样,看着他薄凉的眼好一会儿才恶狠狠地说了一句,“你别以为你甩得掉我,我就喜欢你,我就想嫁给你,所以你等着,最好等着。”

    “啪!”

    “爹。”

    “混账东西,你还有没有廉耻了?”徐文恶狠狠地看着她肿起的脸颊,“别在这里丢人了。”

    “丢人?”徐小荷冷笑,“你也怕丢人吗?”那厌恶的湿冷目光如同毒蛇,不只恶心了徐文,也同样让回过头的杜冷记忆深刻。

    他印象中的徐小荷从来都是个大大咧咧、有些任性,却又不失几分直率的姑娘,从未见她露出这种厌恶的表情,而且对着的是她的父亲。

    徐文的手再次举起,却终是没有落下,他转而对杜冷道:“让杜老板见笑了。”说完,一把拽住她的领子将她拖进徐宅。

    夜里风大,徐小荷满身酒气地穿梭在玄字街的巷子里,目光微敛,却总是看着远处那一盏素白的风灯。“咚咚咚!”

    杜冷寒着脸拉开门,一股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嗨,杜老板。”徐小荷笑眯眯地扬着手里的酒壶,绯红的小脸还带着泪痕,却又强颜欢笑。

    杜冷挑了挑眉,一把抢过她手里的酒壶丢进一旁的雪地里,俯身看着她,紧抿的薄唇扯成一条直线,好一会儿才道:“我记得我说过,以后再也不要来了。”

    不来,怎么可能不来?

    她心底苦笑,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里:“我偏要来,又如何?杜冷,你怎么就那么铁石心肠?你怎么就不喜欢我?”也不知是酒醉人,还是人自醉,她迷蒙的眼里带着灼热的情意,杜冷避无可避,等回过神儿的时候,她灼热的唇已经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贴了上来。

    “徐小荷!”

    “别说话,让我靠会儿,就一会儿。”她猛地松开他的唇,目光微敛地看着他长着青色胡茬的下巴,“杜冷,杜冷,杜冷,就一会儿,就靠一会儿。”她几乎是祈求着说,抱着他腰身的手勒得紧紧的。

    时光仿佛就静止在这一刻,肩头落下的薄雪一层又一层,杜冷想,若是时光真的就此搁置,他是不是也能伸手抱抱她?

    于是他缓缓地伸出手,掌心贴着她的后心轻轻拍了两下。

    “杜冷,你,喜欢我的吧!”她闷闷的声音从他胸口传来,最后被夜风吹散。

    杜冷仰头看了眼漆黑的夜空,眼中有什么一闪而逝,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或许吧!”

    3

    徐小荷是在一阵鸡鸣声中醒来的,杜冷已经不在铺子里,小豆子见她从杜冷的房间里走出来,吓掉了下巴,指着她半天没出声。

    “小豆子,叫声老板娘听听?”徐小荷伸了个懒腰,虽然头疼欲裂,但昨晚那番借酒装疯又怎能说不是一种阶段性的进展呢?况且……

    她下意识地抚了抚唇,想起昨晚那个薄如蝉翼的吻,整个人都仿佛浸淫在日光里发光发热。

    小豆子皮笑肉不笑地横了她一眼,石破天惊地丢出一句:“徐姑娘想多了,我家掌柜的今日没到五更就出城了。”意思是想要整出什么事儿,也得有当事人是不?出城?

    徐小荷愣了愣,一把揪住小豆子的领子:“去哪儿?”

    小豆子咧嘴一笑:“掌柜的每月二十三都去城外云水庵。”说完,暧昧地眨了眨眼,“你猜,他去干什么?”总不会是去尼姑庵看尼姑!

    素白的雪装点着初初绽放的红梅,杜冷立在万树丛中,肩头落了片片殷红,如诗如画,却又如心尖钢刺,往里再一扎,必然是血肉模糊。

    徐小荷觉得冷,血液里都凝成冰的那种冷。

    她从没见过他这般温柔的模样,亦从来没想过,有一个女人可以得了他十分的情意,可事实就是那么真切地发生着,就在眼前。

    她躲在梅树后,像一个见不得人的小偷,窥视着他的温柔,想得抓心挠肺,却抵不过那人的一颦一笑。

    “她就在你身后。”云翳静静地看着对面的男人,似乎想要从他脸上看到什么,却终是徒劳。他依旧不动声色地温柔,不动声色地关怀,可那眼里并无情丝,尽管她曾经把一整颗心都丢在他身上。

    “天冷了,回去吧。”他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停留在她带着面纱的脸上,思绪却莫名地飞到昨晚那一场莫名的闹剧。

    “你动心了?”她突然出声,面纱外的眼中露出一丝无措,然后又变成恼怒和愤恨。她一把甩开他的手,冷冷地看着他。

    杜冷未语,默默地转身,视线对上徐小荷那张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没有。”

    “是吗?”云翳冷笑,突然伸手扯落脸上的薄纱,露出一张残败的脸,褐色的皮肤上布满大片大片的伤疤,许是沉积的毒素太多,五官已经变得模糊不堪,只有那张惨白的唇一开一合着发出声音。

    “云翳。”杜冷大声断喝,徐小荷已经见到这张脸,单薄的身子僵立在雪里,浑身发抖。

    云翳抿唇一笑,如果那能称之为笑的话。

    她踮起脚尖,一把勾住杜冷的脖子,仿佛带着胜利的姿态,吻上他紧抿的薄唇。

    杜冷回到玄字九号的时候,夜已深,昏黄的灯光下,徐小荷蜷缩着身体靠在门板上,青白的脸上带着泪痕。“你回来啦!”她抖了抖肩上的雪,眯着眼睛看着他。

    杜冷直直地看着她,很长时间才低叹一声,说了一句:“她是我的未婚妻。”

    “砰”!

    有什么重重地打在她的心上,闷闷的疼,疼得不能呼吸。

    “哦!”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缓缓站起身,双腿一麻,整个人往一旁倒去。

    这一次,他未能接住她,冰冷的雪覆在她脸上,凉凉的,带着一种决裂一般的冷意。

    她狼狈地从雪堆里爬起来,张了张嘴,还没问出口,他便说道:“她早年受过伤,伤了脸便不喜见人,我便安排她在云水庵住下。”她垂在身侧的手抖了抖,终是握成拳头。

    原来不是他没心,而是他的心都给了别人。

    她想到自己的愚钝,想到小豆子看到自己时流露的讥讽表情,不由一笑,倔强地抬起头,不让眼泪流下来:“她真丑。”

    “啪!”她没有丝毫意外地看着他,咧嘴一阵冷笑:“丑就是丑,你打了我她也是丑。”她像一只愤怒的小兽,张牙舞爪地扑过去,张嘴狠狠咬住他颈间的动脉。

    她狠狠地咬着,直到尝到淡淡的血腥味。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她尝到了心碎的滋味,亦明白自己从头到尾就是个傻子。

    杜冷就站在那里任她折腾,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仿佛被针一下一下地刺着,不是刻骨的疼,却足以让他乱了心神。

    “你走吧,以后都不要来了。我们就要成亲了,下个月十五。你不要来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却分外凄凉。

    徐小荷,如果可以,请远远地离开我;如果可以,最好我们此生再不相见。

    4

    “你还知道回来?”

    徐小荷一进门,徐文便沉着脸坐在大堂里,见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亦是一愣:“你这副样子是怎么回事?”徐小荷不甚在意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才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有未婚妻了?”

    徐文一愣:“既然知道了,就该放手,就凭我徐文的女儿,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苦痴恋一个卖棺材的?”“你徐文怎么了?不过是个杀妻杀女的凶手。”她毫无理智地反驳,像只浑身长满尖刺的刺猬,受伤的同时也要刺伤别人。

    徐文双眼通红地看着她,反手打了她一巴掌:“你闭嘴,那不是你娘,她也不是你姐姐,不过是水性杨花的女人,死有余辜。”

    “那童府十八口人命呢?也死有余辜,活活要被烧死?他们不过是收留了娘和姐姐。”

    徐文静静地看着她,忽而一阵苦笑:“就因为这个,你恨我?”

    “是。”她低垂着头,不知何故想到了杜冷,想到他温热的唇吻过她唇角时的迷离神情,想到他略显粗糙的指尖抚过她手臂疤痕时眼中的一丝疼惜,心中慢慢弥漫着一丝暖意,仿佛他给的任何一点的温柔都在无限地放大,那份喜欢便越发根深蒂固。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走吧!”徐文疲惫地跌坐在长椅上,目光幽幽地望着远方,直到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大堂外。

    风从洞开的窗棂吹进来,他缩了缩肩,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出来吧!”他朝着窗外望了一眼,一道黑影从窗外跳进来,竟是那玄字九号的小豆子。

    “就不能放过她吗?”他看着小豆子,缓缓问出一句。

    小豆子摇了摇头。

    “是我错了。”徐文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幽幽地看着那黑影,终是没再说话。

    这一夜,徐家大宅里火光冲天,炙热的火烧着困在宅子里的人,即便是皑皑白雪也掩盖不了火光过后的满目疮痍。

    杜冷找到徐小荷的时候,她满身灰尘地坐在徐家大宅的废墟中,单薄的身子蜷缩成一团,身边是十二具烧得变了形的尸体。

    “你来啦!”她从膝间抬起头,灰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他伸出手想抱住她孱弱的身子,她却摇了摇头,第一次这么果断地拒绝他。

    阳光从她头顶洒下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光。“上次定制的十三口棺材,倒是真的用上了。”她扯唇一笑,一边笑一边哭,声音歇斯底里,穿破云霄。杜冷就那么静静地站在她身前,心里仿佛破了一个洞,有什么正一点点地往外溢。

    “节哀顺变吧。”好一会儿,他才说出这样最没说服力的一句话。

    徐小荷摇了摇头,突然拉开袖摆,露出满是烧伤疤痕的小臂,神情悲切地看着他:“你不是问我这是怎么来的吗?这是烧伤,三年前江南童家起了一场大火,前后一共烧死了十八个人,其中有我娘和我的姐姐,放火的是我爹。”她一边哭一边笑,“杜冷,你说,这是不是应了报应一说?还是,还是童家的人来报复了?”

    杜冷弯身蹲在她面前,薄凉的指尖抹去她眼角的泪,眼底的情绪仿佛再也无法压制,他伸手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薄唇一下下吻着她的额头。

    “杜冷。”她突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带我去见云翳吧!”

    杜冷身子一僵,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徐小荷失神地看着远方,轻轻地道了一句:“我知道,她就是我那个本该葬身火海的姐姐。或许别人认不出,但我不会忘,她的右手有六指。”

    5

    徐小荷见云翳的时候,云翳站在云水庵后的梅园里,似乎早就料想到她会来一样。

    云翳笑着,狰狞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笑意,她目光冷冷地看着杜冷身后的徐小荷:“徐小荷,这都是报应,算起来,徐家不是还欠我们童家五条命的吗?”血红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她,仿佛在看一条恶心的蛆虫,恨不能抬脚碾死。

    “姐姐!”干涸的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徐小荷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面对这样的云翳,疯狂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

    “别叫我,我担当不起。徐小荷,徐家欠下的,总归是要还的,我不杀你,我要你生不如死。”说着,走过去亲昵地挽住杜冷的手,“杜冷,你不是说最讨厌她缠着你吗?这些日子真是为难你了,以后倒是不用在意她的纠缠了。”

    杜冷身体冰凉,微微侧身避开徐小荷的视线,胸口仿佛被人掏空,想张嘴,却连一丝声音也发不出来。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头,尖锐的指甲刺进掌心,唯有这疼才能压下他冲过去抱住徐小荷单薄的身子的冲动。“原来我一直都是这么讨厌,原来我也不过是自作多情地演了一出闹剧而已。”徐小荷仰起头不让眼泪流出来,她早就知道答案的不是吗?

    云翳的声音如同魔咒,一寸寸禁锢她的灵魂,她无望地看着杜冷,忽而一笑,单薄的身子终是力竭一样瘫软,最后陷入无尽的黑暗。

    “小荷!”

    恍惚中,她好似听见他急切的声音,她想伸手抱抱他,可她又什么也不能做。

    “唉,王公子,今天小店停业,掌柜的成亲,不待客的,呵呵,劳烦您去城里别的铺子订一口吧!”

    “成亲怎么了?成亲就不做生意了?”

    ……

    徐小荷是被小豆子和客人争执的声音惊醒的,她猛地从床上跳下来,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杜冷的房间里醒来的。

    “小豆子,小豆子。”

    小豆子跌跌撞撞跑进来:“哎哟,我的姑奶奶,您醒啦,呵呵。”说着,眼神飘忽地看着她。

    徐小荷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你刚刚说什么?杜冷要成亲了?”

    “是啊,您还不知道吗?是和徐家的大小姐啊!”“什么?”徐家大小姐?

    徐小荷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不可能,不可能,她就是徐家的大小姐啊!况且,一股窒闷的痛从胸口蔓延开来,她一把推开小豆子:“不可能,他未婚妻不是云翳吗?”“云翳?”小豆子“扑哧”一声笑了,“云翳姑娘,您别说笑了,您不就是云翳姑娘吗?”

    “我?”

    不,我是徐小荷!

    她诧异地看着小豆子,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一旁梳妆台上的铜镜,模糊的铜镜中映出一张满是烧伤的脸,烧伤的脸?

    不,不,那不是我,我是徐小荷,我不是云翳,我是徐小荷啊!

    6

    喧闹的锣鼓声在窗外响起,小豆子已经欢快地冲出去,而她失魂落魄地走出去,迎面正遇见朝里走的新郎、新娘。

    她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杜冷和自己成亲时的画面,如今真的见到了,可是,可是那个站在他身旁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真的是徐小荷吗?

    如果是,那她又是谁?

    不,她才是徐小荷。

    她疯了一样地冲过去,一把推开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转身期盼地看着杜冷,柔声道:“杜冷,我是徐小荷啊,我是徐小荷,她不是,她是假的。”她抓住他的手,殷切地看着他,却只从他凉薄的眼中看到一丝厌恶。宾客中已有人窃窃私语,她恍然看着四周,便见那一双双憎恶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恶心的怪物。

    怪物?

    她下意识地摸着脸,掌心下是凹凸不平的疤痕。她是谁?她到底是谁?

    她,她想起来了。

    她猛地伸出自己的手,五指,都是五指,她还是徐小荷,可是她的脸?她的脸?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对面顶着自己那张脸的女人,她是云翳,是云翳吧!

    这就是她说的生不如死吗?是吗?

    她倔强地抬头看杜冷,对上他冰冷的眸子时,心终于碎了,碎成万千零星的碎片,掉落在天边的星河里,永世难以拼凑。

    “杜冷,吉时到了。”

    杜冷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迈进礼堂。

    夜,一如既往的冷清,徐家大宅的废墟里阴森一片,徐小荷游魂一样在废墟里游荡,那些残破的建筑里装载着她三年的喜怒哀乐,她甚至还能听见徐文的责骂声,可那最终又被冷酷的夜吞噬。

    她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她明明是徐小荷,这张脸又确实是云翳的。

    不知不觉间已是过了三更,她恍惚地游荡在玄字街清冷的街道上,隔着远远的距离看见玄字九号门前挂着的两盏大红喜灯,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素白的窗纱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她走到窗下,心里仿佛压了重重的一块巨石,沉重得每呼出一口气都仿佛是用尽了生命一样。

    “云翳,够了,你到底还要做到什么地步?”杜冷的声音隔着窗纸传来,清清冷冷的,带着一股子焦躁愤怒。“够了?怎么够了呢?童家十八条人命,徐文倒是想得好,以为自己烧了自己就能替她赎罪?我不同意,我就是要她痛不欲生。”云翳尖锐的声音传来,徐小荷的身子一僵。

    她说什么?

    爹爹是自己纵火自杀?

    不,怎么会呢?

    她觉得心绪烦乱,想冲进去问一问,却听里面传出杜冷的声音:“云翳,你到底要干什么?”

    云翳冷笑:“干什么,不过是夺回属于我的一切而已。杜冷,你不是喜欢徐小荷吗?现在我顶着她的脸,我就是徐小荷。”

    房间里又陷入一阵沉默,徐小荷无措地看着窗纸上扭动的人影,脑中仿佛有什么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踪迹。

    7

    “她是个孽种,我从来不爱徐文,当年若非被逼迫,我怎会怀着你的孩子嫁给他,生下那个孽障?”那是,那是她娘的声音。

    “芸娘,苦了你了,现在你回了童家,再不必回去了。”陌生的男声,她听过,是童家的二老爷。

    “娘,我们不必再回去了,我再也不要姓徐,我明明是童家的大小姐,为什么要姓徐?徐小荷和她爹爹一样卑鄙,他夺了娘,如今他女儿也要夺走杜冷。娘,我恨她,杜冷明明是我的未婚夫,为什么要喜欢徐小荷?”是姐姐,是,是云翳?

    哦,那时她不叫云翳的,那时她叫徐小碗。

    ……

    那是童家出事那晚她躲在廊下偷偷听见的,她本来是去童家寻她离家出走的娘亲和姐姐的,却没想到发现了这些秘密。

    等等,杜冷,杜冷,为什么她不记得记忆中有他?

    她觉得头痛欲裂,她想冲进去问问杜冷,如果你曾经喜欢我,为什么要拒绝我?可她发不出声音,她只觉得一阵昏眩,眼前一黑,人已经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徐小荷醒来的时候,人是在玄字九号的大门外,四周是火烧火燎的灼热。她猛地睁开眼,从地上跳起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前方几乎烧红了半边天的屋舍,心神俱裂。“不,杜冷。”她歇斯底里地喊着,疯了一样地往火海里冲。

    小豆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把拉住她的袖子。火海里,她看见云翳站在新房的窗口,火舌舔着她火红的衣袂,犹如群魔乱舞。

    杜冷站在她身后,双臂竟是死死地抱着她,两个人挣扎,扭曲,疯狂地在火场中纠缠,直到大火舔舐了整个屋舍。

    徐小荷肝胆俱裂,她仿佛看见杜冷临死前那望过来的最后一眼,深情,不舍,担忧,和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意。她眼眶发热,这是这么久以来她所能感觉到的杜冷的唯一一丝回应。

    她疯了一样挣开小豆子的手想要冲进火场,她想要救那个人。

    “不要,杜冷,杜冷你别死。”

    小豆子的手紧紧地抱着她的腰,她挣扎不开,她仿佛看见了云翳那充满恶意的笑,心如刀绞。

    太阳初升的时候,大火终是燃尽,她颓然坐在地上,身体发冷,心脏已经不会再疼了。

    小豆子一直从后面抱着她的腰,两条手臂都麻木了。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

    她想站起来,身体却再不能听使唤。

    这时,小豆子长长叹了口气,一边哭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封厚厚的信纸塞进她怀里,他说:“徐姑娘,这是掌柜的成亲前要我交给你的,他说有些事总归是要给你个交代的。”

    8

    我第一次见到小荷的时候,她跟在她姐姐小碗的身后,是个瘦弱而单纯,且又十分害羞的姑娘。

    我与小碗的婚事是早年徐文,也就是小荷父亲订下的,可我不太喜欢小碗,她有时候过于温润,有时候又过于阴沉,我更喜欢小荷的单纯直率,像一只欢脱的兔子,或是一只可爱的猕猴。

    我曾经跟父亲提过退婚,想要娶小荷,那时候父亲才说,那姑娘天生体弱,又生了一种癔症,晚上睡觉的时候会梦游,隔日里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当时不理解怎么会有这样的病,直到童家出事的那天。

    那天我本是去徐府做客,却正巧赶上徐夫人和小碗出走的事,夜里起夜,便见小荷偷偷摸摸从房间里出来。我跟着追了出去,一直来到童家的角门。

    小荷是从外墙的一个狗洞里钻进去的,我跳的墙。后来我曾想,幸而那夜我跟了去,若是不然,我的小荷要谁人来守护呢?

    童家内宅里的对话我听得真切,原来小碗不是徐文的亲生女儿,早年童家二老爷与徐夫人有过一段私情,但是童家嫌弃徐夫人娘家,棒打鸳鸯,那时徐夫人已经有了身孕,无奈之下被逼着嫁给了徐文。

    至于小碗知道我喜欢小荷的事倒是意外。

    我想小荷必是难过的,正想上前去拉她离开这是非之地,她却仿佛没看见我一样,看人的眼神带着一丝阴鸷。她推开我冲进夜色里,我惊慌地在院子里到处找人,等我找到她时,她已经在内院一处枯井边上昏睡了过去,手边落着一只烛台和一只木桶,桐油味浓郁得散不开。

    是的,当年童家的那一场大火是小荷放的。

    我不知道她当时是真的得了梦游的癔症还是只是憎恨,可是隔日醒来,她竟是失了昨晚自己纵火的记忆。

    我想我是疯了,才会和徐文一样自私地想,那么单纯的小荷就该好好地活着,所以我们瞒着她把从火场救出的昏迷不醒的小碗留在云水庵,然后离开江南到岳阳,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小荷会忘了我,更是在后来的许多日子里忆起当时的火场片段,所以徐文便误导她,让她以为是徐文放的火。

    我们卑鄙地保护了小荷,却把彼此,包括小碗都逼进了绝路。

    我欠了小碗太多,也许从一开始我就没资格去喜欢小荷,没有开始,也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所以即便后来小荷那样地追逐,我依然不能接受,至少我不该再对不起小碗才是。

    只是,只是这世间的情爱总归是控制不住的,即便是克制,这心又如何能不去爱那个人?

    素白的纸张一页页落在脚下,徐小荷傻傻地看着眼前的废墟,突然痛苦出声,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徐姑娘,其实,当年童家的那场大火是你放的吧!

    我去过江南,查过你曾经的过往,你八岁时曾经因为得不到姐姐的一只猫儿,夜里将那猫儿虐杀,吊死在月桂树上,可是第二日你便忘了。十二岁时将姐姐推下河里,而后你又忘了。《医经》里说,这是人格多样的癔症。

    你嫉妒徐小碗是杜冷的未婚妻,又怨恨你娘抛下你,所以你放火烧死了童家十八口人。只是你醒来时便忘记了,潜意识里认为那火该是徐文放的,因为那天徐文确实是去了童家找你。至于杜冷,许是你动杀心的起因便是他,所以才会连他一起遗忘吧!”

    徐小荷静静地看着他,如同一尊失了灵魂的木偶,那些火光仿佛还在眼前,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你说的,真的是我吗?我全都不记得了。”她真的不记得,可是在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她知道,那些或许都是真的,因为某些时候那些断片的记忆会在脑海中闪现,伴随着她的成长。

    她不知道那些丢失的时间自己做了什么,原来,原来一切都是她做的。

    她悲戚地看着小豆子,已是不能更悲伤,杜冷的死,已把她的心生生挖掉。

    只是,只是对不起爹爹啊!眼泪终是滚出眼眶,她哭道:“我没想到爹爹他,他为我所连累,杜冷也去了,我,不值得的。”她颓然跌坐在地,了无生气。

    小豆子长长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担心徐文就大可不必了,他并没有死,那场火是我故意放的,你的家人现在都在六扇门里,只等你伏法,除了徐文包庇你要受些刑罚,其他人都会无罪释放。至于那几具尸体,是从城外的义庄里寻来的客死异乡的路客尸首。”他亮出腰间的牌子,竟是六扇门的捕快。

    “徐小碗很早以前就醒了,偷偷联系我,可是没有证据指认你是凶手,杜冷和徐文联手把事实真相隐瞒了下来,到最后,也是徐文替你承担放火杀人的罪名。你爹是爱你至深的,我抓了他回六扇门,他也一口咬定是他杀了人。无奈之下,我便与云翳设计徐文假死,让你以为是她杀了徐文来报仇,又让她逼杜冷娶她,借以激怒你,迫使你再次出手杀她,只是没想到杜冷如此偏执,竟然会为了你放火烧了他和徐小碗。”徐小荷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淡淡吐了一句:“我的脸。”

    小豆子抿唇一笑:“六扇门有精通易容的人,要想激怒你,总该做得彻底些。只是现在云翳和杜冷都死了,没人可以证实你就是凶手了,但这样你真的会活得开心吗?”

    她沉默不语,泪眼婆娑,心脏仿佛一瞬间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原来生不如死便是这样的感觉。她曾以为爱而不得便是世间最痛,她曾以为,看着他娶了别人就是生不如死,可这些到底抵不过他能好好地活着。

    这一生他们彼此错过,她是他的劫,他又何尝不是她的劫呢?

    她曾经以为的仇恨,原来也不过是她自己的心魔,心魔难除,最终害了他,害了爹爹,甚至害了姐姐和娘。她仰头望着蔚蓝的天,冥冥中仿佛看见那年他与她在桥头相遇,还有他翩然的衣袂、明媚的笑脸。

    “小豆子,是我杀的,所有人都是我杀的,你抓了我也罢,只是有一件事想求你。”她满脸泪痕,绝望地看着面前的废墟。

    “你说吧!”他回望着她,心里却是清楚的,至少此刻眼前的姑娘是善良的、可爱的,只是那平静表象背后的心魔作祟,而他只能将她绳之以法。

    “把姐姐和杜冷葬在一起吧!”如果不是她,或许姐姐和杜冷已是一对恩爱恋人。这一生她欠他们太多,多到便是死了也无颜面对他们。

    只是她呢?她的心,她的爱,该如何安放?他们以为给了她最好的结局,可这些未必就是她要的,她只想他好好地活着,哪怕,哪怕是站在姐姐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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