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九十三)一语成谶
李行端着发烫的粥,舀起一勺,等纳凉一些,才递到阿妈唇边,等着她咽下,又听她慢慢说
“阿行也知道,阿妈名为李萍,这个萍字啊,还是因为自你太姥爷那辈从内陆来,便住在太平山。
阿妈嗓音平缓,悠悠讲着过往
“阿妈也是在太平山长大,我还未出生前,你外婆爱吃酸,那时候人们都迷信酸儿辣女,你太姥爷他明明读过书,早些年还是十里八乡难得一见的文化人,竟也是信了这话,早早给我定好名字要叫李平。
“说起你太姥爷他”阿妈微微笑了下,眉目温柔,陷入回忆里:“我虽没见过他,但自小以来,总听你外公讲他的故事,连我名字是他亲自取的
阿妈忽然顿住,声音透着一丝哽咽:“但他在我出生前,就因公殉职了,他活着时总惦记着往后太平盛世,儿女平安,一生顺遂,特地替我取‘平’字,平平安安寓意也好。
“因公殉职?”李行抬起眼,重复一声,他眉心一皱,勿升一种不好的预感,何人会用因公殉职一
阿妈垂下眼,温婉眉眼中一片哀伤:“我还从没和你说过呢,阿行肯定不知一一你太佬爷是山东威海人,他生在战乱时代,年轻时也上过战场打过仗,二几年的时候参加了港英政府在威海的警署招募,带着你太姥姥一起来了港。
他是警察”李行喃喃:“怎么会?
阿妈闭目,唇角扯出一个无奈又痛苦的笑:“是啊,不止他是警察连你外公也是
李行身体一震,他瞳孔放大,怎么也没料到,自己竟是察之后
既然家中是警察,那阿妈又为何与舒龙一介黑帮之人纠缠不清?
阿妈默了下,继续道:“你外公常讲,太姥爷是一个英雄,虽然他身材高大、能文能武,但不会粤语、也不懂英语,加上乃是外聘人员,总被安置在承担急难险重任务的部门,可从没听他抱怨过一句,每回刀里去枪里来,总能平安无事。
“然而世事难料,在我出生前两月,遇上黑帮火拼,你太姥爷身中数弹,没能抢救过来。
“后来你外公承父所愿,一并加入了香港警署,未过几月我出生,因为是女儿家,怕平字不够秀气,就择了同音‘萍’
“未曾想一语成谶,我这一生,身如浮萍,命似草芥,飘零至今,幸得有你,阿行无数次,阿妈都恨不能一了百了,但看见你笑一笑,又觉得生活还是有些盼头,熬一熬,咬咬牙,总能出头的。”她眼角隐有泪光闪动。
人世陈疴,几多坎坷。
李行听着她的话,心底酸楚,默然无声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能握紧她的手,听她讲一段尘封的往事。
时钟倒转,回到1967年春,太平山。
香港春来多雾,从太平山远眺维港,香江开阔,朝晖宿雾,暖暖云烟,像拂上一层朦胧细纱,难怪总有人说太平山最美便是开春,前是春风拂绿水,回头望满山苍翠浓丽,萘萘蓊郁,一眼看不到尽头,入目皆是一绝,另有游人墨客送了个美丽的名字,叫琉璃夜
自一百年前,当时香港总督麦当奴选太平山顶设立避别墅以来,这些年名流富豪总爱效仿前人在太平山买房,谁不想住在依山傍水,花香鸟语之处,何况还能晚来远眺香江,早望孤舟行雾里:
有需便有求,太平山半山腰被各个房地产公司承包。
时,包工头要开工,工人们在山腰一家家早点铺坐好:
李记早点铺是李萍奶奶所开,至今也有三十来年,自爷爷离世后,奶奶深居简出,也就由李萍阿妈接手,李萍时不时也会早起帮衬一手
不大的铺面里,坐满不修边幅、灰头土脸的工人,其中一位黑衣黑发、相貌学堂的男人,犹其显眼,
李萍注意到他已有三月,自去岁小雪至今,每日五点半准时来此,点一碗云吞面,两个茶叶蛋,慢吞吞吃上两小时,眼见着翻了年到春天,还是雷打不动照常来。
李萍觉得奇怪,奈何人照例付钱,安安静静也不打扰旁人,她也不好赶人,只是时不时正捞着面,隔着大骨汤热气腾腾的云雾,她的目光偶尔会对上他的眼,他有一双像鹰一样的眼睛,锐利而深邃,看一眼便难忘,
他是谁?为何天天来?
锦瑟年华的少女难免好奇,有时午夜梦回,也会梦见那双幽幽看她的眼,醒来时心里砰砰直跳,脸红得像生病。
终于有一回,她在端面上前时,忍不住问了他一句:“你是谁?为什么天天来
问出口立马后悔,眼见他抬眉,黑亮亮的眼睛望着她,心跳一慢,李萍不等他答又快步离去:
那天那人意外等到歇摊。
见她阿妈走后才拦住她,高大身影像一诸墙,诸在门口,重重阴影笼罩她,李萍有些心慌,往后退一步,那人递上一个破破烂烂的书,没头没尾一句:“谢谢你,
李萍不解,
“去年十一月,谢谢你报,”他重复一声,
一说这话,李萍才恍然大悟想起什么,去年她下学时路过巷尾,见有数人围住一人拳打脚踢,好似斗殴。
旁侧路人见怪不怪,视若无睹,可李萍生在警察家中,幼时与阿爸去警察舍小住,也曾伏在窗边,看阿爸穿一身警服出勤训练,正气十足好威风,也算是日日耳濡目染,趁怕字未上心头,正义心说起就起,立时呵一句:“住手!“
一听是道女声,谁理她?为首人一脸刀疤阴沉沉啐一口:“滚,敢多管闲事待会连你一块打!“
“我阿爸是警察,敢不住手叫他抓你们都去做牢!”她也撂狠话:
“差佬之女?”有人冷笑,要来抓她:“正好也给你点教训。
李萍反应快,将手中抱着的书一把砸在那人脸上,立马开溜,也幸亏她没少被阿爸抓去一起跑操、最练,加上从小住在太平山,一路跑到大,脚上功夫不差,她慌乱钻进人群里,跑去前头警署报案,再扬长而去。
“你是被打那个?”李萍缓缓回神,接过他手上书一看,散架的书被针线穿好,娟秀署名正是她。
“是我。”他颔首,说:“以后不要随便帮人了:
李萍收下书,为何不能帮人?那时她只觉得奇怪,从未细想他是何方人士,只凭一个名字就能找到她:
她心生怪异,却扬脸一笑,惦记着问:“那你明天还来吗?“
他顿足,本想说:不来了,
一看她月弯弯的眉,喜滋滋的笑,与亮晶晶的眼,到嘴的话一转,出口变成了:“来
他转身走后
李萍从后叫他:“你叫什么?”
他停一下脚步,声音从前传来:“舒龙,龙虎的龙。
冷冷清清的嗓音。
第二日,舒龙再来。
桌上已放着好吃食,扎着高高马尾的少女将一碗热气滚滚的豆浆放在桌子上,眉眼鲜亮:“一碗云吞面,两个茶叶蛋,对吧?
舒龙点头,声音微微干涩:“谢谢,我没点豆浆,”
“算我请你的。”清脆坦率的一声。
舒龙蓦地抬头,撞进她笑靥如花的眼里。
一来二去,两人熟识
他知晓她阿爸是警察,阿妈开着这一家早餐店。
她知道他今年二十五,上回欺负他那伙人都被抓了。
“那你是做什么的?”李萍与他并肩坐在太平山顶,她摇晃着双腿,抬起一只手半遮在眼睛上,双目弯如月牙,眺望着山下维港。
正值落日时,日斜西坠,霞光万丈落在香江水面,碧波泛着金光粼粼,像一湾碎玉熔金,山头清风猎猎,哗啦啦的风声里,稀疏的梧桐树飘下片片落叶。
有一片恰巧落在李萍头顶,舒龙也不知是看着风卷叶落恍了眼,还是盯着她清婉秀美的脸出了神。
“我”他一时哑然,没能说出口,却抬起手,替她摘下那片落叶
对上他黑黝黝的眼,李萍心跳匆匆,她立时转过面不敢看他,耳朵红透腿上一僵,也不乱晃了,傻愣愣盯着脚尖。“怎、怎么不说了?’
舒龙默然许久才开口,目光似透过她,望向遥远天边,他撒了个谎:“我是在工厂做工”
李萍温温一笑:“凭自己本事赚钱,我又不会看不起你,怎么这么久才说。”
舒龙未答:
“我与他,从一开始,就起始于谎言。
李萍话里悲怆,眼底凄凉,都说鬓发斑斑已成霜,人间别久不成悲,原以为这么些年过去了,早已不在意了,可而今她细细回忆,字字说来时,依旧心如刀绞,如有针扎,满腔满怀,有怨,有恨,唯独没有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