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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君子怀璧 第42节

    女子眉目清丽,五官英气,笑起来时眼尾上扬,又有几分柔媚。她身后是那天叫枫林染红的天空,女子站在碑亭上,身子微微前倾,好像下一秒就要同一只乳燕一般飞扑进他的怀里。卫嘉玉微微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后退半步,又怕她摔下来,于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阿玉——”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巧笑嫣然,眉目间说不出的多情。她的手指柔柔地拂过他的眉眼,一如在无妄寺护文塔那晚,细细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手指所到之处,叫他呼吸凝滞,只能感受到她指尖传来的体温,填补了每一寸肌肤纹理。

    卫嘉玉闭上眼,极力想要保持住最后一丝清明。他感到难以言明的难堪,像是叫人拉到阳光下,被迫面对自己一直以来极力想要掩饰的内心。

    就在这时,转眼间,眼前的人又忽然换了一副神色。她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开口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她难以置信地退开一步,推开了他的手,皱眉道,“我只将你当做哥哥,你却将我当做了什么人?”

    这一声诘问正是问在了他的心上,叫他一时如坠冰窖,心神恍惚。卫嘉玉的面色迅速苍白了下去,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容,徒劳艰涩地开口分辩道:“不,我……”

    “不是什么?”女子一双细眉微微蹙起,露出几分嫌恶的神情,一字一顿道,“你这样子真叫人恶心——”

    这话如一把尖刀刺入心脏,将他的心剖成了两半。可与此同时,卫嘉玉深吸了口气,他又觉得这种自虐一般的痛苦仿佛莫名地抚平了他的怀罪感。

    眼前最后的景象定格在女子嫌恶地注视中,她伸手推开了他,于是下一瞬间从半空坠落的巨大的失重感,终于叫他从这梦境中彻底苏醒过来。头顶的夜空下,他看见时春站在哨塔上唇边嚼着一丝快意的冷笑低头看着他快速下落的身形。

    在那一瞬间,他心中竟有一丝如释重负。

    可紧接着,有个人影从高塔上一跃而下朝他扑了过来。女子的衣袂在风中飘荡,在月下如同一只振翅的蝴蝶,填满了他眼中黯淡的夜空,那一刻简直叫他以为自己进入了庄周的梦中,蝴蝶落在了他的身上……

    闻玉冲上哨塔的那一刻,看见的便是从高台上坠落的男子,那一刻她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细想,只能以最快的速度朝着塔边飞奔而去,男子月白色的衣袖从她指间滑落,当意识到没有抓住他的瞬间,闻玉跟着他一同跳下了高台。

    平静的江上响起了一声巨大的落水声,水花高溅,江水托住了从高塔上落下的身影,温柔的包裹住两具紧紧相拥的躯体。耳畔的一切声音都在此刻消失了,风声、喊杀声、惨叫声……耳膜中只剩下胸腔内鼓噪的心跳声,一声重过一声。

    闻玉紧紧勾住他细窄的腰身,在他方才落下的那一瞬间只来得及带着他跳进江水里。急速下落沉入水底之后,她又借着水流的浮力,仰头带着他一口气浮出了水面。

    卫嘉玉在水中睁开眼睛,看着她奋力将他带离漆黑一片的水底,向着头顶的光亮处游去。跃水而出的那一刻,他借着船上的火光怔怔看向怀里的女子,像是想要确定他没有跌进另一个梦境。

    闻玉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看着眼前尚还没有回过神的男子,只觉得恶从胆边生,怒从心头起:“这就是你的计划?”

    卫嘉玉看着她生动的五官,自嘲着回答道:“我算不到所有事情。”

    他算不到所有事情,从他在沂山遇见她开始,许多事情就已经脱离了他的预计。可即使是在遇见她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能做的其实也只有等在原地而已。等着闻朔,等着卫灵竹,等着有一个人把他从那个孤立无援的境地里拉出来。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他尝遍世间七苦,终于等到她向他伸出了手,毫不犹豫地跟着他一同跳了下来。

    “我抓住了蝴蝶。”月光下男子低声喃喃道。

    闻玉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带着他往岸边游去,一边皱眉纠正说:“是我抓住了你。”

    卫嘉玉笑了起来,他眼睫上还挂着水珠,这叫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的明亮。闻玉听见他含着笑意低声附和道:“不错,我抓住了蝴蝶,你抓住了我。”

    作者有话说:

    体院直女闻玉表示你们文科男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

    第64章 破晓

    时春站在哨塔上, 看着漆黑一片的江水里跃水而出的两个人,见他们朝着江岸游去。

    远处的江面上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灯火,绕山帮的船终于赶到了。

    她看向不远处的甲板, 厮杀似乎已经快要接近尾声,她能够感觉到心口尖锐的疼痛, 那是咒蛊在一场饕餮盛宴之后, 不满足于已有的血肉滋养而开始感到焦躁。他们一次性汲取了这么多的养分, 渐渐想要摆脱蛊主的控制, 很快那些蛊毒就会反噬在她身上。

    角落里有人翻身的动静,时春转过头见万鸿扶从黑暗中艰难地坐了起来。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叫人从背后打晕撞在地上的时候, 因此起身时看见空无一人的哨塔和站在木台边的女子时, 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扶着墙壁想要艰难地站起来, 时春快速地伸手揩了一下眼角, 转身快步上前扶住他:“大公子,你没事吧?”

    万鸿叫她搀扶着坐下, 正想问问她为何会在这儿,却先注意到她通红的眼角, 不由一愣:“你哭过了?”

    时春转开脸,躲到黑暗中快速地擦了一下脸, 才又回过头, 笑着同他说:“我心里害怕呀。”

    她这会儿又变回了闻玉第一天见到她时的样子,睁着一双小鹿般的眼睛, 鼻头轻皱, 像个撒娇的小姑娘。万鸿皱着眉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确定她身上没有别的伤势之后, 才颇为嫌弃地说了一句:“没出息!”

    他嘴上虽这么说, 却没再将她推开。时春从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布包, 露出里头已经被压坏的柿饼。柿饼红彤彤的,她藏了一路这会儿像是终于觉得饿了,才取出来放到嘴边咬了一口,一边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曲调活泼悠扬,像是林间百灵的歌声。

    万鸿听见塔下传来不绝于耳的刀剑声:“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小调停了停,时春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他在问自己,于是侧耳跟着细细听了一会儿:“不知道,或许是救我们的人来了吧。”

    “救我们的人?”万鸿冷哼一声,“谁会来救我们。”他一边说,一边听身旁的女子嚼着柿饼将一支歌渐渐哼唱得荒腔走板,断断续续,于是不满地问她:“你干什么?”

    时春愣了一愣,以为他在问自己吃的什么,于是将柿饼递给他:“大公子吃吗?”

    “谁要吃这东西。”万鸿撇开头,语气不善地说。

    时春顿时有些不乐意,难得起了些小情绪:“谁说的,冬娘在的时候,就最爱吃这个。”

    他听见这个名字,沉默了片刻,随即伸手要从她手上拿过来:“行了,还不是你自己爱吃这些小玩意儿。”

    他一只手刚碰上柿饼,却不料时春突然一口气将剩下的全都塞进了嘴里,当着他的面嚼了半天才全咽下去,又有些孩子心性地冲他扬了扬眉毛。万鸿被她气得脸色发青,扬起手像要揍她。时春又慌忙缩起脖子,眯着眼等了半晌,才感觉到那人屈起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袋。

    女子睁开眼,倏忽笑了起来,笑意干净纯粹,没有一丝阴霾。连带着万鸿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可这笑还未来得及收回去,便见她忽然咳出一口血。

    万鸿一愣,她唇角还沾着柿饼上的雪白“糖霜”,似有所觉的伸出手指想要分辨那究竟是什么。可时春紧接着又咳出一大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唇角。

    他将人拉进怀里,想要替她擦去脸上的血,但血从她口鼻源源不断地流下,越擦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到最后,还是怀里的女人抬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大公子——”

    她缩在他怀里,还是在万府时的那个样子,眯着眼睛笑着看他:“你凑近些,我对你说个秘密……”

    “谁要听你的破秘密,”万鸿恶声恶气地命令道,“你给我闭嘴,你就是又发病了,我带你回去看看大夫就好了。”

    “你真的不听吗……”时春有些遗憾地伸手抓紧了他的衣袖,“你现在不听,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万鸿抓着她的手猛地一紧,几乎要将她骨头都捏断了。可时春好像感受不到痛似的,还是那样痴痴地看着他笑。万鸿于是低下头,将耳朵凑近到她嘴边,听见她说:“我知道你的腿……早就好了,是我怕你腿好了,就忘了冬娘的仇……我怕只有我记得……我怕只有我一个人记得她。”她说着呛出一口血,万鸿听着她这一番“胡言乱语”,沉默地不断伸手替她擦掉嘴边源源不断涌出来的鲜血。

    “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只有你才是和我一边的。”她的声音逐渐变得微弱,却还怕他听不清,又执着地重复着这句话,万鸿伸手将她抱的更紧了一些,他喉咙里像是堵上了一团棉花,这叫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声音重复她的话:“这世上只有我们是一边的。”

    时春再一次笑了起来,尽管她几乎已经没有力气再牵动唇角了。砒霜的毒性已经完全侵入她的心肺,叫她想起她在江月阁里见到倒在血泊中的母亲。

    真疼啊……她想,原来这么疼啊。

    她用最后的那一点力气,睁大了眼睛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大公子……你看着我。”

    万鸿死死咬住嘴唇,才抬起一双猩红的双眼看向她,时春抬起手,拢上他的眼睛:“忘了吧——”她说,“把我们都忘了。”

    黎明将至,在她沉入黑暗之前,却恍惚看见了阔别十几年的母亲在霞光中朝她走来。她口中唱着那一支活泼悠扬的小调,如儿时那样,弯下腰抱着她走向了灿烂的朝阳……

    ·

    江边吹来清风,拂过岸边垂杨。渡口依旧忙忙碌碌,下人们忙着将岸上的箱子搬上船,距离开船还有些时候,船工们坐在远处闲聊,四周人声嘈杂。

    卫嘉玉站在一处略显冷清的江岸边,望着远处飞过的白鸥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直到肩头多了一件披风才发现卫灵竹不知何时也跟着走到这儿来。

    “时春的尸体我已叫人带回去了,日后会和冬娘合葬在一起。”

    卫嘉玉没说话,过了半晌才问:“万鸿呢?”

    卫灵竹沉默片刻,轻声道:“他会好起来的。”

    是,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燕子去了又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那些走了的人不会再回来,但是还活着的人总会好起来。

    远处突然传来喧闹的人声,只见万鹄站在甲板上,仰头叉腰冲着上头的人叫嚷,船篷上坐着一个一身鸦青色长裙的女子,她曲着一条腿,坐在篷顶上戏谑地冲气急败坏的男子弯着眼角笑了笑。日光照得江面波光粼粼,像是洒了一层金粉,那金粉也洒在她身上,叫她整个人熠熠发光。

    卫灵竹回过头,发现卫嘉玉的目光还停留在那船篷上,唇角随着船篷上的女子一起微微上扬。她敏锐地察觉到昨晚之后,他身上似乎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长久以来一直笼罩在他身上的一层薄薄的坚冰似乎融化了,渐渐展露出一点柔软的内里。

    “昨晚可是发生了什么?”她忍不住问道。

    卫嘉玉明白她在问什么,顿了一顿答道:“我只是想通了一些事情。”

    他终于从远处的船篷上收回了目光,转过头静静地看着她:“要是明知是这个结局,你当年还会为了他追去云落崖吗?”

    卫灵竹一怔,后悔吗?这个问题当年闻朔离家时,也有不少人问过她。

    他们像是一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因此洋洋得意地反复问她,早知今日,你后悔吗?

    那时她倔强的不肯说一个“悔”字,如今二十年光阴已逝,再一次听见这个问题,她已能够更加平和淡然地看到自己的真心。

    江上水波荡漾,岸边垂杨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船,如同什么都没有变,却又像什么都变了。卫灵竹望着远处的江面,喟叹着轻声道:“我这一生最不后悔的一件事情,就是遇见了你爹,和他有过七年的好时光。”

    “那么我也一样。”卫嘉玉回答道。

    他转身朝着船边走去,卫灵竹忽然叫住了他。他回过头,见她目光复杂地看着他,突然说了一声:“阿玉,这些年你受了很多委屈……”

    卫嘉玉像是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于是摇头打断了她:“你当年送我去九宗,是希望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卫灵竹沉默片刻:“这世间天地广袤,我想你做这天底下顶天立地的男儿,去外面替我看看那些我没有机会去的地方。”

    “我会的。”他微微牵动唇角,低声答应道。

    万家大小姐的婚船要开往洛阳,船上大大小小数十箱的嫁妆堆满了船舱。

    闻玉坐在船篷上,双手撑在两旁,晃荡着一条腿,在等船开的间隙里,又将万鹄惹毛了一次。起因是他方才站在甲板上别别扭扭地问她,会不会跟他们一块去洛阳送亲。闻玉稀奇地问他:“你不是不想你二哥一块去?”

    万鹄脸色涨红了一瞬,瞧着眼前气急败坏的小子。她心情不错地抬起头朝着远处看了一眼。

    渡口旁是片林子,这附近吵吵嚷嚷,林子里却静悄悄的。闻玉下意识皱了一下眉头,不由得仔细朝林中看去。

    再过些时候,太阳就该落山了。林中鸦雀无声,甚至看不见一只鸟雀归巢的影子。闻玉全神贯注地紧盯着林中的某一棵树,万鹄自顾生了一场气,抬头才发现原本还一脸轻松的女子神情忽然显得严肃起来,也不由得噤声:“你怎么了——”

    闻玉没有回答他,她只看见林中的树叶忽然无风而动,心中已有了七分的把握,于是紧盯着林中某处,一边同眼前的万鹄轻声说了一句什么。万鹄一愣,他奇怪地转头朝远处的岸边看一眼,卫嘉玉正与卫灵竹一块朝着船上走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闻玉却忽然起身跳下船,顷刻间就已经落在了岸上。

    岸边的垂杨下不知是谁系着一匹白马,她纵身跳到马上,一抬手已用袖刀割断了马绳,马儿受了惊吓,扬起马蹄发出一声嘶鸣。闻玉却趁势调转马头,拿着刀把拍在身后的马屁股上,随即岸上一阵扬尘,她已冲着另一头飞驰而去。

    就在她骑上马的那一瞬间,几乎同时,林中也有了反应。几支冷箭朝着马上的女子疾射而来,但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只在分毫之间,与女子擦肩而过,纷纷落在地上。

    这场异动引起了岸上众人的注意,人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看见不远处的林中树枝晃动,随即几个黑影闪过,有人吹响了口哨,远处有马蹄声响起,几个黑影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在马上,紧追着方才离开的女子跟着疾驰而去。

    等卫嘉玉快步来到渡口,岸边早已没了闻玉的影子。

    万鹄终于拨开人群也从船上跳了下来,方才这一切就发生在他眼前,到现在他还有种如坠云雾的恍惚感。卫嘉玉认出林中从天而降的黑衣人,正是昨日在城郊埋伏的那一批,没想到这群人竟又追到这儿来。他神情冷肃,一见万鹄便立即追问道:“她刚刚和你说了什么?”

    “她说——她和你在九宗碰头。”

    第65章 昏迷

    入冬后, 天气便一天冷似一天。立冬刚过,暮色便一日早过一日。早上还太阳高照,到了下午就一下冷了下来, 酒馆伙计哆哆嗦嗦地摸着手臂,打算将店门关上时, 外头来了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

    对方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 随身带着个轻便的包袱, 看上去虽是一路车马劳顿赶路而来, 但衣衫整洁,同伙计身后吵吵嚷嚷, 人声鼎沸的酒馆格格不入。

    这地方已是长安界内, 不过离长安城尚还有些路途, 附近多是皇陵, 因此人烟稀少,这方圆几里也就只有这孤零零的一家小酒馆。来来往往的没地方可去, 进来避避寒,因此生意倒也还算过得去。

    卫嘉玉坐在窗边, 有些心神不宁地转了一下桌上破了个口子的粗瓷碗,自顾想着心事。那天闻玉在金陵留下口信说与他在九宗碰头, 可她不要说九宗, 就连长安都从没来过,卫嘉玉总是担心她要如何找到这儿来, 因此她一走, 便也立即拜别了卫灵竹, 设想她有可能会经过的路线, 一路追到了这儿来。

    途中有几次, 他几次打听到过疑似闻玉的行踪, 但每回只差一点,就错过了。就这样一路到了长安,眼看这里距离九宗已经不远,却不知道闻玉到底有没有摆脱了那群神秘人,也不知道此时到底身在何处。

    这一会儿功夫伙计已从柜台后提了一壶酒送上桌,荒郊小店,自然没有什么好酒,不过这种天气一口下去倒也能暖暖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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