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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饮冰 第75节

    第124章 坏事 用指甲尖儿悄悄在他掌心画了个小……

    皖南的战争是在四月中旬才彻底结束的。

    眼下柊县如此萧条, 自然到处都找不到卖报的,有关战争的消息只能跟驻防在此地的将官们打听,他们说孙、倪二部已经投降, 孙绍康本人则在被俘前饮弹自尽了, 将军不日就会折返上海, 届时会派车接白家人去安庆一同乘火车离开。

    白清嘉听闻这个消息自然喜出望外, 只觉得连月来飘在自己头顶的那块阴云总算渐渐散去了,此后一直掰着手指头数着日子过, 就盼望早日到安庆与徐冰砚见面。

    白清远虽说在三年前就瞧出自家妹妹对那个军官颇有好感,可也实在没想到眼下她能中意对方到这个地步,做哥哥的见了此等光景难免心情复杂,时不时就要说两句酸话揶揄挤兑一番, 惹得他妹妹也是频频生气,因送宝石项链而积下的好很快就被一笔勾销了。

    二少爷十分无奈,却也懒得跟妹妹计较, 一边感叹“女大不中留”一边帮舅舅舅母筹划起了修葺老宅的事——军火商的腰包有多厚实一向难以估量, 他如今也算衣锦还乡,出钱修一座老宅还是容易的, 打算回上海之后就安排人到柊县帮工。

    徐冰砚也没让白家人等多久, 四天后就派人来接他们了——白清嘉还记得一个多月前自己和母亲是经历了怎样的千难万险才好不容易从安庆回到柊县,没想到眼下乘车离开却是如此容易,仔细想想这段日子经历的变迁也是不知凡几,不由更加感叹人生如戏、属实是太过跌宕了。

    他们和舅舅一家道了别, 随后坐上汽车向北而去,还没等伤感的劲儿彻底过去窗外便显出了安庆车站的样子,数不清的士兵守卫在附近、整个一条街都被戒严了,这光景惹得白清远抱着手臂吹了声口哨。

    白清嘉可顾不上她哥哥是什么反应, 一双漂亮的眼睛只紧巴巴看着窗外,勉力在人群中寻找那人的身影;这并不很困难,因为他总是很惹眼,挺拔的身躯宛如伫立的岩松,永远都是与众不同。

    她的眼睛已经亮了,呼吸也渐渐不平稳起来,车子要停下的那个当口她二哥又扫了她一眼,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嘱咐:“女孩子家家的……矜持点儿。”

    天地良心,白小姐以前确然是十分矜持,以至于跟徐冰砚来来回回纠缠了那么多年都没有结果,也就是最近她才有些出格……可也还不到不矜持的地步吧……

    她又瞪了她二哥一眼,看神情像是对他的嘱咐嗤之以鼻,可是当徐冰砚亲自来帮她拉开车门的时候她又的确不好意思直扑进人家怀里去了,只在她二哥直勾勾的注视下得体地下了车、跟一个多礼拜不曾见面的爱人点了个头。

    这……的确是矜持极了。

    好不容易打了胜仗的徐中将可没预料到这等场面,毕竟这两天他脑海中还一直盘旋着那天在宿县河堤上见到她的情景,甚至在方才于车站门口等白家人到的空余里他还以为能得到和上次同等的待遇,哪料他美丽的爱人却不给什么面子、仅跟他点个头就算了事了。

    啊。

    她……这是又生气了么?

    因为那天他没来得及赶去柊县陪她安葬家人?

    在一旁围观的白二少爷见状可是神清气爽,心想他这妹妹总算还不是太荒唐,再看向徐冰砚时眼中就多少带了些志得意满的意味;他母亲会看不出他那点花花肠子么?心中一边感叹两个孩子兄妹感情好,一边又觉得自己这个次子是个货真价实的挑事精,暗地里不由对徐冰砚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遂当先和善地跟人家打了招呼,并说:“劳烦徐将军亲自迎接,真是不好意思。”

    徐冰砚对贺敏之一向十分尊敬,此刻听长辈对自己如此客气也是有些惶恐,白清嘉听到他局促地咳嗽了一声、又跟母亲说了一声“应该的”,随后才引他们一家往车站里面走去。

    “应该的”……

    她低下头抿着嘴笑起来,只觉得心中的甜蜜满得就快要溢出来了。

    到月台上时发现列车早已在等候了,毕竟是军部的专列、规矩总是大一些,即便是当初白家鼎盛时也没有这样的气派,引得白清远调侃了一句:“今时不同往日,该轮到我们借将军的光了。”

    这话说得直白、照理应当让人尴尬的,可这两个男子却在仅有的几面之缘中结下了过命的交情、还正正好是一人救对方一回,于是彼此说话也就没了什么顾忌,徐冰砚听后神情一点没变,倒是贺敏之嫌弃儿子说话不够客气,还埋怨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二少爷一身风流气、可不在乎这些,一边叼着烟一边扶着母亲上了车,白清嘉跟在他们身后,要上车时手指却被轻轻勾住了,回头正撞上那男人漆黑的眼睛——他看上去像是有话要说、大概还以为她在生气,与此同时眼底更有起伏的波澜,似乎是……压抑的情热。

    只这么一眼就把她撩拨得心如鹿撞,险些就要罔顾自家二哥的讥诮偎进他怀里去了。

    她同样勾了勾他的手指,还用指甲尖儿悄悄在他掌心画了个小圆圈,男人的眼睛立刻就跟着变黯了,让她更愉悦也更得意。

    “……一会儿我去找你。”

    她轻轻轻轻地说着。

    ……可她说的这个“一会儿”根本就不是“一会儿”。

    上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过半,此后她就一直被她哥哥拉着跟母亲一起闲聊——见鬼,她明明记得二哥以前话不多的、也很少会跟家里人说自己在外面的那些事,偏偏那天就起了谈兴,把在日本的三年仔仔细细讲了个遍,更要命的是母亲就喜欢听他说这些,一边听还一边真情实感地或哭或笑、连连感叹他不容易。

    见鬼的不容易!

    她看他现在分明是得意得要命,那双狐狸眼都笑得眯起来了!

    好不容易熬到吃晚餐的时间、总算在餐车里跟徐冰砚碰上了面,可那有什么用?当着一车厢的人他们能说什么话?全都是场面上的,跟原来在一起之前都没什么不同!

    白清嘉真是怄得要命,气得都不想跟她哥哥说话了,吃完晚饭就气鼓鼓地回了自己的包厢,破罐子破摔想着干脆关灯睡觉算了;贺敏之早瞧出了小女儿的心思,身边没外人的时候也埋怨次子,说:“你啊……成天气你妹妹干什么?”

    白清远就挑着眉笑,又点上一根烟抽了起来,跟母亲说:“我明明是护着她——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万一伤着她怎么办?”

    贺敏之听了这话又是连连叹气,也不知该夸他这个做哥哥的称职还是该替小女儿埋怨他刻板,未免惹上拉偏架的嫌疑索性也就不掺合了,只皱着眉训次子:“把烟熄了!天天抽也不怕毁了身体!”

    而实际上白清嘉的心眼儿也不比她二哥少。

    她原本其实也不是非要在今天去找徐冰砚不可,毕竟往后日子还长、等回了上海天天都能见面,可现在她被她二哥惹出了脾气、今天见不到徐冰砚就过不去,于是便耐下心来跟她哥哥斗智斗勇,什么小心眼儿都耍上了。

    她先是佯装生气地回了包房,又故意没有把房门落锁,接着煞有介事地关灯上床装睡觉,约莫过了一个来小时她二哥果然来查房,见她睡着了还得逞地低笑了一声,随后进来给她掩了掩被角,最后终于安安静静地离开了。

    门一关她的眼睛就睁开了,亮晶晶的也不知道有多精神,因怕哥哥去而复返就又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待了半个小时,直到确定外面都没有声音了才起身穿上鞋子悄悄从房间里跑出去,一颗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就像法国里那些一心追求刺激的坏女孩儿一样乖谬。

    她很快就跑到了隔壁的车厢,敲响他的房门时心跳得最快,与此同时还不忘扯着脖子回头张望,就怕她那个神出鬼没的二哥忽然冒出来揪住她,幸而很快他的房门就打开了,英俊的男人站在门内,在看到她时眸色变得更深了些,不必她催就侧身把她让进了房间。

    一进门她便想笑了,只觉得自己完成了一次刺激的冒险,做坏事的兴奋感让她一张小脸儿变得红红的,她甚至是迫不及待想要跟他分享自己今晚的机智,可还没开口手腕就忽然被攥住了,接着眼前一花、不知怎么就被他顶在了刚刚关闭的门板上,下一刻男人炽热的气息猛地压下来,已经夺走了她甜蜜的呼吸。

    ……他在热烈地吻她。

    就像压抑了很久似的,他的吻狂热得如同处在失控边缘,高大的身躯把她紧紧地锁在自己怀里,她的腰、她的手,一个都不能逃脱他的掌控;她完全被这样的疯狂蛊惑了,要命的激情像要把她整个点着——她早该知道的,这男人根本不是一块冰,他是一团火,一团在冰里燃烧的火。

    她爱他爱得要发疯了,完全不能也不想挣脱他的桎梏,有那么一个刹那她甚至由衷地希望能够被他占有,同时她也将在他身上刻下属于她的印记,告诉全世界这个男人是她的、一辈子都是她的。

    鬼知道那个吻究竟持续了多久,横竖当他放开她的时候两个人都已经气喘吁吁了,他们的影子和呼吸紧紧缠在一起、像是没有对方就不能活,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渐渐平复下去,而他的声音还是烫的,在她耳边说:“还以为今晚你不会来了……”

    第125章 耳鬓 “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她实在太喜欢他的声音了, 低沉又温柔,动情时会有一点微微的哑,压抑时喉结又会上下滚动, 对她而言有几乎致命的魅力。

    她无法抗拒这样的吸引, 忍不住又仰头吻了一下他的喉结, 男人的闷哼让她脸颊发烫, 要很努力才能克制汹涌的情丨潮。

    “早就想来的……”她在耳鬓厮磨间与他低语,“都怪我哥哥……看得那么紧……”

    他实在耐不住她这样撩拨, 美丽的女人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勾起他无限的欲念,而现在她又在他面前露出了如此撩人的一面,使他无法控制再次亲吻她的冲动;甚至最后连亲吻都不能满足他了,他在她伸手搂住他的肩颈时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随后人就被他狠狠压在了包厢的床上。

    她一定是昏了头了,所以才会放任他粗暴地亲吻她的脖颈和锁骨, 一边被他的情动取悦、一边又责怪他不够大胆, 毕竟到最后他还是克制了那股快把他们烧坏的激情,艰难地撑起身体从床上坐了起来。

    他们都不说话了, 喘息声比她进门时更粗重。

    她躺在床上失神, 身体不知道为什么软得坐不起来,过了好一阵才从这场迷乱的情热中抽离出来,偏头看他时见他还坐在床尾处,迷人的眼睛低垂着, 有点……像在反省。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想多了,但那一刻就是觉得很好笑,且不仅在心里笑而且还笑出了声,这就招致了男人的注视, 并问她:“……怎么?”

    她没立刻答、自顾自地又笑了一会儿,随后才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换了个方向头朝床尾,轻轻枕在了男人的大腿上;刚刚被热烈吻过的美丽女人醴艳得像个妖精,波光粼粼的眼睛就跟清晨玫瑰花瓣上的露水一样晶莹,她就那样妩媚地看着他,乌黑的长发全铺散在他腿上。

    “就觉得你这人有意思,”她还要嘲笑他,“讲规矩的是你、坏规矩的也是你,结果到头来先后悔先反省的还是你,来回折腾人。”

    这话说得真确凿、简直是把他看透了,他低头笑了一下,依稀也有些无奈的意味,想了想又说:“不是反悔……只是觉得不该这么……”

    ……冒犯你。

    他到底还是旧派文人出身,即便她其实几乎没从他身上看出过什么旧派的痕迹,可却也知道他心里的一些章程与留过洋的她是截然不同的,譬如在她看来代表浪漫的亲昵在他那里很可能就是唐突,而且说不准还会被放大成“不尊重”一类很严重的罪名。

    她又笑起来了,一面觉得他迂腐、一面又为他这样的审慎而感到窝心,也许真的男人越克制女人就会越放肆,充足的安全感成为了她毫无保留散发自己魅力的保障,眼下她就在变本加厉地展示自己的美丽,还在他腿上蹭来蹭去不停作怪。

    他真是经受不住这样的考验,刚刚勉强压下去的欲望很快又有被她挑起来的意思,这逼得他不得不一边阻止她到处点火一边想办法打破包厢内暧昧极了的气氛,可惜到最后也只干巴巴地说出一句:“……我们说说话吧。”

    ……无趣得紧。

    她又在笑,大约跟他在一起真的总能让她感到快乐,此刻又枕在他腿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问:“说什么?”

    他一向沉默寡言、不是个善于开启话题的人,可现在如不说点什么恐怕就要出事了,逼得徐中将不得不下大力气寻摸话茬儿,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你外祖母的葬礼还顺利么?”

    其实他早就通过在柊县驻防的将官知道葬礼那天的情形了,眼下这么问只是因为关心她,她也知道的,心里便觉得很暖和,答:“都顺利……二哥也是那天回来的,外祖母见到他也一定很高兴。”

    一说起过世的外祖母她的神情便又夹杂了些许黯淡,他帮她理了理散落在额前的碎发、不愿她陷在伤情里,顿了顿又问:“之前在军营时听到老太太叫你‘宁宁’……那是你的乳名么?”

    她一愣,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些琐碎,眼睛弯了弯,点头:“是乳名,也就只有外祖母还那么叫。”

    “她一定很疼你。”他眼中也有笑意。

    “所有的孩子她都疼,我二哥那么混她也天天惦记,”她的谈兴似乎更浓了一些,“而且她还很细心,别人不在意的事都会记在心里。”

    “比如什么?”他问。

    “就比如我的名字,”她的眼睛更弯了一些,“其实她一直叫我的乳名也是因为她知道我不喜欢‘白清嘉’这个名字。”

    他一听这话挑了挑眉,似乎感到很意外:“为什么?”

    “就觉得很守旧啊,”她比比划划地跟他解释,“我是光绪十八年生的,那时候还是大清朝呢,我父亲做梦都想做官、盼着大清朝长长久久,所以我们兄妹的名字都这么来。”

    “清平、清远、清嘉……唉,他就指望着大清朝太平、长远、嘉祥。”

    这个解释属实出乎了徐冰砚的预料,他又笑了,黑沉的眼中一片柔情。

    “我倒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他很真诚地说,“第一次听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真的么?哪里好听?”她好像有点不相信,又似乎有点感兴趣,“还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名字的?”

    前一个问题是容易答的,后一个就困难得多,因为直到现在他也不想告诉她他们最初是在什么情形下相遇的,既不希望她还记得当初那个落魄卑怯的自己,又不希望得知她早已不记得他的事实。

    ……矛盾得很。

    “真的,”他于是小心地避开了后面那个问题,“‘清’和‘嘉’都是好字,在诗文中也都很常见。”

    “哦?”她没注意到他绕过了后面那个问题,只被他提及诗文的话吸引了,“我的旧学很生疏,可不记得几首诗——比如什么?”

    比如……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第一次见她时就跃进脑海的两句诗说给她听了:“比如唐人崔道融的‘清极不知寒’,也比如苏颋的‘嘉会宜长日’。”

    她听了以后眨了眨眼,神情有点懵懵的,盖因说起诗人她也就知道李白杜甫,顶多再加上辛弃疾李清照,而且谁是诗人谁是词人也分不太清;他说的这些都太生僻了,她一句也没听过,于是只好问:“这是写什么的?在说什么意思?”

    “前者咏梅,是说梅花含雪孤傲、其美难以入画,花香别致有韵,清雅得似乎不知冬日的寒冷,”他很耐心地解释着,“后者是登高应制之作,奉和九日幸临渭亭,在宴席上看见晓光云外洗、晴色雨馀滋的景象,这里的‘会’是‘集会’,但如果把这一句单从诗里摘出来就可作‘会面’讲,也许更有趣味。”

    她:“……”

    这是白清嘉第一次听到徐冰砚讲诗。

    他这个人……在她印象里几乎一直穿着军装,只有偶尔的几次脱了带着军衔的外套,因此旁人在记忆他时总会先记得他是个军官,其他的都被往后放了;军人的身份又很奇妙,它是无所谓新也无所谓旧的——谁会在看到一个军官的时候思考他是新派人还是旧派人呢?不会的,在那套肃穆的军装之下一切属于个人的特质都消失了,他是属于群体的、是属于国家的……唯独不是属于他自己的。

    可现在他在讲诗,并没有刻意追求风雅,只是在把他用过去许多年累积起来的知识分享给她,那一刻她忽然意识到他背后隐藏的是另一种浩瀚博大的文化,与她所经受的西洋教育截然不同。

    ……含蓄而迷人。

    她像是发现了一个新的他、一瞬间又感到一种不同的心动,恍惚间听得都入了神,他却怕她觉得无趣,匆匆收尾后又有些尴尬地说:“这些都很无聊吧?……抱歉。”

    “才没有,很有趣,”她不同意了,又侧过身子靠他靠得更近了一些,还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我喜欢听你说这些。”

    她说得缠绵而诚心。

    他只笑了笑,却没有再说什么,她又不答应了,想着法子继续问他:“可你说的这两句都不在一首诗里啊,感觉是硬凑的……‘清嘉’连起来就是不好听。”

    这回他并未察觉她的小心思,一听她还在嫌弃自己的名字眉头又有点皱起来了,想了想说:“也有连在一起的,譬如宋人柳永写过一首《望海潮》,‘重湖迭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清嘉’就是秀丽美好的意思,哪里不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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