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母仪天下
我跪在那里看着膝下的野草和石头，听着哒哒的马蹄和碌碌的车轮从自己身前经过，心里痒痒的，暗想偷看一眼就赶紧低下头应该不会被发现吧。斜眼望望四周，乡亲们都老老实实地趴着，我就大胆地抬起了头，正赶上一匹没有一根杂毛的大白马翩翩而来，在秋天的阳光下白得刺人眼。这难道就是父亲说过的照夜玉狮子？筋骨匀称，气宇轩昂，真是好马！谁人这般好福气，能弄到世间少见的照夜玉狮子？！
这白马上坐着的是一位颀长俊美的少年，还没束发戴冠，高昂的头上插着一根粗粗的玉簪，身上穿着一袭跟簪子一色的水绿长袍。我从小生长在村子里，从没见过这样白皙文雅的人物，一时间竟忘了看一眼就低头的事。突然，这少年微微垂下了视线，我吓得一个哆嗦，赶紧趴下，只差没把脑袋都伸到地里去。等銮铃声远了，我才又抬头偷望了一眼，可是还没来得及在众多马屁股中找到照夜玉狮子的马屁股，就看见一个女侍卫歪着嘴朝我晃了晃手里的马鞭。
车队在我们村晒粮的场上停下，车里的贵人们依次下来坐上轿子，进山去看石鹿庙的废墟。徐大户家所有的锅灶都被征用了，一早备下的土鸡野菜杂粮抬进去让跟队伍来的厨子做，其他人都不准上前。村妇中干净利落如我母亲的也只能在外面给那些打旗抬轿的做大锅饭吃。
那一大队人从山上下来，进了铺着地毡的帐篷休息的时候，村民才得以一睹皇上的三宫六院。徐大户早已紧张得搓了半天手，眼睛一直盯着那管事儿的中年妇人，等着她发话好上前请安。我们这些“生得齐整”的也换上了绸衫彩裙，老老实实地在那里等着上前献果子。低头看着自己那崭新的裙摆，我不明白我母亲为何要自请在那烟熏火燎地做饭，不和徐大户娘子一起上前来说话。皇后她们看不见这村里最漂亮的人岂不是很遗憾？
皇后是一个皮肤雪白、体态丰腴的美貌妇人，身穿一袭金黄金黄的曳地长裙，亲手搀扶着一个满头珠翠的老太太坐上上座。其他妃嫔才敢依次款款入座。同来的州县官员夫人们虽然都尽力打扮了，可是被娘娘们一比就显得无比黯淡。她们自己也像是觉得理亏，一个个站在那里，非得皇后多说一遍才敢坐下。
等到村民们集体行过了拜礼，徐大户总算等到了上前说话的机会。在我母亲面前颠来倒去背过好多遍的斯文词都浑忘了，州官和县官看他嘴笨得很，想撵他赶紧下去。那老太太却为徐大户撑腰，说庄户人讲话实在，很是中听。村里的有点头脸的人都依次上去见了礼，我看得心里直泛酸水，为什么我母亲这么出众的人物不在这里，我父亲也陷在马圈里忙得不得出来。
这些礼节都过去了，州县官员也到徐大户家里吃饭去了，这才轮到我们捧着新摘的干鲜果品上前奉献。官员衙役们一走，之前端庄威严的皇后娘娘也放松了许多，摘下凤冠让人收起来，换了几支轻巧些的簪钗。她笑容可掬地告诉我们，太后一听说石鹿的事情，一定要从辰都专程赶来看看，所以在州府多等了太后几天，让我们摆下果品就都去太后面前磕头。
太后头发虽白，气色却很好，一直笑咪咪的。磕完了头，她让村里的孝都上前围坐在她身边，问我们多大，叫什么名字，张罗侍女给我们吃带来的精细点心。我们规规矩矩接过来咬了一小口，可是一尝到未曾见识过的香甜滋味，就忍不住撩开槽牙大吃大嚼，啃得满脸是渣渣，母亲费力教的那些礼仪也浑忘了。那位姑姑的眼已经冲我们翻了好几番，太后却并不责备，喜笑颜开地捏捏这个，摸摸那个，还专门把我们几个女孩都叫到面前仔细看了一番。她拉着我的手回头对皇后说：“你看这些丫头生得俊不俊？”皇后含笑回答：“母后慈爱，都是水灵灵的小女孩儿，看着就叫人心里欢喜。您老人家眼力还是那么好，果然是这个高的最俊！”
“哈哈，你哪里认真瞧了？！只是随口哄我罢了！”太后说笑间摸到了我指甲边的倒刺，叹了口气，回头对殷勤垂手站在一旁等着伺候的徐大户家娘子说：“这些鲜花似的女孩儿若是生在富人家，必然一个个粉妆玉琢，娇生惯养。生在这山野里，委屈她们了。回头一人赏些碎银子，给这些女娃娃一人打副镯子戴。”徐大户娘子赶紧点头答应。太后话音刚落又想起来：“哎，男娃娃也赏！打个长命锁片，挂着辟邪！”之前来安排我们端果子的妇人赶紧在后面捅着我们的脊背让我们谢恩。我们笨拙地趴下，太后冲她说：“五儿啊，今天又不是在宫里，不用这么多礼数，别吓着他们！”“哎，奴婢遵命。”被叫“五儿”的姑姑退下去之后，太后又转脸对旁边一个纤瘦的蓝衣妃子说：“淑妃，你看！乡下的孩子虽然缺吃少穿，可是一个个都结结实实的。咱们的孩子都是在那皇宫里拘束坏了！你让瑞儿过来，跟这些一样大的孩子一起去好好地跑跑跳跳，多多地晒晒太阳、摔摔跟头。这病啊，我看就好了！”
淑妃赶紧俯首说：“太后说得是，不过近来天气入秋，瑞儿……”
“有侍卫和太医跟着呢，不怕！瑞儿，到祖母这儿来。”太后招了招手，一只粗重的碧玉镯子闪了一下又没在深紫的袍袖里。
“是。瑞儿，快去！”淑妃不敢再反驳，从身边放出一个一直裹在斗篷里的惺子来。太后一手搂着他，指着我们说：“瑞儿，今天大家都高兴，你也别闷坐着，和他们到空地上玩儿去吧！玩得越高兴越好！”像长公主一样文静白嫩的惺子乖乖向太后施了一礼，怯生生地转向我们这边。淑妃对面一位穿玫红衣服的妃子见状也赶紧推出来自己的儿子，说：“琮儿，你也去玩吧Ｃ好照看你三弟！”
太后笑着点头说：“好好好！你们两个撒撒欢去吧，只是一点，摔了跤可不准哭鼻子！”说完又让徐大户娘子坐在自己旁边，问她些收成、儿女之类的事情。见了皇后和太后，我突然想起了女侍卫说的“母仪天下”这个词，她们这样美丽优雅又慈祥随和的人的确当得起天下母亲的榜样。
不过我母亲若是有这样漂亮的衣服首饰，一定不逊于这里任何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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