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侬本佳人
暗香盈袖
简介:为了让自己配得上心上人何煜卿,她整容、换身份、学礼仪,最终成为上海滩头号交际花。然而當她死皮赖脸倒追的时候,对方竟然说自己有未婚妻了。可未婚妻的张脸,不就是整容前的自己么?!
【一】看病请预约
柳曼如晃动着水蛇一般的腰肢,婷婷袅袅地步入了金碧辉煌的会场。她的出现,立刻在场中掀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位上海滩头号交际花,走到哪里都是目光的中心。她不仅家世显赫,拥有一个做外交官的父亲和一个做财政部秘书长的叔叔,本人也生得肤白貌美气质佳,凡是她在公共场合穿过的衣服、用过的香水、背过的包,不出几天就会在百货商场里被抢购一空,成为风靡一时的时尚潮流。
所以此时此刻,在场所有的女性嘉宾都在不约而同地做着同一件事:不动声色地用目光将柳曼如全身上下扫描一遍,然后默默地记下她的发型、手提包的牌子和款式,以及身上那件紧身碎花短旗袍的剪裁式样。
对于这样的目光,柳曼如早就习以为常,更何况她今天前来有着更重要的目的,越发不会在意这些。只见她加大了腰肢的扭动幅度,带着一阵香风,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人群径自走到了宴会厅的另一端。
众人的目光火速追随过去,只见柳大小姐的步伐停在了一个男人的后面。
全场鸦雀无声。
男人正站在高脚桌边和旁人说话,神情专注,以至于根本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直到正和他说话的男人冲他使了个眼色,他才微微蹙眉,回过头来。
众人齐齐一惊。
男人身材高挑笔挺,一身黑色西装剪裁十分得体。他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浑身上下透出斯文而儒雅的气息,是个模样百里挑一的英俊男子——如果没有左脸颊上那一道伤疤的话。
那是一条醒目到刺眼的伤疤,从左耳斜拉到下巴,粗长的一条,凭空为他整个人增添了几分骇人的气息。
男人原本隐匿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此刻突然暴露在了无数目光之下,自然也招来不少窸窣的议论,但他浑不在意,回头冲柳曼如微微颔首,道:“这位小姐你好,请问有何见教?”
柳曼如调整好自己的表情,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迷人微笑:“何先生,明天可否赏脸,一起去和平饭店吃个饭?”
这下潜伏在各处的八卦小报记者瞬间激动了:大新闻!大八卦!柳大小姐是什么身份?从来都是别人排队等着她安排档期啊!主动约人吃饭?这可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
而处在羡慕嫉妒恨中心的男人浑然不觉,只是微微蹙眉,依旧彬彬有礼地问:“这位小姐,请问……我们认识?”
装!继续装!
柳曼如笑容不改,维持着原本的风度:“何先生果然贵人多忘事,咱们那天的事情,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
这句暧昧到极点的话,立刻让全场齐刷刷地倒吸一口冷气。每个人眼里都写着同样的疑问:这个男人是谁?究竟什么来头?!
柳曼如余光留意到这些,嘴角的弧度又上扬了几分,随后越发直接地盯着对方的双眼。她心想:小样儿,老娘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这么多双眼睛盯着,看你怎么拒绝!
谁料男人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从怀中摸索出名片盒,抽出一张,倾身递了过去。
“小姐,看病请预约。”
柳曼如满头问号。
大概是她脸上震惊的表情太过明显,男人温文一笑,又解释道:“小姐,请您谅解。鄙人在医术上虽有些薄名,幸蒙各界名流关照,然则开诊所治病如同行医问药,需以诚信为先,请恕本诊所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插队。如要问诊,请拨打名片上的电话预约排队,鄙人不胜感激。”
说完他就转身而去,临走前还颇具绅士风度地朝柳曼如鞠一了躬。
原来约吃饭是为了看病啊,看来这人是个医生。围观群众和八卦记者立刻松了口气,继而开始议论:什么?柳曼如小姐要看病?她怎么了?得了什么病?看起来不像是哪里不舒服的样子啊……
柳曼如在原地气得几乎破功。
在此之前,她已经被这人以“去埃塞俄比亚出差”“嫂嫂生二胎”“爷爷过大寿”“婶婶去世”“七舅老爷的三姑妈生病了”等各种奇葩的理由拒绝了十八次,所以这一次她故意挑在公开场合堵他的人,谁料他竟然早已准备好了后招,还装作不认识自己!
好你个何煜卿,咱们走着瞧!
【二】丑陋不堪的脸
上海滩八卦界的敏锐度在全国向来数一数二,尤其是跟柳曼如扯上关系的人和事。不出三日,那位何大夫就被人扒了个底朝天。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本地最为著名的西医何煜卿。据说此人五年前曾获得政府资助,留洋深造,是上海滩第一个留学归来的西医。回国后,他因治愈总统夫人的疾病而名声大噪,如今各界名流中但凡身体有所不适的,都挣着抢着去他的诊所看病。
只不过,这人在出国之前履历几乎是一张白纸,半点儿蛛丝马迹也查不到,更莫说脸上那道疤的来历了。
于是八卦界里也只能感叹一声:好好的青年才俊,如果不是脸上那道疤,指不定早就被哪位大咖收作女婿了。
但偏偏就有人对此毫不介意——
这天何煜卿刚一打开诊所大门,就见一道带着香气的熟悉身影。柳曼如一手扶着额,一手撑着门框,娇滴滴地哼道:“何医生,我头晕,要看急诊……”
说着身子一晃,就要朝何煜卿那边倒过去。何煜卿面不改色朝右侧平移一步,恰到好处地避开了。
差点儿摔个狗啃泥,柳曼如脚下一个踉跄,刚要骂娘,转过身一对上何煜卿那疏离淡漠的目光,不知为何心又化成了一摊水。
工作时间,他换了一身白大褂。那是一种任何修辞手法都无法形容的好看,单纯就是好看,好看到无以复加。
柳曼如眨了眨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何医生,我的头真的很晕……”
何煜卿同她对视三秒,最后面无表情地错开视线。
“对不起柳小姐,诊所床位已满。”他的态度依旧不卑不亢,却拒人于千里之外,“建议您去租界里的大医院做一做更为全面的检查。”说完径自转身,退回诊室。
柳曼如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几个小护士拦在了门外:“对不起柳小姐,我们马上要开始看诊了。”
看着那个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千里之遥的背影,柳曼如只感到一股心酸和委屈。
“何煜卿,你真的不记得我是谁了吗?!”她不顾形象地冲门内大喊,引得排队等候的病人都来围观。
何煜卿皱了眉,再度走上前来。
“对不起柳小姐,鄙人出身寒微,您这样身份地位的朋友,怕是没有荣幸认识。另外,既然您一直苦苦相逼,鄙人也只好直言不讳了。鄙人之所以对您百般规避,是因为我已经有未婚妻了。”他似乎有些不悦,连话也说得重了些,然而视线在看向柳曼如身后的时候,霍然添了一抹温柔,“正好,她来了。”
向来低调的何医生,头一次对人公布自己的私生活。病人们八卦之心顿起,纷纷扭头去看,却无一例外地愣住了。
他们看到了一个黑瘦而丑陋的女子,慢慢地走了过来。何煜卿却忙迎了上去,柔声道:“小青,你怎么来了?”
“今天醒得早,就来看看。”那女子羞涩地笑了笑。
“那得劳烦你在这里等一等了,我今天有几十号病人要看。”
“没事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二人窃窃私语着进了诊室,留下议论纷纷的围观群众和震惊得不能言语的柳曼如。
何煜卿口中的“小青”,全名“慕小青”。这一点,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因为,她就是慕小青。
那张丑陋不堪的脸,正是曾经的她想要努力摆脱的模样。
【三】等我回来接你
柳曼如有两个足以震惊整个上海滩的秘密:第一,她不是父亲的亲女儿;第二,她整过容。
从记事起,她就生活在孤儿院,用“慕小青”这个名字,一住就是十年。十五岁那年,作为孤儿院里年纪最大的孩子,她已经可以独立帮助阿姨们干一些洗衣、买菜之类的活儿。
一次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她遇见了何煜卿。
她从未见过眉眼生得如此好看,笑起来又如此温柔的男孩子。一眼,便是一生。
何煜卿是商贾大家何家的第三子,虽出身于显贵之家,却因为母亲是青楼女子而备受欺压。母亲病死后,他越发不愿留在家中忍受白眼,得了空子便出来晃悠。
河边的这片空地,是他的秘密花园,渐渐地,也成了他们的秘密花园。
开始只是频繁偶遇,到后来,则是有意相约。
何煜卿时常向她倾诉自己的苦闷。他虽然也是衣食无忧,却不甘于像自己的哥哥们那样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尤其在这天下动乱的时候,他如何能在家中高枕无忧?
慕小青听着他的鸿鹄之志,也时常鼓舞他,可自己的心事从不敢表露一二,哪怕是一丝一毫的试探,也不敢有。纵然他是家中备受欺凌的养子,对于身为孤儿的她而言,也如同高悬在天边的繁星,遥不可及。
更何况,她知道自己从小就生得难看,也正因为如此,一直到了十五岁都没有人愿意将她收养回去。
直到有一天,何煜卿告诉他,自己已经到了入学的年纪,父亲决定送他去北平读书深造。
说这些话时,他眼里充满了兴奋,她也强颜欢笑着祝贺他,不愿让自己心中的难过扫了他的兴致。
可他忽然将她拥住。
在这样足够让她铭记一生一世的拥抱里,她听见他说:“小青,等我回来接你。”
在以后的日子里,柳曼如不知将这句话琢磨了多少次。她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时的何煜卿在留下这句话后就低着头转身跑开了,她也清楚地看到对方从耳根到脖颈处都浮起了淡淡的红晕。
然而,当年的慕小青没能等到何煜卿回来。
三年后,外交官柳孝权之女新丧,为了弥补丧女之痛,二人来到孤儿院。慕小青一改常态,主动向对方展现自己聪明伶俐的一面,博得了柳家夫妇的欢心。
慕小青没能信守同何煜卿之间的约定,因为她太清楚自己和对方身份的云泥之別……何煜卿回来的那一日,必然已是功成名就,荣归故里。可她呢?依旧是一个无父无母、来路不明的丑丫头。
于是她成了柳家夫妇的女儿,用了半年的时间去国外将自己整容成了柳曼如的模样,并且从此成了她。故而外界至今无人知道,柳曼如这个名字和这张脸早已换了人。
成为柳曼如之后的慕小青,将自己的每一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学习社交礼仪、衣着打扮、琴棋书画……只为尽早成为一个真正的名媛,和那人并肩而立。
几个月前,当柳曼如在报纸上看到“何煜卿”三个字的时候,兴奋得彻夜难眠。即便他脸上多了一道可怕的伤疤,也丝毫不在乎。
她幻想了无数种可能,当自己以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容貌出现在他的面前时,对方会是怎样的反应。
然而这无数种可能中唯独少了一种——何煜卿竟然对她避而不见,甚至连相认的机会也不给她。
原因竟然是他已经找到了“慕小青”?
当慕小青费尽心机摆脱过去的身份和容貌成为柳曼如之后,为什么还会有另一个慕小青,出现在他的身边?
【四】你不是慕小青
柳曼如自然不会让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了结。
换了身份之后,她自认为修养已经好了很多,然而当她看到何煜卿和假的慕小青伉俪情深地一起出现的时候,依旧恨不得捏碎手里的高脚杯。
那是督军府里的一次晚宴,也是何煜卿第一次公开带着自己的未婚妻出席公众场合。他依旧穿着裁剪得体的黑色西服,身形挺拔得如同芝兰玉树,纵然脸上的伤疤再狰狞可怖,也依旧能让她怦然心动。
多年过去了,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哪怕慕小青早已变成了柳曼如,可她对何煜卿的感情如同陈年的酒一样,反而越发醇厚。
如此想着,柳曼如眼中根本容不下其余献殷勤的人,她直勾勾地盯着何煜卿,以及他身边那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对方显然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大场面,当何煜卿从容地和周围人应酬的时候,她只能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模样局促。
柳曼如瞅准了一个她身边没人的机会,大灌了三杯酒,然后借着酒劲儿走了过去。
“慕小姐您好,”她冲对方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意味深长地道,“或者应该叫您何太太?”
对方看了看她,随即也微笑着道:“您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小姐吧,幸会。”
柳曼如假借屋里太闷,将人约到了公馆外的小花园里。
“你不是慕小青。”她收了笑容,开门见山,“你的身份是假的,包括你这张脸,也是假的。”
对方眼底闪现一丝意外,却很快镇定下来:“我听不懂柳小姐在说什么。”
“你每一字都听得懂。”柳曼如步步紧逼,盯住对方一字一句地道,“你换了身份样貌接近何煜卿,究竟有什么目的?”
慕小青微微眯了眼,却道:“那么请问,柳小姐又是如何知道我不是慕小青的呢?”
她不卑不亢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柳曼如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对方也是喜欢何煜卿的,这是一种女人的直觉。
“因为我才是慕小青!”
话刚脱口而出,就被身后一个声音打断:“我说你去哪儿了,原来和柳小姐在一起。”
何煜卿大步走上来,轻轻揽住慕小青。这个动作刺痛了柳曼如的双眼,她再也无法忍耐,便冲他道:“何煜卿你真的不认识我了吗?我才是慕小青,我为了能光明正大地和你在一起,整了容换了身份,可你为什么现在要跟一个冒牌货在一起?”
何煜卿冷冷地看着她。有那么一刹那,柳曼如从他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挣扎,可眨眼间便又消散不见。
何煜卿只是朝柳曼如微微一笑,语气疏离却不失礼数地说:“柳小姐怕是喝醉了,这里应该有客房,我让服务员带你去休息一下。”
“不要你管!”柳曼如冲他吼,她大概确实是醉了,手脚酸软无力,可头脑一点儿也不糊涂。
说完她提着自己的包转身就走。
可没走两步,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
【五】实在是有些巧合
柳曼如醒来之后,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原本伏在床边的柳太太就立刻站起身来,大呼道:“我的孩子啊,你可算是醒了!真把我急死了,还以为你得了什么病。你父亲又出门在外,连个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还好没什么大碍,否则你可让我怎么活啊!”
“我这是怎么了?”柳曼如支起身子,只觉得脑中还残留着一丝钝痛。
“傻孩子,以后安眠药不能乱吃的晓得伐?”柳太太点着她的额头,絮絮叨叨起来,“吃了药还往外面跑,也不怕出事!亏得昨天何大夫用自己的汽车把你送回来了,才让你躲过一劫!”
柳曼如奇怪地看着柳太太:“母亲,发生了什么?”
柳太太拍着胸脯道:“你还不知道吧?就在你参加晚宴的那天晚上,督军被人暗杀了!现场还死了好几个人!具体情况都封锁了,不让人知道,但光是这些就怪吓人了咧!”
柳曼如双眼忽然张大,有什么东西从脑中倏忽而过。但半晌过后,她只是垂了眼,道:“真是有惊无险啊,母亲,我以后一定会多加小心。您守了我两天也着实累了吧,赶紧去休息吧。”
柳太太也着实是担惊受怕了很久,拉着她又叮嘱了半晌,才转身离开。
柳曼如拥着被子坐在床上,脑中是一团乱麻。
她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从不吃安眠药。唯一的可能,是昨天夜里,有人把安眠药下在了她的酒杯里。
身为上海滩的名媛,她出席过的晚宴何止几百场,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不早不晚,偏是昨天,就阴差阳错地躲过了一次暗杀的动乱?这件事情实在是有些巧合了。
柳曼如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
正此时,窗外忽然闪过一丝细微的响动。她转头望去,只见一道人影飞快地闪了过去。
心忽然开始狂跳不止,哪怕未曾看清,她也几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柳曼如若无其事地屏退了周围所有的下人,赤着腳小跑到窗边,刚打开窗,一个身影就重重地摔了进来。
何煜卿紧咬着牙关,面色苍白,一手用力按在侧腰的位置。
柳曼如大惊失色,蹲下身将他黑色的西装掀开一看,只见里面的白衬衫赫然被染成了一片血红!
【六】最想要保护的人
柳曼如见状立刻捂住了嘴,可眼泪依旧“唰”地一下就掉了下来。
“你……你这是怎么了?”她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子。
何煜卿没有回答,只是轻叹了一口气,道:“你这里……有能处理伤口的东西吗?”
柳曼如踉跄着跑向柜子,东翻西找一通后,拿出了医药箱。匆匆忙忙地打开,却因为整个人抖得太过厉害,将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别担心,不是致命伤……”见她如此,何煜卿轻叹一口气,终于出言安抚。
然后他缓缓地坐起身,接过柳曼如递来的酒精和棉花,低头自己给自己处理伤口。
那是一处枪伤,血洞似的伤口触目惊心。何煜卿给伤口做过消毒之后,自己拿着镊子将体内的子弹一点点拔出。因为没有麻药,只能靠忍,等子弹取出以后,他已是唇色惨白,满头大汗。
伤在他身,可柳曼如似乎比他更痛。她的眼泪全程没有停过,连替他包扎伤口的手,都颤抖得无法握紧纱布。
直到手背上覆盖了一层温度,是何煜卿用有些冰凉的手握住她的。
“对不起……”他看着她,眼底不似过去那般冰冷淡漠,口中似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迟疑半晌,最终只化作这短短的三个字。
柳曼如紧咬着下唇,低着头,不愿让自己哭出声从而惊动旁人。她慢慢地抽出手来,开始替对方包扎。双手将绷带拉成长长的一条,俯身靠近他,从腰间慢慢地缠绕。每缠绕一圈,心里就跟着疼痛一下。
直到一只手忽然揽住她的后背,将她用力地按进怀里。何煜卿虽然受了伤,可此时的力道大得惊人。
所有隐忍的情感终于全线崩盘,柳曼如再也忍不住,紧紧地环住何煜卿的腰,将头埋在了对方的胸口。
她的脸早就被泪水打湿,在何煜卿的胸口留下冰凉的触感。
“昨天晚上是你给我下的药是不是?因为不想把我牵扯到昨天的事情里!”柳曼如身子有些颤抖,话也有些语无伦次,“可是你怎么知道昨天会发生什么?你的未婚妻呢,她又是什么人?!”
原本不能确定的、怀疑的一切,事到如今也再明了不过。
此时此刻她的头脑十分混乱,可有一个事实是格外清晰地摆在她的眼前。
何煜卿早就知道她是慕小青,她才是真的慕小青。
紧紧地拥住怀中的女子,何煜卿无声地叹了口气,声音里透着无奈的自制。
“对不起小青,我是有苦衷的……”
何煜卿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去留洋的那些年,学的并不是医学,而是情报。当日本人对中国虎视眈眈的时候,身为一个男子汉,该不该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这是多年前父亲摆在他面前的一个选择。
何煜卿同意了。于是留洋期间,他经受住了严苛的训练,成为一名合格的情报人员。代价是毁去了容貌,让脸上多出了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回国之后,他打出了沪上名医的招牌,借着问诊的机会游走于社会名流之间,打探情报。
情报显示,督军赵酋一直和日本人有所往来。作为本地最大的军阀,他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得知了从本地到战场的药品运输线路,并准备用这条线路换取日本人的信任,借以投诚。
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药品比黄金还要珍贵。一旦这条秘密的运输线路被日本人所掌握,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条线路的所有情报,被用摩斯密码记录下来,藏在赵酋的房中。正因如此,何煜卿才会带着自己的“夫人”出现在督军府的晚宴中。
但他没想到的是,柳曼如也会出现在那里。
“酒杯里的安眠藥是我下的,你睡着后也是我让人送你回去的。因为我预感当晚的行动可能无法做到一帆风顺,只不过形势迫在眉睫,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何煜卿慢慢地道,“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柳曼如隐隐想到了什么,问:“慕小青她……”
“她替我挡了一枪,死了,我的身份也因此而暴露。但好在情报已经已经顺利送出,我的任务到此也算完成了。”何煜卿苦笑一声,声音低哑,“她是我的搭档,是我请求她整容成你的模样,跟在我身边。她……是因为我而死。”
何煜卿刚到海外的时候,曾给慕小青写过一封信。虽然那时候孤儿院已经不复存在,无论是慕小青还是柳曼如都没能收到。但等到他成为一名真正的情报人员之后,才知道自己那时犯下了怎样的错误。
这封信如果落入他人之手,一旦自己的身份暴露,慕小青一定会受到牵连。所以,他请求自己的搭档莫萱以慕小青的身份执行任务。这是一个极端自私的请求,因为他知道,莫萱一直喜欢着自己。
好在后来,柳曼如已经换了身份和面容,这反而让他暗暗放下心来。
柳曼如听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她原以为这么多年,自己投入的不过是一场没有回报的单相思。却没想到,对方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竟也为自己做了那么多。
【七】离开的打算
柳曼如瞒着所有人,将何煜卿藏在了自己房中。
何煜卿的伤势很重,几乎无法独立行动。纵是想走也走不了,只能由她摆布。
之前寡言少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他,此刻却变得几乎话痨。
二人独处的时候,他会轻轻揽住怀中的柳曼如,一下一下地抚弄着她的发。
“其实我不该来的,我已经因为自私害了莫萱,不能再因为自私害了你。我只是觉得……如果不来看你一眼,恐怕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能守护的太少,因此而辜负的又太多。可我不后悔,欠莫萱、欠其他人的债,我一个人来还。因为,我保护了我最想要保护的人。
“其实那年在孤儿院和你告别的时候,我原本是想带你走的。去北平,去海外,去哪里都好,只是那时候的我什么都没有,我怕自己无法给你安定的生活。后来,等我走上了这条路后,我明白自己应该离你越远越好……我们这样活在阴影中的人,是不配拥有爱的。只有当阴霾彻底驱散,我们才能活在阳光下。
“他们迟早追查过来的,我不会连累你的,等我好些,我就……”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感伤和愧疚,柳曼如听了却好像满不在乎一样,反而轻松地笑起来。
随后毫无征兆地,她倾身而上,将对方的话以吻封缄。何煜卿起初有些讶异,很快唇边也溢出释然的笑,随后热烈地回应。
柳曼如什么也不愿想。她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时此刻的静好和安稳,是用彼此间多少曲折和错过才换来的。她只希望时间能冻结在这一刻,只希望能就此沉溺于彼此抵死的缠绵中,永远不要醒来。
她知道何煜卿也是如此。无法把控未知的未来,便只能逃避般沉溺于每一个现在。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一个普通的清晨,丫鬟匆匆忙忙地敲开了房门:“小姐,巡捕房的人来了!说是要……找您问问话!”
恰好今天柳曼如的父母都不在家。她示意对方小声些,然后十分镇定地整理好衣衫,道:“让他们在客厅等等,我一会儿就到。”
丫鬟离开前去通报之后,柳曼如回身看向床上的人。
何煜卿依旧沉沉地睡着,眉眼依旧英挺,却也格外平和。柳曼如知道,他这样身份的人只怕是很难有安稳的睡眠,便也不愿将他惊醒,只俯身在他脸上的伤疤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巡捕问了许多有关何煜卿的事情,柳曼如只摆出一问三不知的姿态,说自己曾经确实追过他,但他十分冷淡地拒绝自己,也是众所周知的是事情。巡捕早已做过调查,知道事实确是如此,便提出要搜查屋子。
柳曼如知道或许躲不过这一劫了,她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但很快,又随之平静下来。其实打从将何煜卿藏在房间的那一刻起,她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日。
柳曼如没有阻止巡捕的搜查,只静静地看着他们在每间房中进进出出。
轮到她的屋子时,她放在身侧的手还是慢慢握紧。
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畏惧。
因为她不再只是一个人。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她的房间里空空如也。巡捕搜查了里里外外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有发现有另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最后只能离开。
柳曼如呆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些天里,他看似心无旁骛地养病,实则一直在她不曾留心到时候,消除着和自己有关的蛛丝马迹。
是了,对于情报出身的何煜卿而言,这原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
他早已做好了离开的打算。
那一日,巡捕无功而返,何煜卿也从此从销声匿迹。
上海滩很快恢复了以往的灯红酒绿、歌舞升平,没有人知道,在那个毫不起眼的清晨,曾有一人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从柳家蹒跚着离去……最终孑然地昏倒在路边。
【八】花山孤儿院
一九四六年春,北平。
曾被战火夷为平地的近郊某处,新修起了一座孤儿院。
院主是个年近五十的妇人,她仪态谦和,保养得体,举手投足间透出的氣质都昭示着出身于富贵之家。有人说,她年轻的时候曾是上海滩有名的名媛,不知为何一直不曾嫁人。后来更是独自搬到了北平,出资修建了这所孤儿院。
妇人每天都会坐在孤儿院门口,拿着一本书静静地看。
后来孤儿院中收养的孩子渐渐多了,他们簇拥在妇人身边七嘴八舌地问话。
“柳阿姨,”有孩子睁着无辜的大眼睛问,“你为什么每天都坐在这里?在等什么人么?”
妇人笑了笑,眉眼温柔:“算是吧。”
“等什么人呢?他去了哪儿?你们约定好了在这里见面吗?”另一个孩子发出一连串的疑问。
“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呢。上一次和他见面,也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也许在很远的地方,也许就在周围也说不定。”妇人慢慢地合上书,平视前方,眼中多出一丝别样的神采,“我相信他会回来的。这里是我和他一起长大的地方,是我们的家。曾经他怕连累我,不敢回来。现在,只要他想回来,我这里随时都会为他亮起一盏灯……”
话到最后,如同自语。
孩子们听不懂了,疑惑地面面相觑之后,便各自嬉笑着跑开。其中一个跑得太匆忙,没看路,险些撞到前面的人。
一个身量高大的男子被另一个年轻女子搀扶着,步履蹒跚,神情呆滞。他的面容看起来并不苍老,可头发已经花白。从左耳到下巴处还有一道粗长的伤疤,吓得孩子们连连后退几步。
女子弯下腰,问:“小朋友,这里是花山孤儿院吗?”
孩子中有个年纪稍长的,叫作阿翔,模样十分精明。他警惕地看了看二人,问:“你们去花山孤儿院做什么?”
女子十分歉意地道:“我爸爸也不知怎么了,突然就嚷嚷着要来这里。”说到一半,大概自己也觉得有些突兀,便又补充道,“我只知道他是个军医,再早一些的时候是做什么的,就连我母亲也不知道。母亲说,她救下父亲时,父亲对过往的一切只字不提。后来他在战争中伤了脑袋,年纪大些的时候神志时常不太清醒。前几天不知怎么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定要到花山孤儿院来,拦都拦不住,口里还一直喊着‘小青‘小青……”说到这里她微微笑起来,看向阿翔,“怎么样小朋友,这个答案能让你满意吗?现在可以告诉我,花山孤儿院在哪里了吧?”
阿翔又将二人打量了一下,转身朝反方向指了指。
“应该在那个方向!”
女子道过谢,扶着老人蹒跚而去。老人却固执地朝花山孤儿院的方向看着,不肯离去。最后在女儿的百般解释和劝说中,才跟着她一起转了身。
看着二人的背影,阿翔心想他们太奇怪了,又是脸上带疤,又是失忆,又是军医,听起来简直像胡编乱造的,看起来不像是来领养孩子的人,倒很有可能是来拐孩子的人贩子。
柳阿姨的花山孤儿院就是他们的家,可不能让可疑之人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这么想着,阿翔转了身,一蹦一跳地回到了花山孤儿院。
堪堪和身后的二人,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