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不见方可不欠
“长安对所犯供认不讳,只是嚷着要见你。”
清晨的光辉柔和,照的皇宫各处暖意洋洋,纵横交错的宫墙里,裕泰脚步缓慢,朝着关押太监的牢房去了。
不见天光的牢房中,阴暗潮湿,恶臭阵阵,唯有头顶的一扇小窗透射下一束白芒,正落在长安头顶。
青丝垂落,自来洁净的他,此刻正一身脏污囚衣,早不知沾过多少死囚的血。
或许是深知自己大势已去,他颓态尽显,怨戾深重的眼睛,终于落上薄薄尘埃,晦涩惆怅。
“听闻司公找下官。”
到了此刻,他仍尊一声司公,不咸不淡的语调,听起来讽刺又膈应。
长安惭笑,抬眸看他一脸平静的模样,笑意凛然,像头宁死不屈的野马。
“我真是没想到,有天会死在你手里,真是屈辱。”
裕泰眉峰淡然,笑得坦荡若之“下官何时说,要置司公于死地?”
闻声,长安困顿,疑惑不已“哦?这么说,你还会留下我的命?”
他忽然感觉到裕泰的深不可测,他的想法不显山不露水,却杀人于无形,总是会让敌人掉以轻心。
裕泰抓住穿骨而过的锁链,将长安扣在门上,笑意殷殷,眼眸波澜不惊,安静地令人胆寒。
“司公掌管慎刑司,应该对刖行了如指掌,不知可想过有一日会亲身经历一遭?”
长安怒然,挣扎着要脱离桎梏,可身上的枷锁未除,他越是晃动,被铁钩刺穿的双胛骨便是剜心之痛。
他咬牙切齿,朝裕泰愤愤吐着口水,不堪入耳地怒骂,全然没有以往引以为傲的修养和傲骨。
裕泰笑着松了手,手掌一挥,长安身上的锁链就被迅速拉回,生生拽回到原来的位置,骨肉撞击着墙壁。
裕泰蹲身,浅色安然的眼睛,不怒不喜地观赏着张牙舞爪的长安,就像在看一只无牙的老虎,在可悲的嚎啕挣扎。
刖行由来已久,原本是为了防止奴隶逃跑,而砍断其双手或双足,若非罪大恶极,不会贸然动用此刑。
不过也有一个好处,受刖行者,可以免去死罪。
凝固的血痂再次浸透衣衫,他毅力顽强地挣扎片刻,便戛然失声。
“刖行之后,司公便是残疾之人,自然不能在宫中侍奉,下官已经替您谋了个好去处,静心寺如何?”
风水轮流转,莫说长安,就是裕泰自己也没想到兜兜转转,自己尝过的一切,又重新加注在他身上。
忽觉冥冥之中,似乎早有定数。
“我...我想见她...见她最后一面...”
裕泰冷脸,空气中的血腥味渐浓,连不安分的浮沉,都开始静默。
“求你...求你...”
这厢,桂香已经年满二十四,准予出宫嫁人。
楚辞前来小聚,恭贺一番。
“想起我进宫那年,不过眨眼之间,你就能出宫了。”
多年媳妇熬成婆,终于得偿所愿,桂香亦是感慨万千,抱着楚辞,久久不愿撒手。
眼含泪光“其实,我在宫里这么多年,唯一把你和八月当作好姐妹。”
楚辞抹去她脸上的金豆豆,笑着点头“我知道。”
只是可惜,八月早逝,始终没等到出宫嫁人这一天。
一声叹息,桂香便知道她在惆怅什么,凑身贴耳,将原本打算烂死腹中的一桩事,告诉了她。
“当年八月流产,是慎之干的。”
“什么?”
桂香见她如此震惊,望着四下无人,又多了一嘴“原先我也不知,后来叶姑姑看了药渣才知道其中玄机,当时我以为慎之是怕东窗事发,慎刑司问罪,才会出此下策,还刻意瞒着八月。”
“可后来...可后来我撞见慎之偷听你们讲话,他一听八月跟家里的表哥断了关系,当时高兴极了,我才觉得,兴许抓药让八月落胎,是藏了私心的。”
楚辞听完如同雷震,当时她记得给八月把脉时,她脉相薄弱微微,就算是小产,也不至于如此微弱。
现在想想应该是落胎药用的太凶狠,以致气血两失,毁坏了根本,才养了好些天都不见起色。
楚辞细思极恐,寒颤地走回去,还没进门,就见守善恭候多时。
临近晌午时,守善才回到牢房,长安双膝跪地,头颅朝下,躯干弯曲,还是他走时的模样。
人仿佛瞬时苍老,脏乱的垂发,半掩半遮住面庞,好似死了一样。
长安迟钝抬头,只见守善身后空空如也,她终是没来。
守善蹲身,从袖子里拿出手帕,裹在其中的是一个玉扳指,上面金丝缠绕,裂纹满身。
他扑过去,将玉扳指托在掌心,涕泪声下。
这是他当年送她的,不想人还留着。
已经按照所托物归原主,守善抬头看向裕泰“姑娘没来,只是让奴才代传一句话。”
“她...她说什么..说了什么?”
只听锁链呼啦一声,长安突然撒起癫狂,两眼热泪滚落,前倾的身躯,将琵琶骨上的铁锁扥平,也丝毫不觉得痛。
整个人好似走火入魔一般,唯剩下心头的意难平。
守善转眸看向落魄如狗的长安,温声转达“姑娘说,终得两两不相见,也好两两不相欠,望君安好。”
比起悲愤痛斥,恨之入骨,无波无澜的释然祝好,无异于杀人诛心。
长安疯魔的眼睛遽然空洞,泪滴静默无声,眼望牢房中的枯草,犹如得道高僧突然参悟,圆寂离世。
她最后给的这份体面,比穿肠毒药要烈,比削铁如泥利刃要狠。
不仅能让他痛不欲生,更有见血封喉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