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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妄想情人

    一

    朝阳失踪后的第七百四十三天,陆非霜提着几罐啤酒去了老房子那边。

    啤酒是朝阳最爱的牌子,陆非霜喝起来却觉得极苦。老房子依然是原来的老房子,前方是一大片草坪,他们大学毕业后就住在这里,后来朝阳换了工作他们才搬离这里。

    朝阳学建筑,以前和她躺在草坪晒夕阳时不止一次说:“等以后我画图纸有了钱,就把这栋老房子买下来,给你盖一栋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城堡。”

    而今老房子已经人去楼空濒临拆迁境况,载满曾经美好回忆的草坪也再也找不到故人的痕迹,说要给她幸福给她永远的朝阳也不见了。

    朝阳两年前去新加坡出差,从此杳无音讯。

    二

    裙子已经很旧了,颜色褪得也厉害,皱巴巴的穿在身上就像裹了一块大型抹布。

    陆非霜紧赶慢赶到这幢富丽堂皇的写字楼前还是几近落日了,她一面用力抹着身上这件裙子乱七八糟的褶皱,一面伸着脑袋往一楼大厅里看。

    她直到现在站在这里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一样。她昨天在这个时间坐公交车经过这里,无意中一晃眼就瞥见写字楼里领头走出来的那个人。

    公交车开得很快,陆非霜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太过思念朝阳以至于产生了幻觉。然而在她眼里,那一秒钟出现在她视野里的确实是朝阳,和她心上人一模一样的朝阳。

    所以今天为了证实,她特意穿了以前朝阳买给她的裙子来找他。如果是朝阳,看见穿着这件裙子的她一定不会熟视无睹无动于衷。

    然而陆非霜想了千万种可能,却没有想到当她朝思暮想的朝阳真的就这么出现在她视野里时,却只是将目光放在她身上两眼,短暂地打量后如陌生人般礼貌离开。

    陆非霜一直站在那里,从男人出现的那一秒开始她就浑身僵硬。她太久没见他,不知道第一句该说些什么,大脑一片空白,眼泪却先流了下来。但随着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她的所有希冀和心也跟着冰凉下去。

    陆非霜嗓子眼一苦,眼看着他就要和她擦身而过,慌乱之下颤声就说:“朝阳,我是陆非霜。”隔了几秒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后,她又急忙补充,声音里却带了颤抖,“我好想你。”

    唐攸宁打开车门的动作顿了两秒,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穿着旧裙子的女人依然还背对着他站在原地,一副受了剧烈打击难以自已的模样。

    他觉得莫名其妙,但也只限于莫名其妙而已。

    对于唐攸宁而言,莫名其妙的陆非霜只是一个插曲,他的主旋律放在如何开拓公司业务和搞定最近要成为产业园的那块地上。忙得脚不沾地,月上中天从公司出来时他又看见了陆非霜,和她身后一楼玻璃落地窗上乱七八糟鬼画符一样的东西。

    陆非霜一见他出现,眼底一亮就凑了过来,半途却被保安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但她不死心妄图突破重围,梗着脖子就对唐攸宁挥手让他去看那玻璃上她躲着保安留下的杰作:“朝阳!你不记得你高中时隔着一条走道和我传字条对答案吗?”

    唐攸宁本来已经越过她走远,闻言还是转头。他先是看了一眼眼巴巴瞅着他的陆非霜,又扫了一眼她身后不知用什么颜料画出来的课桌和人物。

    他的视线甚至没有在那些东西上停留超过一秒钟的时间,就皱着眉头十分不悦地对跟在他身后一脸诚惶诚恐的保全负责人开口:“什么时候闲杂人等也可以在公司门口画画了?”

    他是A城大名如雷贯耳的唐家二少唐攸宁,他很少放话让手下人做什么,然而一旦放出话来那是绝对的说一不二。只是唐攸宁没有想到,接下来一个星期,不管他每晚几点从公司出来,都能看到眼巴巴瞅着他的陆非霜,还有她画在地上或者墙壁上的各色图画。

    这种阴魂不散的状况在持续半个月后,唐攸宁终于在一个晚上停在了正坐在台阶上扒拉着手上的盒饭的陆非霜身边。

    热带风暴在下午时已经登陆,陆非霜披着雨衣缩成一小团坐在台阶上吃着盒饭的模样让唐攸宁想到了新闻联播上那些可怜的非洲难民,这想象让他在默然驻足片刻后蹲了下来,对着转脸看到他一脸惊讶又惊喜的陆非霜不堪其扰地询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陆非霜嘴里还含着饭,眼泪却霎时涌出来。她近乎痴迷地望着离她咫尺却目光陌生戒备的男人,嘴唇颤抖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我知道你一定是出了什么意外失忆所以忘记我了,不过没关系,我一定努力让你想起来。”

    她满脸的信誓旦旦和坚定,眼底的难过和期望都不像是在作假。唐攸宁默然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站起来的同时说了一句他至今为止还没对异性说过的话:“真是个疯子。”

    三

    陆非霜依旧每天在写字楼前蹲点,只为可以见他一面。

    但事实上她已经被唐攸宁列入了黑名单,如今只要她的身影一出现在写字楼前,一楼保安就会全部出动将她赶出直到安全范围。

    但陆非霜依然还是锲而不舍,无孔不入。她总是能在唐攸宁出现的第一时间从隐藏的草丛里跳出来,不管一脸被蚊虫叮咬的模样多么狼狈而滑稽,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跟上去,想靠近却又不敢,只是在他身后重复强调:“你有没有想起我一点?”

    这句话听得唐攸宁要吐的时候,陆非霜偶尔会蹦出一两句别的话。比如“我好想你啊朝阳”、“我真的很喜欢你,你不喜欢我了吗朝阳”。朝阳这个名字出现在陆非霜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里,让他每每看到大清早大好的朝阳都满心烦躁。

    甚至现在陆非霜已经摸清了他的工作时间,每天他顶着八九点钟的太阳刚下车,就能看到穿着各色旧衣服对他笑得讨好又伤感的陆非霜。

    陆非霜可以在他的写字楼前待差不多一天时间,唐攸宁从二十八楼窗户往下看都可以看见她藏在花坛铁树间小小的一点。如果他伸头并没有看到她,那陆非霜一定是去解决民生问题了。

    陆非霜是觉得朝阳能平安归来就已经很好,至于他因为什么意外将自己抛之脑后的事情可以慢慢来。她没什么优点,好在足够执着,所以她不怕他的冷眼和驱逐,她相信有朝一日朝阳一定可以回到她身边。

    转眼间两个月便过去,热带风暴北移后又改刮台风。

    唐攸宁早上看过天气预报后就一直在磨蹭,这种天气足够他给所有员工放个台风假。但是天气预报后直到早间新闻结束他还是开车出了门,只是让他有那么一点惊讶的是,陆非霜今天并没有照例出现在他视线里。

    唐攸宁在车里待了半分钟后觉得这是人之常情,台风天嘛,到处吹得哗哗响,她毕竟是个女孩子,受不住这天气很正常。他这么想着照例重复每天的工作程序,午间习惯性地伸头俯视,找了一圈却没有发现陆非霜那小小的身影。

    陆非霜是在傍晚才出现的。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带了一把伞,刚出门伞就被台风给吹坏了,顶着狂风暴雨赶地铁又被急着过马路的三轮车给撞了。虽然不太严重,但仍然让她趴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

    这一折腾就耗到现在。她脸上贴着纱布望着唐攸宁的神情难得没有往日的热情,反而显得千分万分的委屈。她几乎是嗫嚅着开口:“一个人好难过……我今天过来的时候不小心被三轮车撞了,有点疼。朝阳,你能安慰一下我吗?”

    她一抬起脸撞进唐攸宁眼里的便是那精彩纷呈的一张脸,好家伙,不是纱布就是细微的伤口。唐攸宁只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就觉得烦躁不已。他伸手就拽住陆非霜的衣领将人带进车里,也不管她浑身湿透一副落汤鸡模样。

    “你听清楚了,我叫唐攸宁,不是你嘴里左一句右一句那什么狗屁太阳。我也不管你是真的认错人还是怎样,”唐攸宁上下打量了她一圈,嫌弃的神色溢于言表,“我喜欢的是胸大腰细的美女,不是你这种一马平川还总穿得像流浪汉的女人。就算你换上比基尼在我眼前跳钢管舞,我也不会对你有一丝一毫的兴趣。不要浪费时间了,OK?”

    唐攸宁话音落下有半晌都没有任何回应,陆非霜低着脑袋只露出苍白的脖颈,她想点头表示自己有听到,但最终话出口却是沙哑的一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唐攸宁别开脸不去看她,只硬声开口:“我记性很好,我清楚地记得从我记事起到现在的每一件事情,而这些事情里没有你。”

    四

    台风过后第二天果然是个好天气。

    陆非霜没有再来。唐攸宁在楼前环视了一圈,确定那个以往总对他笑得讨好又伤感的姑娘没有再出现。也许是因为他昨天说的话,也许是她死心了,谁知道呢。

    一个陆非霜而已。

    唐攸宁那么忙,哪有时间去惦记一个知难而退的陆非霜。本定下来要作为产业园的那块地又出了点问题,交涉了差不多一整天都没有结果。午间他站在落地窗前习惯性地俯视,惊觉后却又蹙眉不耐烦,随手便将桌上一沓文件扔到手下的脸上。

    唐攸宁没有想到他在月上中天出来时会看见陆非霜。陆非霜显然比他想象中要执着也厚脸皮得多,她还是坐在台阶上,套了一件大大的风衣,佝偻着脊背蜷曲成一团的模样莫名其妙就能让人心生不耐,以至于唐攸宁出口的话都带着不耐烦。

    “你怎么又来了?”

    陆非霜应声转身,唐攸宁看清她后也跟着霍然一惊,吓得差点就要原地跳起来。

    “我胸不大腰也不细,”陆非霜垂着脑袋,声音有些低,“你以前从来不会在意这些的。但是就算你连喜好都变了,我还是不能放弃你。”

    陆非霜的卡其色风衣之下,赫然是相当清凉的一身比基尼套装。

    唐攸宁怔忪间,陆非霜却已经站了起来。她低着头,手指在衣摆处攥得死紧,仿佛在做着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挣扎了好一会儿她才咬牙下定决心——攥着风衣两边衣襟的手往后一翻,衣服快要脱离躯体时却不防被唐攸宁一把搂住带入怀中。

    “想卖也不用在大街上脱衣服。”唐攸宁一边搂着她一边疾步往车子那边走,念及什么又飞快转头对着身后几个目瞪口呆的员工吼,“看什么看!”

    他揽着陆非霜的肩膀,拽得她生疼,却莫名其妙让她眼底发热。她刚想抬头仔细看一看他,就被唐攸宁毫不怜香惜玉地塞进副驾驶座。

    唐攸宁上了车后转过脸来动作很是粗暴地将她敞开的风衣给扣好纽扣。他有点心不在焉,扣到第三颗扣子没有扣准就十分不耐地停下了动作。

    陆非霜近乎贪婪却又小心翼翼地瞅着他,察言观色问:“你生气了?”

    唐攸宁目视前方不作答,脸上的神情却出卖了他。他有点焦虑,手指握着方向盘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半晌才在陆非霜紧张的目光中开口:“你到底想怎么样呢?”

    陆非霜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她不傻,她听出了唐攸宁这句话里的动摇。她来之前做好了被羞辱被拒绝的准备,面对他的动摇却一时之间说不出一句话来。

    唐攸宁似乎也不需要她说什么,他转过脸眼神困惑表情纠结地望着傻乎乎看着他的陆非霜,看到陆非霜觉得脸上都快要冒烟了才说了一句:“我投降好了。”

    陆非霜刚想问他说了什么,却见唐攸宁已然正色,看了她两眼后毫无征兆就将她的脑袋揽过去放在胸膛上。他狠狠抱着她,硬邦邦地问:“恋爱怎样谈?约会、拥抱、接吻……还有什么?”

    陆非霜已经完全傻掉了,她只是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在这久违的温暖里激动得想哭。

    而唐攸宁已经做了决定:“我明晚去你家。”

    五

    陆非霜的房子和她这个人一样中规中矩没有丝毫特色。

    普通的两室一厅,边边角角却堆满了各色书籍。唐攸宁大致扫了一圈,发现还真是什么书都有,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野史新闻,就连儿童文学都好几摞。

    唐攸宁将手里提着的纸袋递给和他面对面站着束手束脚的陆非霜:“来时在路上看到这件裙子,觉得很适合你就买了。对了,看你这满屋子都是书,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陆非霜接过纸袋,有点赧然:“我没有工作。”

    “那你的收入来源呢?”唐攸宁惊讶。

    陆非霜想了想,展颜回答他:“朝阳你曾经给我一张卡,里面有很多钱。”

    唐攸宁有点无语,他很想说我不是什么朝阳夕阳,但是在这样暧昧的气氛里他说不出来,他不想承认他有点担心陆非霜听了他这句话会不会当场就哭出来。

    好在陆非霜也并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手忙脚乱地把他拉去沙发落座,又手忙脚乱挪走她那些到处乱放碍事的书,接着又跑去厨房继续做晚饭。

    “那个,你先坐一会儿,晚饭一会儿就好。”

    唐攸宁环视了这房子一圈后,发现并没有任何照片后问道:“你有相簿吗?”

    “哦,我有。”陆非霜傻笑着出来到处翻找,找着找着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敛去变成了焦急惶恐,“我记得我放在这里的,你看后也许会想起以前的事情呢。但是……我明明是放在这里的啊……”

    眼看着陆非霜急得快哭出来了,唐攸宁只能压抑住心里头那一点疑问,转而说:“算了,我有点饿了,你先去做饭吧。”

    陆非霜这才作罢,剩唐攸宁一人对着电视若有所思。

    陆非霜的手艺也依然中规中矩。唐攸宁吃惯了大酒店的私房菜,反而在这一桌平平淡淡的家常菜中添了好几碗饭。饭后他和陆非霜一起洗水果切水果,倒也颇有点新婚夫妻的意思。

    等到所有水果差不多下了肚,电视台的黄金剧场也差不多演了一半。唐攸宁看了看时间站起来,说:“时间也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以后不用去公司等我了,有空的话我会过来。你等我电话就好。哎,对了,你把你手机给我,我输一下我的号码。”

    陆非霜跑去拿手机拿了好久,等到拿了手机跑出来,唐攸宁才发现她换了自己买给她的那件新裙子。翡翠绿色耀眼,唐攸宁屏息看着有些怔忪。

    他接过她的手机,将号码输进去后放在一边,低声道:“你转一圈给我看看。”

    陆非霜怯怯望了他一眼,依言转了一圈。翡翠绿色的长裙裙裾飞扬,映着她那一头不那么整齐梳理的黑发,却还是让唐攸宁忘了语言。

    他只是笑了笑,说:“好看。我先走了。”

    陆非霜觉得脸有点热,捂着脸对他点头,注视着他换鞋推门离开。唐攸宁都快出门了却还是回头望了一眼,陆非霜穿着那么耀眼的裙子对他微微笑,他这才发现她眼睛那么亮那么大,目光温柔眼巴巴瞅着他像个小动物。

    那一瞬间唐攸宁浑身血液都涌上头顶,他只顿了两秒钟,然后几乎是猴急地奔回去迫不及待就捧起陆非霜的脸狠狠吻上去。

    陆非霜一开始还在傻愣,反应过来后笑弯了的眼睛里荧光闪闪,毫不犹豫揽住他脖子回吻过去。她的吻又轻又软,于唐攸宁却不啻于煽风点火。唐攸宁屏息一把便将陆非霜抱了起来,撞开卧室的门一路亲吻到床上。

    他将陆非霜身上那件还挂着吊牌的裙子扯开,眼底火热却无意地问了一句:“你的朝阳这样吻过你吗?你的朝阳和你上过床吗?”

    陆非霜没有听清他这句话,反倒是他自己问完后怔了片刻,片刻后他低下头,动作粗暴扳过陆非霜的脸毫不犹豫将吻印下去。

    六

    陆非霜终于不再每天准时出现在唐攸宁工作的地方。

    晚上有空的时候唐攸宁会去陆非霜那里坐一会儿,有时是吃一顿饭,有时过夜。他在陆非霜那里了解到越来越多她和那什么朝阳的过去,什么一起去冰岛泡过温泉,去奈良看过鹿,还去欧洲看过世界杯……堪称丰富多彩的恋爱经历。

    唐攸宁忍住不去打断她,虽然他已经发现陆非霜有时候回忆的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比如说她上个星期说她大三那年和朝阳去的奈良,这个星期就变成了大学毕业。有时候事件和人物也完全自相矛盾。唐攸宁数次想打断她问个清楚,但目及她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向他描绘的样子,终究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最近产业园那块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唐攸宁更无暇去细想陆非霜所说的那些矛盾,他连给陆非霜打电话的时间都没有。好在陆非霜也并没有深究他为什么近来不再去她那里。

    陆非霜也很忙,她以前是隔三岔五往老房子那里跑,缅怀她和朝阳逝去的青春和回忆,最近是天天都在跑。老房子从一年前就被划入了拆迁范围,但拖拉着一年过去也没有动静,陆非霜差点就要放下心来,以为她和朝阳的回忆能够保住时,这次一个产业园项目进驻,看来是必须要拆迁不可了。

    她最近天天都过去,和老房子那里不满意补偿金的老人一起,和那些过来踩点规划的人争执理论。总之目的就只有一个,她不想这里被夷为平地,变成千篇一律的高楼大厦。

    哪怕她已经找回了朝阳,可是朝阳仍然不记得她,不记得过去所有回忆,不记得这幢楼的承诺。所以她得竭尽所能保住它。

    那些老人甚至买了帐篷晚上就住在老房子前。只是一天天过去后,坚持下来的人越来越少。有一些拿到了满意的补偿金,还有一些干脆分到了新住处,只有陆非霜这个刁民像个死猪一样不怕开水烫,无论怎么协商她依然站在楼前就是不让铲车推土机开过去。

    这样僵持不下的第三天,施工方找来了项目投资负责人。

    陆非霜坐在早已不像样子的草坪上,和对面那几十上百的男人对峙着。她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又能坚持多久,她只是觉得如果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这里被夷为平地,她受不了。

    朝阳已经不再记得,可如果连她都不记得了,她自己都不会原谅自己。

    陆非霜怎么也想不到,过来和她进行最后交涉的项目投资人是唐攸宁,是她的朝阳。她一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眼泪唰地就下来了,冲过去就抱住他:“你是不是想起来了?这里是我们大学毕业后住的地方啊,你说你以后赚钱要买下来盖城堡给我的!”

    唐攸宁的疑问还没出口,听见陆非霜这一席话就差不多懂了。他终于想起前阵子陆非霜老在他面前提的老房子是怎么回事了,原来就是这里。

    多巧合,多不可思议。

    唐攸宁说了太多次我不是朝阳,他已经不想再去强调了。他只是皱眉说:“这里已经确定下来要建成一个产业园了,无法更改了。”

    陆非霜缩在他怀里,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渐渐松开手跌坐在地上。只是双手依然攥着他的裤脚,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向他挽留:“留下来不可以吗?等你想起来再决定不行吗?”

    她说:“你不在的日子里,我经常不知道自己可以依靠什么活下去,没有希望没有光芒,我就总来这里,想着你的承诺想着那些回忆才可以坚持到遇到你……你就当成全我,留下它不可以吗?”

    陆非霜抽噎着,唐攸宁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

    他蓦地想起她说的那些自相矛盾的回忆,还有上次他在她手机里偷看到的名为朝阳的电话号码。他后来不知为何找人去查过,那是个空号。而以往所有用过这个号码的人,没有一个名叫朝阳。

    而她心心念念的朝阳,家里却没有一张两人的合影,连相簿都找不到。

    唐攸宁一直避免让自己去想这些,如今想来却是忍不住心底发凉。但他沉默良久后还是蹲下身把陆非霜抱在怀里,做了退步点了头。

    七

    产业园计划不得不暂且搁浅。

    陆非霜也仿佛意识到自己提出的这个要求对还没有想起往事的唐攸宁有多勉强,所以近来面对唐攸宁总是笑得温顺而讨好,眉眼里满满都是感激。

    唐攸宁最近每晚都在她这里过夜,对于那些儿童文学一本本看得津津有味。那些故事对他这样一个成年人来说大同小异,杜撰的痕迹也太明显。但唐攸宁依然看得入迷,他甚至将范围扩大到陆非霜家里其他读物上。每读完一本书,唐攸宁总会对里面一些东西颇有共鸣。

    所谓的共鸣,是书里的东西很是巧合地和陆非霜所说的过去八九不离十。

    那些故事情节和背景细节,被陆非霜极为巧妙地融合在了她和朝阳的过去里。

    唐攸宁越看越心惊,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时节转入深秋后的某一天,唐攸宁放下一本介绍奈良的旅游杂志,转头看着身边搂着自己半睡半醒的陆非霜,沉思了很久还是说:“我明天约了医生体检,你也一起去吧。”

    回答他的是陆非霜温柔的一声“嗯”。

    唐攸宁说的体检显然要比陆非霜从小到大经历过的体检精细得多,陆非霜抽完了血又去验尿,等待尿意的空当里她又耐着性子填完了一张莫名其妙的调查表。

    结果是三天后出来的。这三天唐攸宁借口说要去荷兰出差没有过来,陆非霜就每天给他发短信说些无聊的小事。她虽然遗憾朝阳还是不记得她,但现状已经足够让她知足。

    陆非霜的体检报告是唐攸宁去拿的,其实体检后的当晚他就已经拿到了结果。他捏着陆非霜那张和普通人答案迥异的调查表看了良久,又盯着一堆医生开会商讨后得出的结论好久,和陆非霜认识以来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子里过了一遍。

    他对陆非霜的第一印象不够好,甚至觉得她有点神经兮兮。神经兮兮的陆非霜还是阴魂不散的牛皮糖,整日在他眼前晃啊晃,让他想看不到她都困难。

    他放在她身上的目光越来越多,起先是好奇探究,后来渐渐就带了困惑,再后来……后来就变了味道。她在他视野里时,他已经挪不开眼。

    唐攸宁没有去荷兰,他待在自己房里差不多两天两夜,想了一堆有的没的。第四天傍晚他敲开了陆非霜的门,对着匆匆跑来开门一见是他立马咧开嘴笑得有些傻的姑娘也回以微笑。他对她伸出双臂,笑着说:“我们结婚吧。”

    这求婚来得草率而毫无征兆,陆非霜好久没有反应过来,等她缓过神连忙问:“你想起来了吗?你想起来了朝阳?”

    唐攸宁凝视着眼眶已见湿润的陆非霜,本欲脱口而出的否定转变为了另一句话:“嫁给我吧。老房子那里我给你建一座城堡,嫁给我。”

    陆非霜所有的犹疑和忐忑在听到老房子和城堡时一瞬间消失殆尽,她抬头仰望着她不知爱了多少年的眉眼,既觉得这一秒像是做梦,又觉得做一辈子梦也没关系。

    陆非霜破涕为笑,咧开嘴的同时蹦起来亲了唐攸宁一口。

    她说:“我十八岁时就想嫁给你了。”

    八

    陆非霜看过许多讲述婚礼细节的书,但是真正到了自己结婚,反而焦头烂额不知道该准备什么了。她总是每天很早就出门,去市场上淘一些可以放在新家里的小摆设或者盆栽。

    唐攸宁喜欢几米的画,她就想办法弄了一张放大版,用相框裱起来打算等新家建好了放在他们的卧室。

    陆非霜活这么大没有这么快活过。白天出门为了他们的婚礼和新家忙碌,晚上回来可以和唐攸宁说话聊天。唐攸宁说她的体检结果一切正常,就是血压稍微不太正常,医生建议她用银杏叶片泡茶喝。

    茶水滋味不太好,唐攸宁看她喝得艰难,每天就和她一起喝。他如此用心待她,让陆非霜觉得,就算他想不起来过去也没关系了,他们还有无限未来。

    婚礼在台北一间民间剧院举办。从那天早上开始陆非霜就开始紧张,而这紧张在她看到唐攸宁时没有任何削减,她攥着婚纱裙摆看着唐攸宁的微笑一步步走过去。陆非霜以为自己会将他们这一路以来的记忆回忆一遍,但事实上当她真的踏在红地毯上,脑子里唯一出现的只有那人的眉眼和微笑。

    唐攸宁将她的手牵过去为她戴上戒指,在神父的誓词里浅笑着点头说我愿意。陆非霜抬头望着他,看得痴了反而觉得如坠梦中般不切实际。她告诉自己眼前这个是她爱了很久失而复得的朝阳,然而脑子里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在嚷着,他是唐攸宁。

    陆非霜呆呆仰着头,直到唐攸宁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回答神父的话时她才蓦地回神。

    陆非霜愣了一下,无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望着唐攸宁的目光里带着犹疑和挣扎。她苍白着脸,恍然般开口:“你不是朝阳……你不是……”

    她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四处张望,想找个安全隐蔽的地方暂时藏起来。唐攸宁甚至没有抓住她的手,就见她像逃难一样跑走了。

    唐攸宁找了一圈,最终是在剧院女厕所里找到了正缩成一团的陆非霜。

    陆非霜抱膝靠墙坐着,手里捏着什么怔怔望着,连唐攸宁走到身边都没发觉。

    唐攸宁蹲下来,想伸出去摸摸她脸颊的手却在目及她手里捏着的那张一寸照片时恍如雷击般顿在了半空。他盯着那张一寸照片看了很久,久到手臂泛酸才恍然回神。

    那只是张证件照,照片里的他还是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记得自己照过这张照片,也记得这张照片没有底片,因为这是很多年前他为了资助一个小姑娘,办手续时特意去照的照片。

    那时候他刚刚回国接手公司,和许多实业家一样热衷于慈善,就资助了一位天生自闭的十几岁的小姑娘。他不记得那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长什么模样,长达五年的资助结束后也只是随便派个人带着自己署名的文件去解决后续问题。那堆文件里有一张卡,足够她不用工作生活很多年的卡。

    而陆非霜说,那是朝阳留给她的卡。

    而这世上,也许根本就没有她说的那个朝阳。

    还是一直以来,她说的朝阳,根本就是他?!

    可是她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陆非霜那张填得乱七八糟的调查表显示了她极有可能是一位妄想症患者。而妄想症,正是自闭症中的高发病症。

    所以她将看过的书中的情节臆想成真实,臆想成她和朝阳的爱情故事。但事实上,那些过去和朝阳,都是陆非霜幻想出来的。

    以他数年前这张照片为萌芽,做了一场真假难辨的梦。

    唐攸宁看着眼前捏着照片目光呆滞的姑娘,手指颤抖很久才握住她冰凉的手。他看着陆非霜迷惘而警惕的目光,弯了眼软了声音。他第一次在她面前说:“傻姑娘,我是朝阳,我是你的朝阳。”

    九

    陆非霜终于确定她的朝阳回来了,虽然他对于往事还是不如自己清楚,但已经足够让她放下所有忧虑一心一意爱他。

    他说以前的回忆他不太清楚,但是他们可以从现在开始创造更多的回忆。蜜月之行的第一站就是奈良,唐攸宁说要创造新的回忆更新旧的回忆。

    这其实是医生告诉他的。医生说对于妄想症没有什么好办法,除了药物治疗便是心理治疗。药物治疗中药用银杏叶片加西药舒必利,心理治疗便是让她保持心情稳定,如果有可能,带她创造更多真实的记忆效果会更好。

    所以他想,就去那些陆非霜臆想出来的地方,冰岛、奈良、欧洲,甚至她说朝阳失踪的新加坡,和陆非霜一起创造更多更真实的回忆。

    去奈良的时间正是冬季,不算是最好的旅游季,游人很少。陆非霜得以一路欢呼,从东大寺欢呼到奈良公园。她一边笑一边跑,那些麋鹿也跟着一起跑,湿润的嘴唇在她屁股处又是舔又是吻,逗得陆非霜一边抚慰着狂躁奔腾的心跳,一边冲不远处的唐攸宁招手让他快给自己拍照。

    奈良只是个小县城,他们用一天的时间就差不多玩遍了所有的景点。从郊区到市区的观光巴士上,陆非霜精疲力竭地靠在唐攸宁肩上,觉得很是奇妙:“为什么我以前明明来过这里,这次再来却觉得不一样呢?好像所有的细节都鲜明了。这样一比较,上次来奈良的回忆好像梦境一样,感觉什么都是模糊的。”

    唐攸宁翻看着相机里的照片,敛去那一瞬内心的波澜起伏,他笑了笑把陆非霜拥得更紧:“那我们就把一切模糊的变成鲜活的吧。”

    他们从北京飞到赫尔辛基,再从赫尔辛基到奥斯陆,短短半个月时间他们游遍了整个北欧。陆非霜望着那些和旅游杂志上截然不同的建筑和景观,满脑子都是震撼和一旁唐攸宁举着相机的笑脸。那些过往的记忆好像一瞬间就被此行比了下去,让陆非霜觉得没有可比性。

    威尼斯灯火旖旎的小夜晚,他们租了一条贡多拉船,陆非霜听不懂意大利语,趴在舟沿去触摸水面的星光灯光,她耳朵尖听见唐攸宁用英语对船夫说她是他的妻子。

    陆非霜就开始傻笑。她觉得自己和唐攸宁结婚后的每一天,或者说每分每秒都置身在幸福里。她现在只希望幸福不是消耗品,不要被她这么快享用完了才好。

    游完整个欧洲再从新加坡绕回来的时候已是三月底,老房子那里的新房子早已建成,就等着他们择日搬迁。陆非霜强忍着旅途劳累一下飞机就拉着唐攸宁跑去看。新家的院子里刚刚移植来的桃花已经开了,她就拉着唐攸宁在每个角落里指指点点,说这里要放什么那里要放什么,卧室这一面放他们的结婚照,那一面就放唐攸宁最喜欢的画家的画。

    晚上回去陆非霜沾枕头就睡得和死猪一样。唐攸宁查收手机短信时不防手指忽然抽搐一下,手滑就将手机摔了出去。他将手机捡起来后看了看一旁陆非霜的睡颜,想起医生告诉他正常人不能频繁食用银杏叶片,副作用就是肌肉抽搐和瞳孔放大。

    唐攸宁摸了摸她的脸,从抽屉里拿出从陆非霜那一堆旧书里翻出的经年累月的日记。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他的陆非霜还是个小姑娘,还没有妄想症,只是将自己封闭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在日记里写她今天拿到了资助她的恩人的照片,恩人长得很好看,她将照片揣在怀里怎么看都看不够。她想见一见他和他说一说话,但他一直没有出现,只有这张照片陪她度过了很多个春夏秋冬。她说一个人好难过好寂寞,她想有一个人能来爱她或者让她狠狠爱上。她说她好像有点爱上他了,她开始幻想他们在一起后的场景,幻想中的场景让她觉得好幸福。

    陆非霜说,他是我寂寂黑夜里的光明,他是朝阳,我的朝阳。

    唐攸宁侧过脸,将一个颤抖的吻印在她唇上,他低声道:“对不起,我出现得太晚,让你寂寞难过了那么久。”

    好在他们还有很多时光,填补那些虚无的记忆,增加他真正爱她的证据。

    睡梦中的陆非霜翻了个身,迷糊着开口:“快点睡,明天我要去新家把照片挂上。”

    十

    陆非霜一大清早便从家里搬着两幅对她而言堪称巨大的照片出了门。

    他们的婚纱照要放在大床对面,唐攸宁喜欢的几米的画就放在另一面。两米宽的照片对陆非霜而言很重,但她还是踩着椅子摇摇晃晃把婚纱照挂在了原定的位置。

    然后她挪了椅子开始挂另一幅。她只要一想到唐攸宁这么沉稳的人竟然喜欢这么童趣盎然的画她就觉得好笑,笑着笑着又想起那时,他板着臭脸从她身边经过,一副睥睨天下不可一世的模样。

    但实际上他那么温柔。

    这张照片比那张重得多,陆非霜跃跃欲试了好一会儿都没成功,索性一咬牙往上一举——她只觉得眼前晃了一下,再接着便是脚底打滑,不由自主向后仰去,几十斤的巨幅照片还没有被挂上墙壁,便随着她的失手一起掉了下来。

    她从椅子上摔下来,那幅几十斤装裱精致的照片也向着她兜头砸过来。陆非霜甚至还没有回神,那些完全碎裂开来的玻璃碎片就已经在她面前肆虐开来。

    天翻地覆之后,她只觉得浑身都在疼。

    唐攸宁是在晨会上接到陆非霜的电话的,他微微笑了笑,退到一边去接电话。不知是陆非霜的声音很低还是手机杂音很大,好像昨晚那失手一摔后声音音量和通话质量就不太好。唐攸宁仔细听了听却除了杂音什么都听不到后,他只好无奈地说:“开完会我就去找你。照片很重你不要爬上爬下地去挂,等我过去再说。”

    这是陆非霜这一生打给唐攸宁的最后一个电话。

    她忍着巨大的痛苦和眼前蔓延的血红跟他说:“唐攸宁,我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我没认识你之前却已经和你经历了生死相许的梦。”

    “梦里面你叫朝阳,我们从高中时认识,住过老房子去过很多好地方。后来你去新加坡,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你。但又好像不是梦,是妄想症,一切细节情节都是我凭着看过的书臆造出来的。我好像把自己妄想成一个正常的人了。”

    “因为我在看到你照片的那一眼里,就爱上你了。”

    “爱了好多年,也骗了自己好多年,骗到自己都坚持不下去了却遇见了你。我一直分不清什么是回忆什么是现实,甚至把你爱我都臆想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当我真的遇见你而你又不认得我,我只能按照原来的臆想以为你不记得我了。”

    “但我唯一确定的事只有爱你了,过去、现在,以及将来。唐攸宁啊,其实你就是朝阳啊,你就是我的朝阳。”

    唐攸宁今天不知为何特别渴望见到陆非霜,他开完会就去取车去新房子那里。

    他为自己的猴急不禁发笑,一路经历无数个红绿灯,想他和陆非霜初见时的场景。

    陆非霜穿了一身旧裙子,目光如水紧盯着他不放,明明神情那么悲伤,却还是努力扬起嘴角笑得漂亮。她对擦肩而过的他说:“朝阳,我是陆非霜。”

    她又说:“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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