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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深深爱过你(二)

    江白月

    上期回顧:童唯安和许承则毫无预兆地在街头重逢了,像所有久别重逢的爱侣一样,他们一边装作不关心对方,一边想办法去探听对方的消息。对许承则来说,童唯安就是他心上最难以释怀的伤口,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他心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痛快……

    几天后,童唯安到4S店取车时被告知,全部修理费用已经由当晚负责处理这件事的人付清了。而当晚,是许承则打电话叫来人善后的。

    童唯安只是付之一笑,把车开出4S店,问跟着一起来的林微澄:“晚上想吃点什么?”

    林微澄无精打采地蜷在座位上:“随便。”她话音刚落,手机就响了起来,她拿过来看了一眼,拒接之后随手将手机扔到了一边。童唯安扫了一眼:许承朗。

    “怎么不接?”童唯安饶有兴趣地问。

    林微澄不耐烦地拨弄着车里的吊饰:“因为前两天的事一直打电话过来,说是要赔罪,真是多此一举。”

    童唯安失笑:“为什么你就不能认为,这是许承朗想约你找的借口呢?”

    “真是不胜荣幸。”林微澄懒洋洋地靠在座椅上,眼皮都不抬,对童唯安提出的可能嗤之以鼻。

    手机屏幕不停地闪烁,林微澄一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童唯安在等红灯的空当伸手轻拍着她的头:“你既然不反对这门婚事,也不把他娇弱的青梅竹马放在眼里,怎么和他吃顿饭就让你排斥到这种地步?”

    “我和他之间还没怎么样呢,好不好!”林微澄的白眼已经可以翻得清新脱俗,“就算已经接受了将会和他结婚的事实,你好歹也得让我消化一段时间吧?”

    “已经接受了还有什么可消化的。”童唯安看着她有些崩溃的模样,忍俊不禁,“还不接?”

    林微澄犹豫良久,眨着眼睛冲童唯安撒娇:“安安姐,你陪我去好不好?”

    “你饶了我吧,”童唯安对她的提议不假思索地拒绝,“我怕你二哥知道了说我有意勾引你未婚夫。”

    林微澄笑得险些喘不过气来,半晌才开口:“我二哥哪有你说得这么变态。”之后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还没订婚呢,别张口闭口未婚夫,听着真不舒服。”

    童唯安的指尖轻敲着方向盘:“许承朗现在是你男朋友还是未婚夫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你二哥眼里,我就是个暗藏心机的狐狸精——还是随时会发情的那种。”说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哀怨,“真是可怜了我这张纯良的脸。”

    林微澄到底是想帮自己二哥开脱,于是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看看你,从澳洲回来之后,平时根本不怎么回老宅,就算偶尔回去,对自己的工作、生活、交际情况也从来不肯多说一句,别说我们,就连我妈对这些都不了解。我二哥怕你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学坏,自然要时不时地敲打你一下。”

    童唯安一时无言以对,林景迟哪里是敲打,他分明是要把她往死里敲。

    童唯安斜睨她一眼,柔声说:“替我谢谢他全家。”

    许承朗的电话打得锲而不舍,林微澄正因童唯安的话笑得欢快,童唯安却已经动作敏捷地伸手捞过她的手机,划开接听键:“地址报过来,我二十分钟之内把人给你送过去。”

    林微澄的脸立刻就垮了下来。

    童唯安在林微澄的指挥下七拐八拐,终于没有食言,二十分钟之内到达了许承朗约的一家古色古香的私房菜馆。

    包厢的门被推开,童唯安头一个走进来,后面跟着面无表情的林微澄。许承朗笑着和她们打了招呼。由于之前的事,他见到童唯安心里难免有些尴尬,面上却是不露。

    “许二少好。”林微澄因为这两天的电话轰炸,见到他并没有好脸色。许承朗碰了个钉子,有些无奈地向童唯安求助:“安安姐……”

    童唯安在座位上坐了下来,笑眯眯地看向他:“无忌公子好。”

    许承朗的脸顿时更黑了。

    林微澄“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许承朗见她有了笑脸,所有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连忙拉她坐到了自己身边,语气温和:“想吃点儿什么?这里的烧汁鳜鱼做得很好……”

    童唯安端起手边服务生沏好的茶,轻抿了一口,只觉入口甘醇。缭绕的茶香里,她坐在两人对面,静静地看着许承朗柔声给林微澄介绍这里的特色菜品,让她觉得似乎自己的心,也跟着柔软了起来。

    直到许承朗听到门声响动,抬起头来,看着进来的人,笑道:“大哥。”

    童唯安的笑容险些僵在脸上,直到察觉来人坐到了自己身旁,她才恢复了自然的笑容,眼睛看的却是许承朗:“你们家庭聚餐啊,无忌公子?”

    许承朗一听这个称呼就想撞墙,可林微澄好不容易不再摆脸色,他实在不想破坏两人难得的和谐气氛,只得好言对童唯安解释:“这里离公司不远,我大哥平时又喜欢这家的菜,所以大家一起吃个便饭——安安姐不介意吧?”

    “我当然不介意。”童唯安不假思索,目光看向身边的许承则,“车的事我正想着怎么答谢许先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许承则正解西装扣子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小事而已,不用客气。”

    童唯安没有再开口,许承朗倒是松了口气。虽然他和眼前的女人只有过短短两次交锋,但他已经发现,即使她笑容再怎么无害,可一旦开口,必没什么好话。偏偏林微澄只买童唯安的账,对吃什么不甚在意,只顾着问她:“安安姐,你想吃点什么?”

    童唯安只是低头喝茶:“随便。”

    “说‘随便的人最难伺候了。”林微澄嘟囔了一句,开始回想刚刚许承朗介绍的菜品哪个是童唯安会喜欢吃的。许承朗见她如此上心,于是接着许承则进门前的话题继续推荐:“这里的醉鸡很地道,要不要尝尝?”

    林微澄眼睛一亮:“正好,安安姐最喜欢吃醉鸡了!”说着,看向童唯安,“你前几天还抱怨说自从你回来之后就没有吃过口味正宗的醉鸡呢。”

    “是吗?”许承朗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我大哥也很喜欢这道菜。”

    “真巧。”许承则已经把脱下的西装交给了一旁的服务生,表情淡然。

    耳边的每一个声音都让童唯安烦躁得想要尖叫,一杯茶被她喝了个干净,正想让服务生再倒一杯,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她看到来电显示“沈锐”两个字,立即见了救星一般站起身来:“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

    這个电话一直接到上菜,童唯安也没有再回来。等林微澄起身去洗手间之后,包厢内只剩了许家兄弟二人,许承则锐利的目光直刺向许承朗,一字一句地问:“你之前电话里说有要紧的事和我商量,就是要我来看你哄女朋友?”

    许承朗往日里哪里敢面对自家大哥这样的眼神,可今天却笑嘻嘻的并不躲闪:“大哥你就别装了,心里指不定怎么感谢我呢吧?”

    “什么?”许承则看着对面自以为高明的许承朗,眉头紧锁。

    许承朗对他的态度不以为意,理所应当地认定他是在故作姿态:“那天晚上在林家,我回去找澄澄之后,你对安安姐做了什么?”他故意压低声音,视线飘向许承朗的右手,颇为自得地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手腕上的伤怎么来的?”

    “直到咱们离开,安安姐好像都没有再露面吧?”他说个不停,绘声绘色,不知情的人若听了,不知会把当晚的情景想得多么香艳,“平时有多少女人想对你投怀送抱,环肥燕瘦什么样的没有,怎么你……”

    “你给我闭嘴。”许承则终于忍无可忍,冷冷地打断他。

    许承朗终于发现对面的人脸色到底有多差,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过了头,讪讪地住了口。可他受不了室内长久的寂静,过了一会儿到底忍不住:“难道不是我猜得这么回事儿?”

    许承则眼神冷冽,直到逼得他不敢同自己对视,才冷笑一声:“关你屁事。

    林微澄回来的时候,发现包厢里的气氛有些奇怪,许承朗的言语动作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许承则动作优雅地品着酒,看许承朗那个脑残情圣小心翼翼地对林微澄献殷勤,心中只觉得可笑。

    “无忌公子介意多添一双筷子吗?”

    童唯安温软的笑声从门口传进来。

    以许承则对她的了解,早就料定她必是一去不返,此时她的声音再次传来,倒是出乎了他的意料。他回身看去,童唯安笑意盈盈,牵着一个眉目如画的小男孩从包厢门口走进来。

    看清童唯安牵着的小男孩,林微澄一声惊呼:“我的天!这孩子哪儿来的啊,安安姐?怎么长得这么可爱!”她一边说一边跑过去,实在忍不住伸手去摸那个孩子粉琢玉砌的小脸儿,却被对方十分迅速地躲了过去。

    林微澄的手摸了个空,十分不甘心,暗戳戳地想再伸魔爪,被童唯安一手拍开了:“别闹,阿昱不喜欢别人碰他。”

    林微澄听出她语气里的宠溺,不满地轻哼了一声:“这还没怎么着呢,我就失宠了?”结果她的抱怨不仅表姐并不理会,连那个小鬼头也突然有些不屑地瞥了她一眼:“她当然最宠我。”

    林微澄指着面前最多不过七八岁却一脸得意的小男孩,见鬼一般:“这货是霸道总裁重生了?”

    童唯安不理她,只是拍了拍身边作怪的沈嘉昱:“你也不许闹了,赶快叫人。”

    沈嘉昱倒是乖乖听话:“叔叔阿姨好。”

    他对面,只有十八岁的妙龄“阿姨”听了这个称呼简直快要晕倒。

    许承朗的视线在童唯安和她领着的小正太之间来回转了一圈儿,有些迟疑地开口:“安安姐,这该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

    其实这句话一出口,许承朗自己就已觉得不妥,可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明明童唯安没把这个玩笑放在心上,怎么屋子里的温度,硬生生就降下来了呢?

    童唯安在小孩子面前的表情堪称温婉,对许承朗的话恍若未闻。倒是林微澄的眼刀甩了过来:“许承朗,你的狗嘴里永远吐不出象牙!”

    沈嘉昱嫩生生的小脸转向许承朗:“毕竟品种不一样。”

    “……”

    许承朗几乎吐血:“安安姐,这真不是你儿子吗?”

    “真遗憾,你的战斗力连我儿子都比不过。”童唯安神色轻松,牵着沈嘉昱的手在许承则身边坐下。

    许承则一言不发地喝着酒,眼前难以抑制地浮现出林景迟满是讽刺的笑脸,他将手中薄薄的孕检化验单按在桌上,一字一句地说:“你如果不相信,尽管去问她,也许她还能回忆起一些那天晚上的细节。也许她是爱你的,可这个‘也许究竟存不存在,谁又能说得清呢?”

    林景迟的话他连一个字都不想听,可许久以来,童唯安的心不在焉日益沉默他都看在眼里,她和林景迟之间所谓的亲情,伴随着他所见的暧昧纠缠,也无非让自己显得越发可笑而已。

    许承则不知什么时候才回过神,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他摩挲着手中空了的酒杯,不经意地问:“几岁了?”

    沈嘉昱乖乖吃着童唯安夹过来的菜,并没有回答。童唯安隔着他和许承则对视,神色里有说不出的快意:“许先生看阿昱像几岁?”

    “我看怎么也有七八岁了吧?”林微澄托腮看着沈嘉昱,接过童唯安的话茬。许承朗摇头反驳:“没有吧,现在小孩子们营养好,都长得高,我看也就五六岁的样子。”

    许承则突然就觉得有些烦躁。

    “还没给你们正式介绍——沈嘉昱,我干儿子,今年七岁半。”童唯安看着林微澄和许承朗笑,“我朋友的父母出去旅行,他的工作遇到了一些麻烦,临时被安排出差,所以托我照顾阿昱几天。”

    “怎么安安姐有这么大一个干儿子你都不知道?”许承朗看向林微澄。

    林微澄同样气闷:“她在省城读完大学后就去了澳洲,回来还不到一年,平时独行侠一样,如果不是每次我缠着她,只怕她都想不起来还有我这么一个妹妹。”

    童唯安把她的有些夸张的抱怨听得一清二楚,但笑不语。

    许承朗却立刻就要为女友打抱不平:“这就是安安姐你的不——”

    “我出去抽支烟,你们慢用。”

    许承则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转身走了出去。

    短暂的沉默中,许承朗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家大哥身上散发出的寒意,却仍是摸不着头绪,他看向对面,童唯安温和地笑着帮沈嘉昱布菜,似乎没有受到任何影响。童唯安今天只化了淡妆,许承朗定定地看着她的笑脸,脑子里好像突然飞快地闪过些什么,然后,许承朗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安安姐的大学是在省城读的吧?”

    童唯安抬头看他:“对,怎么了?”

    “没怎么,总觉得安安姐面熟,好像以前在哪里见过似的。”

    童唯安对他目光里的探究不置可否,只是笑。

    那晚的酒会和今天的晚餐,许承则的言语动作,包括刚刚言语涉及这个孩子的年龄问题时,许承则所有的不易察觉的反常,都一帧又一帧,在许承朗的脑海里越发清晰起来。

    ……不会吧?!

    第二章

    吃完晚餐天色已晚。童唯安拉着沈嘉昱的手出门:“澄澄,让许承朗送你回家。你跟姑姑说一声,我这几天和阿昱在我那里住,不回老宅了。”

    “安安姐住哪儿?”许承朗问得有些突兀,林微澄恍若未觉:“兰苑。”

    “太好了!”许承朗不太敢看许承则的脸色,只是试探性地问童唯安,“我哥喝了酒,又没带司机过来,我要送澄澄,不太顺路,我哥住的地方离兰苑不远,能不能麻烦安安姐送一下?”

    童唯安早在他問自己住址的时候就猜到了他打什么主意,此时看着他身后的许承则,正想着该如何拒绝,许承则已经走了过来,双手插袋,神色漠然:“那就麻烦童小姐了。”

    林微澄坐上许承朗那辆有些骚包的法拉利之后,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扔给他:“今天来吃饭的路上安安姐让我给你的,你转交给承则哥,修理费。”

    许承朗不接:“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

    林微澄随手把信封扔在一旁,语气里难辨喜怒:“谁和你们是一家人?”

    一路上,林微澄少有的寡言。许久之后见她仍不说话,许承朗才察觉出有些不对,开口打破沉默:“怎么了?”

    林微澄扭头看他,目光犀利:“他们两个怎么回事儿?”

    许承朗心头一紧,随即笑道:“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少跟我装傻!”林微澄脸色并不好看,“他们明明前几天才认识,怎么今天气氛那么怪?你当我二百五吗?”

    许承朗听她这么说,反倒笑了:“我的林大小姐,别说他们两个之间没什么,就算真有点儿什么,你都不知道,你觉得我能知道吗?”

    林微澄咬着下唇,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也不是没有道理。”

    许承朗暗暗松了口气,故意把车速放慢了些。林微澄有所察觉,却并不说破。她低声哼着一首英文歌,神色轻松,过了一会儿状似无意地突然开口:“你以前在C市见过我表姐吗?”

    “对啊,我记得那时……”许承朗脱口而出,直到他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时候才傻了眼,一脚刹车把车停到了路边,动作僵硬地转身看向林微澄,“澄澄……”

    林微澄的眼神已经完全冷了下来,看着一脸为难的许承朗,一字一顿:“你哥和我姐,到底怎么回事?”

    “你该下车了。”童唯安把车停在路边,从后视镜里看着后座一直闭目养神的许承则,而对方没有丝毫反应。

    童唯安知道他不可能睡着,但是怕吵醒副驾驶上早已睡着的沈嘉昱,她只能耐着性子转过身子,压低声音:“许承则。”

    许承则毫无预警地睁开眼,目光清澈而深邃:“耍我让你觉得很得意?”

    童唯安回过身子,不再看他:“我并没有想到许先生竟然真的会因为这种小事困扰。”

    “安安,我们有几年不见了?”许承则指尖轻轻敲击着座椅,神情喜怒莫测,“你以前从不搞这种小伎俩。”

    “怎么,难道你是觉得我对你旧情难忘,故意吸引你的注意力吗?”童唯安只觉得可笑,“你不要太自以为是。”

    “那就乖一点。毕竟我不是林景迟,会对你无限度地忍让。”许承则的声音里带了几分没有温度的笑意,“不要再用这种恶劣的玩笑来试探我的底线。”

    “如果我说我对你的底线没有丝毫兴趣,”童唯安怒极反笑,“你是不是可以马上滚下我的车了,许先生?”

    “我那时候最多也就十六七岁,过去这么多年,具体的真记不清了……”许承朗本就有些做贼心虚,见林微澄不说话,更是恨不得赌咒发誓,“那时候大哥经常要去省城那边处理公司业务,我有一次从省城转机的时候去找他吃饭,在他那儿见过安安姐一次。我只知道这些……澄澄,我说的都是真的!”

    林微澄一直沉默地听着,听到这里,声音轻飘飘的:“没别的了?”

    许承朗神色凝重:“嗯。”

    林微澄不再说话,车里再次陷入沉默,许承朗默默开着车,一直到林家老宅门口,也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许承朗说得没错,他确实是在从省城转机的时候见到的童唯安。那时候他在许承则的住处刚洗完澡,正闹着要许承则带他去吃省城的特色菜,一个女孩子就从外面闯了进来。

    那个女孩子也就二十岁出头的样子,皓齿明眸,正是不施脂粉却明艳照人的年纪,所以即使她脸色苍白,眼角带着泪痕,许承朗也依然觉得她很好看。可他素来凉薄的大哥却只是冷着脸让自己先下楼。

    彼时许承朗还是少女们竞相追逐的俊朗少年,因为得来得太过容易,所以从不曾了解求而不得的痛苦,所以他并不理解眼前女孩子神色里那种孤注一掷的勇气,他带着些好奇,默默起身和她擦肩而过,走出门回身关门的那一瞬间,他听到那个女孩子犹带了些哭腔的沙哑声音。

    “许承则,是不是即使我告诉你我怀孕了,你也还是要跟我分手?”

    那一年,童唯安二十一岁。

    因为家里多了一个沈嘉昱,童唯安一大早就起床做了早餐,然后喊沈嘉昱起床。

    沈嘉昱穿着小熊睡衣,睡眼蒙眬地站在卫生间门口刷牙,嘴里含混不清:“过两天等我放了寒假,你就不用这么早起床了,我睡醒之后自己把头天晚上的饭菜热一下就可以。”

    童唯安把热好的牛奶端到餐桌上,回过身看他:“说得自己跟个小可怜儿似的。”

    沈嘉昱耸耸肩,回洗手间漱口。童唯安跟过去,倚着门看他:“这些事不用你操心,等你放了寒假跟我一起上班,上午写作业,下午就在那边玩,晚上我们一起回家。”

    沈嘉昱从镜子里看着她:“我爸让你照顾我,你这是监视吧?”

    童唯安一巴掌拍过去:“这就是我的照顾方式,有异议也得憋着。”

    沈嘉昱一脸的少年老成:“你都不需要约会吗?”

    “……”童唯安转身走向餐桌,“不想被我扫地出门就闭嘴。”

    沈嘉昱也已经洗漱完毕,走到餐桌前坐下:“你每次一说不过别人,除了胡搅蛮缠就是威胁。”

    童唯安咬牙切齿地拍桌子:“吃饭!”

    她虽然以独断专行的姿态压制了沈嘉昱那个小恶魔,但事实上今天她确实有所谓的“约会”。

    童唯安所在的杂志社,旗下几本社科类杂志虽然受众小,但在业内却是有口皆碑,主编是个唐僧般的老好人,心善却啰唆,同事之间的关系也简单,童唯安喜欢这份工作,也和性格爽利的副主编赵菲走得颇近。而她眼下的人生第一次相亲,也正“得益于”这位对她的个人问题操心不已的赵菲赵女士。

    相亲的地点位于杂志社附近一家环境清幽的西餐厅,童唯安出于礼貌,提前到了十多分钟,但她到了指定座位的時候,一个文质彬彬的年轻人已经坐在那里了。

    “童小姐?”对方见她走过来,对童唯安轻轻颔首,礼貌地站起身伸出手,“我是李明航。”

    童唯安也伸出手:“童唯安。”

    对方一身藏蓝色西装,白皙清瘦,微微笑着,不疏离也不过于热络,正是赵菲先前说过的斯文俊秀模样。

    童唯安把大衣递给一旁的服务生,因为只是想走个过场,所以并没有特意打扮,黑色羊绒大衣里面是一条简单的Dior浅蓝色连衣裙,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

    两个人重新坐好,要了两杯咖啡。服务生离开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开口,一时之间气氛尴尬了下来。童唯安最怕尴尬,正犹豫要不要先开口的时候,李明航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抱歉,是不是让童小姐觉得尴尬了?”

    童唯安一时不知点头还是摇头,李明航笑道:“我刚刚只是在好奇,因为看起来童小姐似乎并不需要靠相亲这种方式……”他慢慢斟酌着用词,童唯安见他言语直接,笑容里倒是少了几分做作:“毕竟是同事的好意,没办法推脱。”

    李明航恍然,眼角带笑:“虽然这么说会让童小姐觉得我是为了面子,但实际上,如果不是我同事天天在我身边唠叨……”

    点到即止,童唯安点点头:“虽然你说了前提,可我仍然觉得你是在为你自己找面子。”

    李明航笑声清朗,觉得眼前的人实在有趣:“如果我没有直接问,童小姐打算怎么对待这次相亲?”

    童唯安的神色也轻松了许多:“难道李先生觉得,会见识到什么狗血的情节吗?比如装粗鲁,装拜金,装怀孕?”说完,也不等他回答,就笑了起来,“你尽管放心,为了摆脱麻烦我最多抹黑自己,但绝不丑化。”

    李明航想了想:“那你之前已经想好怎么抹黑自己了?”

    “完全没有。我刚才的意思是说,我只有面对大麻烦的时候才会选择这么做——说得更直接一点,相亲这么点小事儿还是不至于的。”说着说着,她已经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比如,如果李先生性格不是这么直爽,我在赵菲姐面前需要抹黑的,大概是你。”

    李明航大笑起来。

    身旁经过的一个女孩子微微侧目,童唯安察觉到对方的注视,抬头看去,视线相对,两人均一愣。

    “你是童唯安?”

    童唯安看着面前的人,和自己相仿的年纪,一身普拉达职业套装,长发高高挽起,妆容精致。她微眯了眼在记忆深处搜寻着对方的名字,许久之后才迟疑地问出声:“周宁?”

    周宁笑容极为干练:“好久不见,童唯安。”

    “确实好久了,”童唯安也笑,“怪不得人们都说时间是把杀猪刀——你这么一个让我记忆深刻的人,我竟然一时都叫不出你的名字了。”

    “六年了吧?你还是这么漂亮。”

    童唯安并不在意她的夸奖里有几分真情有多少假意,一律照单全收:“哪里,我应该是比以前更漂亮了。”

    周宁的目光被一旁低笑出声的李明航吸引过去,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几眼,童唯安见不得她这种仿佛窥见了什么秘密的眼神,于是语气亲昵地大方介绍:“这是我朋友,李明航。明航,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周宁。”

    两个人礼貌地握手,交换名片,周宁也递了一张给童唯安,童唯安拿在手里并没有看:“今天真是不巧得很,没带名片出来。”

    周宁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不要紧,我平时其实也不喜欢随身带这些的。听说你前几年出国了,什么时候回来的?腿好了吗?”

    童唯安神色如常,周宁不等她开口就先不好意思起来:“瞧我,好端端提这些干吗。”

    童唯安闻言轻笑:“有什么不能提的,又不是你撞的。”

    周宁也笑起来:“你不仅比以前更漂亮,也比以前更诙谐了。”

    “很荣幸。如果你真的这么认为的话。”

    周宁正要说什么,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拿出手机并不接听,只是看了看就径自挂断,重新看向童唯安:“我今天还有事,改天约你喝茶,你电话多少?”

    童唯安看着她笑:“真的有这个必要吗?我们要坐下来聊聊我们之间伟大的友情吗?”

    “瞧你,有时间约会,却没时间和老同学沟通感情。我可是要拼命挤出时间才有工夫找你叙旧的。”周宁的姿态、语气都极为亲昵,“我现在是承则的助理,他工作起来多拼命你是知道的,我们这些他身边的人也跟着遭殃,忙起来连喘口气的时间都觉得奢侈。”

    许承则的助理吗?童唯安想要冷笑,却并没有做出任何表情,此时,她听见李明航笑道:“周小姐这工作听起来倒像是高危行业。”

    童唯安不由自主地朝李明航看去,“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周宁丝毫不被二人影响,笑道:“可不是,谁让我跟了这么一个工作狂呢?”说着,她朝童唯安故作娇俏地眨了眨眼,挥手和他们道别。

    “周宁。”童唯安突然出声叫住转身离开的周宁,周宁回身看她,倒似乎是意料之中的模样。童唯安语气轻快,表情却是一本正经:“你皮肤不够白,米白色的套装很不适合你,显得你脸色有些暗沉,而且你的耳钉款式、口红颜色都和这身衣服不太搭。许承则这么挑剔的人,真是对你青眼有加,你这么邋里邋遢的在他面前晃,他都不介意。”

    李明航低下头,掩饰似的咳嗽了几声,周宁脸色微变,皱眉看了童唯安半晌,面上依然维持着笑意,其中却有一抹再也无法掩饰的阴沉:“嘴还是这么不饶人,安安,你这个性格,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童唯安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笑意微冷:“我以前就吃过大亏,不过从那以后我已经下定了决心。谁再敢让我吃亏,我一定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童唯安重新坐下,指尖在李明航面前的桌上轻轻敲了敲:“实在抱歉,让你遇到一出这么俗气狗血的戏码。”说着,看了看手中周宁的名片,随手丢在了一旁。

    李明航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揣度着她的用词,笑道:“多年后的情敌交锋吗?”

    童唯安反问:“为什么俗气狗血的关系就一定是情敌呢?毕竟女人之间单纯的厌恶是很正常的。”

    李明航扬了扬自己手中那张名片,童唯安暗自叹服他的敏锐,自嘲道:“如果没记错,你对面坐着的人目前还是你的相亲对象,即使她曾经有过一些狗血經历,我也很不理解李先生现在这种兴趣盎然的眼神……到底是为什么。”

    李明航神色间的笑意却越发磊落:“大概是因为童小姐的前任名头太响,我的自信并不足以让我敢对童小姐表示我的好感吧。”

    和李明航这种性格的人吃饭,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最后李明航礼貌而坚决地拒绝了童唯安AA的要求,两人友好道别,甚至约了改天一起吃饭,然而这个“改天”究竟有多么的遥遥无期,他们彼此间都心知肚明。

    由于周宁的突然出现,刚刚的相亲显得越发荒诞。

    童唯安从餐厅出来,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天阴沉沉的,街角吹过的北风如同她的心情般凛冽而萧瑟。

    在澳洲那几年,即使衣食无忧,可每每童唯安站在街头,肤色各异的行人从她身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仍然有一种巨大而茫然的惶恐。而直到今天她才知道,原来这种无处可去的窘境,并不取决于她到底站在哪块土地上。

    而当初逼她逃往异国他乡的人,如今一个个在她面前耀武扬威,仿佛曾经让她一夜之间失去亲情、友情和爱情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她永远忘不了她躺在病床上几乎哭干了眼泪的时候,作为她最好的朋友,周宁来到病床前,给她看自己脖子上的吻痕,眉目间阴狠的笑意仿佛一条毒蛇,她说:“安安,承则说既然钱货两讫,那你是死是活就都和他无关了。怕你不肯死心,所以我特意录了音,你要不要听?”

    她不得不承认周宁的演技之高明,因为在那之前她从不曾发现,周宁对许承则表现出过一丝一毫的觊觎。

    而也正是拜周宁所赐,她从此以后,再也不敢轻易相信友情。

    童唯安接到林微澄电话的时候,正在刚取了车要回杂志社的路上。正逢午餐时间,路有些堵,即使是常态,但很多人难免心急,于是童唯安耳边汽车的鸣笛声一时此起彼伏,耳机里林微澄的声音听起来就有些不那么真切。

    “怎么,难不成刚睡醒吗?”童唯安打趣。

    “安安姐,”林微澄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昨晚上……你没事吧?”

    童唯安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她对林微澄打这通电话的目的心知肚明,但也只能避重就轻:“声音不对,晚上没睡好?”

    林微澄犹豫许久,还是不知怎么开口,她甚至开始生自己的气,埋怨自己为什么冒冒失失地打了这个电话。

    “收拾一下,下楼吃点东西吧,”童唯安认真地建议着,“你不是说下午还要回学校拿东西?如果……”

    “安安姐。”林微澄突然打断了她,童唯安不再开口,电话那头却没了动静。

    就在童唯安以为林微澄会把这份沉默一直保持到最后的时候,林微澄小心翼翼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安安姐,其实我二哥人不错的。”

    “什么?”童唯安一愣,竟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

    林微澄却似乎突然有了底气,语气也不知不觉自然了起来:“我其实一直怀疑我二哥和你作对是因为对你有意思,你看他也算是要财有财要貌有貌了,你真的不打算考虑看看吗?”

    童唯安险些要笑出声来,听着电话那头的林微澄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满口都是林景迟的好处,神色也就越发柔和起来:“我亲爱的小媒婆,你不觉得你二哥冷冰冰的样子和许承则很像吗?”

    林微澄一时哑口无言,她只听到童唯安轻轻浅浅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暂时还没有谈恋爱的打算,而且就算真的要谈,我也希望对方是个温和妥帖的人,这样踏踏实实的才好。”

    童唯安几句话说得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林微澄却莫名地想哭。她忍了又忍,吸着气勉强笑道:“对啊,你才二十七岁,着什么急嘛!不过这话你可不能让我妈知道,她现在简直就是更年期综合征,知道你这么想会气疯的。”

    童唯安挂了电话,笑意慢慢淡了下来,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一个温和妥帖的人……这也是父母当初的期望呢。

    童唯安在路口转了个弯,一路开往郊区的墓园。

    童唯安到达墓园的时候,天更加阴沉,风却停了,已经开始有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她怀里抱着一束妈妈生前最喜欢的鹤望兰,和两瓶爸爸最爱的绍兴花雕,沿着墓园长长的台阶拾级而上。

    父母二人温馨甜蜜的合照镶嵌在冰冷的黑色墓碑里,童唯安把花和酒放好,坐在一旁,抬手轻轻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语气轻松:“我又来烦你们啦。”

    她打开两瓶花雕,其中一瓶轻轻洒在碑前一些,放在一旁,拿起另一瓶,直接对着瓶口喝下一口,将最近的遭遇讲给父母听。

    “今天的相亲对象人还不错,只可惜我现在还没有想谈恋爱的念头。幸亏姑姑不知道,不然她又该唠叨着说她对不起你们了。就好像我一天没有嫁出去,她就多了一条对不起你们的罪状。”

    “不过你们放心,姑姑一家人都对我很好。当然,林景迟也仍然和过去一样让人讨厌。”

    “我又遇到周宁了,真是巧,这些人一个个都不肯放过我。其实当时她拿过来的录音我是怀疑过的,许承则即使再怎么绝情,我也认为他不会轻易被周宁那种人勾引,他不是那种人。可话又说回来……他到底凭什么对我那么绝情?”

    “我真的不明白,明明是他们对不起我,可为什么一个个都趾高气扬,一副我欠了他们的样子呢?”

    童唯安酒喝得不多,明明清醒得很,话却说得颠三倒四杂乱无章。

    不知道说了多久,直到她觉得说够了终于停下来的时候,无意间抬头,才发现远远的台阶上,许承则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她甚至疑心自己喝醉了,可手中酒瓶的重量提醒自己,刚刚也只不过喝了几口。而她抬头再次看向许承则,发现他依旧站在那里。

    没有醉,也不是梦。

    她默默看着许承则迈步朝自己走过来,那一刻,时间似乎停止不前。她突然记起曾经两个人一起看的老电影,里面有一句台词说,我们的王子会穿越大河、沙漠和草原,前来相见。

    那时候他们刚刚结束一个吻,童唯安握着他的手,甜蜜而坚定,你就是我的王子。

    曾经的王子已经成为如今站在她面前冷漠而坚忍的国王,让她宁可悉数摒弃一切过往,只希望从没有遇见过他。

    童唯安看着许承则在自己面前站定,目光复杂到她竟有些不敢对视,她下意识地低了低头,问:“来看奶奶吗?”

    “嗯。”许承则语气疏淡。

    童唯安没有再开口,她放下手中的酒,抬起头时,视线却又撞进许承则古井一般深沉无波的目光里,也许是此时此地的空气原本就过于凝重,两人默默对视许久,各怀心事,倒是不见了之前剑拔弩张的气氛。

    “雪大了,回去吧。”

    许承则看着蜷坐在墓碑前的童唯安,打破沉默。童唯安难得顺从地点点头,起身时右腿一阵刺痛,险些重新摔回去。她勉力支撑着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膝盖,向前走去,许承则一言不发地看着,发现她右腿有明显的不自然,还未及开口,童唯安已经自顾自地笑道:“腿麻了。”

    雪越下越大,童唯安腿部的不适感已经越发明显,随着步子越来越慢,她已经开始后悔刚刚在冰冷的地面上坐了太久。

    “童唯安,”许承则站在台阶下面回头看她,“示弱对现在的你来说,就那么难吗?”

    童唯安被他轻轻一句话钉在原地,愣愣地看了他許久,直到被飞到眼前的雪花阻隔了视线,她才听到心底那个自己都有些陌生的声音轻叹道:对啊,就在我几乎完全放弃了我的自尊求你回头之后。

    “怎么,如果我现在说我腿疼,你要背我吗?”

    下期预告:在墓园与许承则再次碰面是童唯安始料未及的,可偏偏又是这个男人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出现了。他那副深情的模样,就好像他们之间那些伤害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可对她来说,自己不可能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继续和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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