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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月池

    有了李重骏下令,翠翘没有被送去宫外等死,可她的身体还是急剧地衰败了下去。

    她不肯再吃药,绥绥伤心欲绝,亦没有再强劝。只是守在榻前,静静抱着翠翘,静静听她虚弱的梦话。

    翠翘已是支离病骨,却像跌入了一个美丽的幻境,那里有阿娘,有苏娘,淮南的春天,有满园的洁白琼花,有摇荡的秋千,还有一只雪白的珍珠雀。

    上一次翠翘垂危的时候,阿武说她常念叨着听不懂的话,这一次,绥绥终于知道是些什么了。

    可是这一次,翠翘不会好转了。

    她的美梦结束在那个阴雨的早上。

    她的气息,随着屋檐的水滴下坠,坠进御沟,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她曾短暂地回到这忧伤的人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轻轻地对绥绥说,

    “……答应我…妹妹,远远地……走。”

    然而来不及答应了。翠翘溘然合上了眼睛,绥绥心下轰然,大哭着抱起翠翘,可是宫娥从四面围拢上来,七手八脚地,拉开了她。

    她们都是李重骏遣来服侍她的。

    即使服侍,也是看守。

    看得出来,李重骏也担心她会因翠翘的离世做出什么事来,为此多加防范。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绥绥除了按部就班地为翠翘理丧,就只是整日痛哭,并没有任何危险的举动。

    她唯一的异样,便是变得极依赖李重骏。

    做太子总是很忙,从前他们吵吵闹闹的,其实也不上几面,后来她病了,他虽然时不时来看她,可也只能坐一坐。

    现在,翠翘死了。

    绥绥的生命仿佛失去了重心,只有见到李重骏,才能稍稍安心。翠翘病殁那天,李重骏陪她守了一夜,从此绥绥便像离不开他似的。

    夜晚睡不着,她便几次叁番打发人去请太子来,闹得宫人怨声载道。

    李重骏总有不在的时候,那她也不肯睡了,就出来坐在庭院的台阶上,抱着肩膀等着他回来。

    夜风里,她就像一枝细薄的柳枝。

    风一吹,就要折断了。

    平日里,绥绥整个人呆呆的,烧纸钱时,她还被铜火盆烫伤了左足踝,这下更是哪也去不了了。

    她自然沦为了东宫背后的笑话。

    但是他们不知道,她那些黯然神伤的时候,都在酝酿什么样的计划。宫墙这样高,她需要骗过所有人的眼睛,这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

    好在,她不懂那些阴谋诡计,却知道怎么扮做闺怨的女子。

    李重骏来了。

    这是个晚上,绥绥正把受伤的足踝浸在药水桶里。

    他还没有换衣裳,仍是金织银绣的襕袍。从宫娥手里拿过绸巾,趁她出神,从木桶里裹起了她的左足。

    绥绥发觉,忙要收回腿来,李重骏却并没有松手。他矮下身来,仔细查看她的伤处。

    温凉的指尖抚过,绥绥立即做出吃痛的样子。

    李重骏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他瞥了一眼身边的宫娥,宫娥吓得慌忙下跪,“奴婢该死,疏于照看,不防让娘娘受了伤……”

    但李重骏只是从她捧着的漆盘里拣了盒油膏,挥退了宫人,转头去教训绥绥的不小心。

    尽管那口气是不可置信的温和。

    绥绥低下了头,细声伤怀道:“都是殿下,不来看我……”

    李重骏给她涂抹上了油膏。绥绥低头看着他,昏昏的灯影下,他皱着眉,沉着脸,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像带着一丝笑意。

    这在从前,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还好李重骏待她那样坏,让她伤心了太多次。绥绥想,不然,等她走了,也许还会伤心地怀念他。

    这晚上李重骏歇在她的屋里,第二天寅时就要起来,绥绥拉着他,哭哭啼啼不让他走,这可由不得她了。

    因为这天是他的生辰,除了上朝,还要接受文武百官的敬拜,宫中赐宴,祭拜太庙,诸多事情。

    李重骏搂着她低声说:“有件事要告诉你,等我回来,嗯?”

    绥绥红着眼睛,乖顺地点了点头。

    但她知道,不会有机会了。

    她一点儿也不想知道李重骏要对她说什么,他总是设下一个又一个诡谲的圈套,把她引入其中,傻傻地做了祭品。

    绥绥觉得,她就像浪人的一把刀。那些行走江湖的人总是说什么以剑为妻,时时拂拭,呵护有加。可剑终究是剑,不过是用来杀人的利器。

    她还算不上李重骏的剑。

    也许,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刀罢了。

    翠翘已入仙境,当然用不上祈福,但那天的放灯依然进行,只是该做了放冥灯。正好是翠翘的头七,东宫传了大法师来诵经度魂,保佑逝者早登极乐。

    明月湖一早装点起来,纸灯扎成莲花的样式,点着如豆的烛火,泛在湖面,如同银河倒映。

    这样热闹的场面,自然鼓动得人心跃跃。

    绥绥在众人的注目下放了一盏灯。她双手合十,默默告慰翠翘的亡灵,祝祷自己得以脱身。

    这次本也不是多肃穆的场合,因此宫人们来了许多,在湖边,在树下,对着满湖的花灯窃窃私语,低声谈笑。

    她曾试图在人群里寻找小玉的影子,却一无所获。从前照顾她的人,她都没再见过,李重骏说会好好地安顿她们。

    可是许多事,她已经不敢去追问。

    喧闹中,绥绥悄悄走开了。

    她回到庭院里去取包袱。庭院里只有一个小宫女,负责看守她。绥绥低着头走到台阶上坐了下来,又开始发呆,就如同这些日子一样。

    小宫女无聊透顶,倚着穿廊的柱子,渐渐睡着了。

    绥绥轻手轻脚走去了内室,换上一身最轻便的素袍,背对着那热闹湖边的溜去。

    她早就打探好了,今夜有护国寺的人来往,因此明德门半敞着,除了明德门,便是东宫的城墙,亦留了一道角门。

    绥绥趁人不备,浑水摸鱼钻了出来,她屏着一口气,走出去好远,也不敢回头。直到走入街坊,没入人潮,身边渐渐有担担子的小贩,她才敢扶着墙停下来,骤然松弛,简直要吐出来。

    今夜是阴云的夜,没有月,也没有星,只有万家灯火,无数的明灯打在这面墙上,昏昏惶惶,恍若是一场梦。

    李重骏救她又害她。

    她爱他又恨她。

    都不作数了。

    不止是他,整个长安就像一场梦,而她就像戏里面的人,在这世上最残酷的繁华场上游历了一遭,醒来时日照西山,黄粱初熟,什么都没留下。

    翠翘离世的时候她忙着理丧,忙着计划逃走,无暇整理自己的悲伤,直到这一刻,她才感到蚀骨的孤独。

    可就在这时,忽听不远处的天街上马蹄得得,清脆整齐,却听得出来,是许多许多的马,像一条长龙一样,徐徐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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