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五章 命运的协奏曲（十四）

    空间裂缝正下方。

    看着从天而降的巨人降临在周围，数量由个位数陡然升高了数倍，林恩的心情非但没有任何恐惧、慌乱，反而越发淡然。

    这种平淡既是因为一路的追杀早就让他变得麻木，在“神女”出现之前林恩甚至已经有了死志，也是因为“神女”降临后，所展现出的压倒性力量，犹如即将渴死的旅人，突然遇到了一望无际的干净水源，大难不死绝处逢生后心中涌现出的安全感。

    在“神女”刚刚出现的时候，林恩其实并没有生出多少希望，毕竟当时追杀他的足足有两位数的巨人，其中既有对剑气免疫的个人，也有具备魔法无效化能力的巨人。

    无论“神女”什么来历、什么身份、什么能力，面对这些巨人，终归会被死死克制，再加上数量的差距太过悬殊，所以林恩反而希望“神女”尽快离开，如果可以，请她前往营地，将巨人来袭的消息告知大家。

    至于他和已经重伤昏迷的艾森福尔德，反正都是累赘，不如在死前发挥最后一点作用，为对方争取一点时间也好。

    那一刻，林恩仿佛看到了已经许久未见、多半不在人世的父母，还有其他曾经在大陆上的亲朋好友，犹如走马灯一般快速在眼前晃过，像是来自天国的邀请，如此耀眼明亮。

    然而很快林恩便反应过来，着璀璨的光芒是源自仿佛凭空出现的那位“神女”，而对方并未搭理他的请求，在艾森福尔德身上轻轻点了一下，将一团光送入他的身体，然后便姿态从容地冲向围拢上来的巨人。

    接下来的一幕，林恩觉得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

    “神女”手中突兀出现一把洁白的光剑，却远比传说中炽天使所执掌的光剑更宽，几乎足有成人手掌的两倍宽度，即便“神女”身材高挑颀长，那把光剑也显得太过巨大了一点，与她的形象有些格格不入。

    然后“神女”就用那把不知什么力量创造出的光剑，如同切豆腐般轻而易举切开了迎面冲来的巨人。

    巨人刀枪不入、即便是精钢都无法造成创伤的坚硬皮肤，在光剑之下竟如同一张纸，顷刻间便被切割成无数段。

    而舞动光剑的“神女”，犹如林中翩翩起舞的精灵，光剑之上充斥的杀戮之意，与优雅姿态所散发的柔和之美，形成了截然不同的巨大反差，却让人无法移开目光，只能如痴如醉的仰望。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已然没有任何生命气息，林恩陡然回过神来，这才骇然发现周围散落着大量巨人尸体，那些让巡逻队近乎全军覆没的恐怖傀儡，现如今却变成了一滩烂肉，其中一大半都残破不全。

    而那些极少数勉强还算保存完好的尸体，也像是放入了切割机中保守蹂躏的肉块，皮肤表面好似被无数利刃切过，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全身，最深的一些甚至险些就要将巨人拦腰斩断。

    打斗声仍然在不远处持续，看样子“神女”仍在与所剩无几的巨人缠斗。

    林恩简单查看过那些尸体上的痕迹，其中有一部分是被剑气切割，另一部分则受到类似风系魔法的毁灭。

    风系魔法加剑术的组合，就如同一滴落入湖泊的水滴，顷刻间在林恩心中掀起一层涟漪。

    魔剑士虽少，但在大陆数千年的历史中，还是出现过不少惊才绝艳之辈，单就林恩耳熟能详的就不下二十个。

    可要说近代中哪位魔剑士达到了“双十”的水准……至少在林恩的印象中并不存在。

    ——除了一位。

    如果说在见到“神女”第一眼时，林恩最多只是有一种朦胧的熟悉感，那在随后确定对方是一位风系魔剑士，并且还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女性时，林恩脑海中几乎瞬间炸响一道惊雷，一个名字在耳畔不断萦绕——

    利亚公主·泰勒殿下！

    因为利亚队伍遇袭，所以林恩实际上并未见过泰勒，而在他进被困入渊域之前，泰勒才刚刚出生，别说声名鹊起，就连那时候的样貌都很少有人知晓，所以林恩对泰勒外貌上的认知，基本都是通过一些画像和摄录画面获知。

    对泰勒的认识，还是在加入讨伐队之后，那个时候泰勒已经被神使带走，林恩也只能从其他人的口述中，慢慢对这位后起之秀有了越发深入的了解。

    林恩惊叹于泰勒很小的时候就展现出惊人的才智，竟然能够以不到二十岁的年纪，掀翻了瓦伦丁苦心经营谋划数十年的计划，甚至在更小的时候，就已经能够在朝堂之上与后者分庭抗礼。

    而更难能可贵的是，抛开政治上的贤明，泰勒还是一位天赋惊人的魔剑士，单要论文武双全，同时代几乎没有对手。

    如果不是讨伐队中的所有人几乎评价一致，林恩最开始都要怀疑是不是这些家伙合起伙来欺骗自己，因为如此贤明能干的未来君主，通常都只存在于传说或者幻想中。

    就像千古一帝亚宾王，也是少年成名，之后便以惊人的才干与号召力，逐渐凝集起一只战无不胜的队伍，对外施以雷霆攻势，对内则令广大民众如沐春风，大胆施行新的改革，对旧有贵族和地主的贪污剥削毫不姑息。

    泰勒所做的一些事情，几乎与亚宾王年轻时如出一辙——不，她甚至比亚宾王还要年轻，并且因为女性的身份，其实作为君主而言先天就不占优势，可泰勒却克服了困难，重新夺回王国大权的同时，还获得了所有百姓的拥戴。

    就是这样一位未来不可限量的明君，却为了掩护自己的部下，而不惜独自面对三位神使的围攻。

    从情理上讲，泰勒的做法可歌可泣，十分有担当，可从理智层面考虑，泰勒身为利亚的未来君主，同时也是讨伐队的总队长，竟然为了保护部下而选择牺牲自己，绝对是一个不合格的领袖。

    可最终她还是毅然决然的做了，只给其他人留下无尽惋惜和哀伤。

    林恩了解那些神使的恐怖，泰勒的下场注定会异常悲惨。

    虽然讨伐队中许多人仍旧存着将泰勒救回的念想，可林恩无比清楚，一旦落入那些神使手中，就不会再有重见天日的时候。

    在林恩心中，无论五神捕捉泰勒的目的是什么，都可以将这位公主视为“已死之人”。

    然而今天。

    所有思路明晰的刹那，曾经深信不疑的事情，突然动摇了起来。

    她……真的是泰勒殿下吗？

    出于绝对的理智与客观，林恩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奇迹发生，可眼前的事态却似乎又在证明，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也不要放弃希望。

    林恩嘴唇嗫嚅了几下，看着那道凌冽而的背影，却无论如何都开不了口。

    眼神不对。

    按照其他人所说，那位泰勒殿下是一位温柔亲和的君主，对待所有人都一视同仁，哪怕是那些身份卑微的贫民，泰勒也会笑着与他们打招呼。

    尤其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就如同包含了这世间一切的大爱，任何人看了都会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温暖，无论之前有多么彷徨无助，都会变得重拾自信，对未来充满希望。

    然而眼前的“神女”，虽然姿容外貌都与那位泰勒殿下极为相似，甚至更加美丽，但林恩却无法从她的眼神中感受到任何与“爱”沾边的情绪。

    那双眼睛一如她的表情般冰冷，仿佛高坐于天空的神明俯视众生，眼底深处无悲无喜，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掀起她内心深处的波澜。

    林恩突然颤抖了一下，因为他倏而想起，这样的眼神，自己也曾经见过许多次——

    那些自以为是、蔑视一切的神使！

    没错，就是那些神使！

    被神使“豢养”的生活令人麻木，但仍旧有那么几件事，让林恩始终记忆犹新，犹如刻入骨子里，永远都难以忘怀。

    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便是前任首领奥索图，在为了不牵连营地其他人而慷慨赴死时的场景。

    维奥尼亚就站在不远处，像是一个淡然看着世间的造物主，眼神无悲无喜，或者说在她眼中面前的所有人，与地上的虫子没什么两样，即便无数人试图为奥索图求情，维奥尼亚也始终无动于衷。

    “同情”这种东西，通常只会出现在同类身上，至于生命层次远低于自己的东西，大多数人往往都会有意无意地忽视掉。

    就像你走在路上，难道会注意脚下是否踩死了几只蚂蚁？

    这种眼神犹如跗骨之蛆，深深刻在林恩的记忆深处，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很久，每每想起，仍旧令他感到不寒而栗。

    所以在“神女”说出那句“我不是为了救你”的话后，林恩原本还有些激动的心情，一下子冻结了起来。

    那冷冰冰的语气，以及全然不当回事的漠然，令他怎么都无法将对方与那位仁爱宽厚的公主殿下重合到一起。

    生理上的本能，让林恩想要转身就跑，可周围树林中不断传来的窸窣，以及越发靠近的脚步，都在逼迫他为了求生不得不紧追“神女”的步伐。

    如果现在停下来，死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身后仍旧吊着一口气的同伴。

    林恩甚至已经做好打算，艾森福尔德什么时候咽气，自己就果断掉头回身，不再跟着这个毫无怜悯之心、似乎只凭自己喜恶行动的女人，哪怕要面对的是几十只巨人，他也要死在战斗的路上。

    可令他完全没想到的是，艾森福尔德不但没有死掉，反而随着时间流逝，原本已经进气少出气多的呼吸，开始慢慢平息下来，

    而他身上大大小小几十处伤口，竟然也在缓缓愈合，甚至于伤及肺腑的那些重创，也得到了很大缓和。

    是那团白光！

    林恩蓦然想起最初时，“神女”在艾森福尔德脑袋上轻轻点了一下，随即就有一道白光消失在后者体内。

    原本林恩并未当回事，以为那是某种探索魔法，是女人为了确认艾森福尔德状态所使用的侦测能力，却从没想过那道白光竟然是医人救命的“良药”！

    巡逻队最后一位幸存的战友活了下来，并且有了趋好的迹象，林恩心中高悬的石头终于落地，那种几乎令人窒息的紧绷感，也随之荡然无存。

    艾森福尔德就像寄宿了所有牺牲的战友，如果他真的死在这片丛林中，林恩也会断掉最后一丝希望，哪怕之后再有其他求生方式，林恩也不会选择，而是掉头与对方同归于尽。

    可现在艾森福尔德活着，林恩就给了自己必须活下去的理由。

    而“神女”尽管已经表达了不会照顾他们生死的意思，林恩仍旧倔强地跟在她身后。

    随着“神女”展现出具备压倒性力量的战斗力，周围的巨人尸体越来越多，林恩不知何时竟然生出了“可以赢”的念头。

    那些巨人傀儡不是无穷无尽的，之前讨伐队那一场大战，就已经耗费了五神积蓄多年的“储备”，现在“神女”又杀了这么多，说不定过一会儿就再不会有巨人出现。

    可惜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就在林恩眼看着只剩五只巨人、即将迎来胜利的曙光时，却陡然发生了异变。

    天空中裂开的那只“巨眼”，数十只体型庞大、能量波动更为惊人的巨人傀儡从天而降，将脆弱的地面砸个粉碎的同时，也将林恩好不容易升起的希望一同砸碎。

    已经到极限了。

    即便那位“神女”自始至终都没表现出疲倦，溢散而出的力量也未发生任何颤动，但林恩知道她应该也到了强弩之末，随时有可能就这么倒下。

    经过“绝望——希望——再绝望”的心理波动后，林恩的心情反而慢慢趋于平静。

    既然有新的巨人出现，就证明“神女”绝不是五神一派的。

    那她是不是泰勒殿下已经不重要了。

    “神女”面无表情挡下迎面刺来的重拳，正要闪身躲开后方扫来的横腿，瞳孔却倏而一晃。

    一道人影突然插入中间，替她挡下了这阴险的攻击。

    “无论您是谁，都已经做的够多了，现在请您暂且撤退吧。”

    林恩拔出长剑，眼中燃起一抹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