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节
叶云亭端坐轿中,听着外面凝滞的锣鼓声重新响起来,疲惫地阖上了眼。
此去前途莫测,生死不知。
但他总要试一试,走出一条生路来。
*
迎亲队伍出了齐国公府后,便往永安王府去。
按照北昭嫁娶习俗,迎亲的队伍要绕着上京城绕行一圈,方才彰显隆重。
越是高门显贵,迎亲队伍越是庞大,从天不亮时就锣鼓声就喧闹起来,待吉时到了,便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开始绕城游行。队伍中还会有专门的喜婆给观礼的百姓发喜钱喜糖,观礼的百姓们只要说上一句吉祥话就能讨到一封喜钱或者几颗喜糖。
因此每每有高门娶妇嫁女时,这上京城的长街总会被围得水泄不通。就是讨不到喜钱喜糖,能沾点富贵人家的喜气儿也是好的。
但是今日永安王府与齐国公府的这桩婚事,却是悄无声息地就开始了。
天色将将亮起来,长街两侧的摊贩们才将将支起了摊位,睡眼惺忪地准备开始一日的营生,就见一支迎亲的队伍从正街穿行而过。看那八人抬的轿子,分明是富贵人家嫁女才用得上的。锣鼓声也响得震耳,可偏偏整支队伍愣是瞧不出一点喜气儿,所有人都神情凝重,神色匆匆,看着不像是办喜事,倒像是轿子上坐了个烫手山芋,急着把人送到地方。
路过的行人见状纷纷驻足交头接耳,议论着这是哪家小姐出嫁。
有听到了风声的,压低了声音给那不知道的人解释:“哪是什么小姐,这轿子里坐的是齐国公府上的大少爷,就是给永安王冲喜的那位。”
众人闻言一惊,随即恍然。
难怪。
原来是给永安王冲喜的。
永安王遭人投毒暗算,病重垂危已有月余。这么大的事,捂是捂不住的,早就传得大街小巷都知道了。当今圣上与永安王情同手足,听说因为担忧永安王的病情,连城外的出云寺都去了许多回,以真龙之身祈求神佛庇佑永安王度过此劫。
后来还是司天台夜观星象,说永安王的主星暗淡,需得一位命格与他相辅相成的贵人方才能助他安稳度过此厄。
于是圣上下令,命人千挑万选,才终于找到了一位与永安王命格相合的贵人。
便是这位齐国公府的大公子。
要说这位大公子在上京也是有些名声的,寻常世家公子在他这个年岁要么步入仕途崭露头角,要么就横行上京纨绔无忌,总之不论好坏,总是能瞧得见人。但这位大公子却极少现身人前,比养在深闺的娇小姐还精贵几分。但他极少数的几次露面,却都因为极出众的姿容,被传得神乎其神。引得不少小姐娇客牵肠挂肚,甚至遣了媒人上门议亲。
今日难得见到传言中的仙人之姿,路边百姓们都伸长了脖子朝轿子张望,想要一睹真容。只可惜轿帘厚重,连一丝也窥不得。
围观的百姓瞧不见人,败兴地摇摇头,唏嘘一会儿也就散了去。
而此时,端坐在轿中的叶云亭,已经被送到了永安王府。
这一桩婚事,开始得荒谬,便连过程也是极尽敷衍。
由于永安王中毒一事,圣上龙颜大怒,狠狠发落了伺候永安王的一干下人,如今王府的下人死的死,散的散,仅剩下的没有被波及到的下人们,也各个风声鹤唳,连走路都恨不得踮着脚尖走。
因此叶云亭被送进来时,迎接他的只有空荡荡的王府,连个会喘气儿的都没有。
跟他一同进来的喜婆大约也没想到偌大王府里竟一个人都没有,尴尬地张望了一圈,方才干巴巴道:“王妃且再等等,许是王府的人不知道我们到了,我再叫人去通传。”
叶云亭倒是见怪不怪,毕竟这一幕上一世他就已经经历过了一遭,已然有了经验。
他淡然立在原处,道:“且等着吧。”
上一世,皇帝派了内廷大总管崔僖来主持大婚,这一次,应当也是他。
崔僖是皇帝心腹,掌管整个内侍省,权柄通天,便是朝中一品大员见着他也要尊称一声“崔常侍”,如今不过奉命来走个过场,到得迟些也不意外。
他们在原地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崔僖才带着人姗姗来迟。
喜婆连忙端着笑迎上去:“崔常侍。”
崔僖瞥她一眼,下巴微抬,身后跟着的小太监便捧出个鼓囊囊沉甸甸的荷包递到喜婆手中:“今日有劳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吧。”
喜婆迅速领会了其中意思,掂了掂荷包的重量后收入袖中,笑容满面地退了出去。
王府敞开的大门重新被关上,发出沉闷声响。
叶云亭身侧跟着季廉,主仆二人与崔僖一行人相对。
他不慌不忙,目光转向崔僖:“崔常侍,婚仪可还要照常?”
崔僖打量他片刻,笑道:“大公子是个聪明人,咱们就不必浪费时间了。这就送您去正院吧。”
说完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示意叶云亭先行,倒是十分客气有礼的模样。
即便早已经历一次,叶云亭心中还是十分惊异。
崔僖这个人出了名的手段阴险毒辣,昳丽面容配上阴沉的神情,总叫人想起花纹斑斓的毒蛇。据说他性情阴晴不定,即便面对朝廷重臣,也难有好脸色。
可偏偏两世对上他,崔僖的态度都称得上和善。
叶云亭藏起眼中疑惑,随他去了正院。
正院伺候的下人也不多,只有两个婢女守在院门口,见一行人过来,着急忙慌地起身行礼。
崔僖没有理会她们,只转身对叶云亭道:“我就送大公子到这儿了,剩下的路,还得您自己走。”
“多谢崔常侍。”叶云亭微微颔首,道过谢之后,便毫不迟疑地转身往永安王所在的正屋走去。
崔僖看着他的背影,上挑的眉眼往下压了压,忽而出声道:“大公子,天命虽不可违,但只要人活着,就还有机会。”
叶云亭脚步一顿,转身看他:“多谢崔常侍提点,我明白。”
崔僖一笑:“大公子是明白人。”
说罢对他拱拱手,带着人转身离开。
叶云亭眼中疑惑越深,但翻遍记忆也不记得自己同崔僖有什么渊源值得他如此提点,便索性不再想,推开门进了正室。
身后的婢女紧跟着带上了门。
房门一关,屋里光线便昏暗了下来,叶云亭随意扫视一眼,脚步不停地往内室去。倒是季廉皱了皱鼻子打了个喷嚏,奇怪道:“怎么这么臭?这是什么味儿?还有这屋里这么黑,怎么灯也不点一个?”
总感觉从进了王府开始,就处处充满怪异。
季廉心里发虚,只能亦步亦趋跟在叶云亭身后,结果没注意脚下,陡然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脆响,倒是把他自己唬了一跳:“什么东西?!”
叶云亭就着昏暗的光线看了一眼,道:“没事,一个碎碗罢了。”
季廉心里更加奇怪了,将碎碗捡起来放在桌上,小声嘀咕道:“怎么这王爷的卧房,连个洒扫都没有?”
叶云亭摇了摇头,道:“这里除了你我,又没其他人,做了表面功夫又给谁看?”
季廉茫然地瞪着眼,似懂非懂。
“罢了,你在外间等着吧。”叶云亭见状也没解释太多,只让他在外间候着,独自进了内室。
进了内室,光线越发昏暗,难闻的气味也越发浓郁。
叶云亭摸索着找到火烛点燃,才端着光线微弱的烛台,小心地靠近中间的床榻。
床榻的帐幔一半拢起,一半胡乱垂落。紫红织金的帐幔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黑色污渍,像是汤水撒上去后没有及时清理留下的痕迹。屋里难闻的味道,有一半便是从这帐幔上散发出来的。
叶云亭将烛台放在床头,皱着眉将垂落的帐幔拢起,这才看清了躺在榻上的人影。
传闻中高傲冷漠的北昭战神躺在脏乱的被褥之中,气息已经十分微弱;墨色长发枯草般胡乱散于身侧,脸色蜡黄,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已经瘦脱了形,削薄嘴唇乌青干枯,除了越发瘦削凌厉的轮廓,竟已经找不到半分昔日战神的影子。
第2章 冲喜第2天
永安王李凤岐,是北昭如今唯一的异姓王。
老永安王当年战功赫赫,又曾救驾有功,才被当时的成宗皇帝赐国姓“李”,封永安王。李凤岐是老永安王唯一的子嗣,按照旧例,这爵位传到他手中,本该降等承袭。但李凤岐天资过人,十三岁上沙场,十六岁斩西煌大将,后又屡立战功从未有败绩,成宗皇帝惜才,在老永安王过世后,特许他平袭爵位,仍为永安王。
后来成宗皇帝驾鹤西归,显宗皇帝继承大统,却因为耽溺声色荒淫无道,不过数年便亏空了身子早早登仙。临死前传位给不过十七岁的次子李踪,又担忧次子年幼朝局不稳,亲点了三位辅政大臣辅佐新帝。
李凤岐便是三位辅政大臣之一,是为真正的权势遮天。
那一年,他不过二十三。
叶云亭还记得新帝登基之后的那年除夕宫宴,百官携家眷入宫赴宴,他难得也被父亲允许同去。在宴席上,他曾远远见过李凤岐一面。
彼时永安王刚从北疆归来,铠甲未除便入了宫。一身银白铠甲熠熠晃人眼,立身群臣之中,似珠玉落瓦石之中。铠甲虽未染血,却犹带血腥味,令人不敢直视。
叶云亭当时初见他,只觉得传闻果然不假。永安王虽有一副艳丽容貌,但一双凤眼太冷,威严极深极重,只轻轻一瞥,便让人犹如置身尸山血海之中,不敢轻易造次。
据说他对敌之时从不留俘虏,皆是就地坑杀不留活口。也难怪坊间传言他性情残暴冷酷,不近人情。
北昭百姓虽敬他,却也畏他。
叶云亭也不能免俗。
上一世,他逃跑不成,叶知礼以季廉性命做威胁,逼迫他嫁入王府。他当时满心怨怼不甘,又忌惮永安王恶名,入了王府之后他并不曾像今日这般大胆进了正屋,而是选择在院中等候传唤。
他还记得那时他在院中等了半个多时辰,只等到了一个咬牙切齿的“滚”字。
当时他闻言如蒙大赦,当真便迫不及待地“滚”了,自然没有留意那声音如何嘶哑难听,也不曾细想王府里种种异样情形。
后来他在偏院里呆得久了,才真正见识到了何为“狡兔死走狗烹”。那些人大约是觉得等永安王没了,他也活不成,不论是宫里来人还是府中为数不多的下人,做事都从未避讳过他。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外界所传皇帝李踪与永安王情同手足竟然当真只是传言罢了。
全是假的。
如今的皇帝李踪,原本只是显宗皇帝的嫡次子。在他前头,还有一位嫡长子李洐。李洐深得显宗喜爱,显宗登基之后便立即封他做了太子,自此一直被当做储君培养教导。而相比之下,次子李踪就被忽略得多。
他虽与李洐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但与兄长关系并不亲厚,反而同当时还是世子的李凤岐关系更加亲厚,还时常去永安王府小住。据说李凤岐打小性子冷清,便是天子面前也吝于言笑,但唯独对李踪十分护着,几乎当成了亲弟弟疼爱。
后来太子李洐外出狩猎时遇刺身亡,显宗皇帝大受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就撒手人寰,临死前才下诏传位给次子李踪。
李踪当时不过十七,又从未受过储君教导,于政事一窍不通。不少老臣借机倚老卖老,意图拿捏新君,丝毫不给李踪面子。还是李凤岐持成宗皇帝御赐的啸雪刀,于金銮殿上怒斩三名大臣,方才镇住了一帮蠢蠢欲动的老臣。
而自金銮殿一怒后,李凤岐的凶名又更上一层楼。
当然,这些都是叶云亭道听途说来的,真假如何他无处分辨,但历经两世之后,他唯一能确定是,今上必定是忌惮永安王的。
至于兄弟情谊,或许从前有,但登基为帝之后,却未必还剩下多少。
否则不至于如此折辱一个命不久矣的病人。
叶云亭看着满身狼狈的男人,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扬声叫等在外间的季廉去打一桶热水来。
他自己则去把屋里的窗扇都打开通风透气,这屋子大约是闷了太久,除了帐幔上散发的汤水馊味儿,还混合着尘灰味和潮湿的霉味,别说是病重之人,就是他在里面待久了,也有种呼吸不畅的窒息感。
季廉很快打了水过来,只是却只有一盆冷水。
叶云亭皱眉:“不是要热水?”
“我找不到厨房在哪儿,那些婢女都跟哑巴似的,不管问什么都没反应。”季廉越说越觉得不对劲,等再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时,嘴巴都合不拢了,捂着嘴巴惊道:“永安王怎么这副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