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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4节

    谢知县?

    赵老太太心底一凉,她没见过新来的谢知县,可孙子提过他啊,说谢知县是个好官,心里装着百姓等等,反正都是好话。而且,不光是孙子夸谢知县,听街坊们闲聊议论,那谢知县似乎也颇为赏识孙子!

    赵老太太越想越觉得可能被媒婆猜对了,她孙子真的喜欢哥儿!

    赵老太太要喘不上气了,大半天都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唉声叹气。

    怎么办啊怎么办,短命的长子就这一根独苗,若孙子继续执拗下去,长子这一支真的要断了!

    赵老太太无法接受!

    今晚孙子回来,她就打他一顿,逼他娶媳妇好好过日子。

    赵老太太才下定决心,多想一会儿,她又动摇了。

    孙子肯养她,但赵老太太很清楚,孙子仍然无法释怀她逼他娘改嫁的事,除了供她吃供她穿,除了在她生病时孙子会说两句软乎话哄她,平时孙子都冷冰冰的,少与她交谈,更遑论交心。孙子若真的喜欢男子,她突然拆穿此事,孙子羞恼之下彻底与她离心怎么办?

    赵老太太承受不起那后果。

    次子夫妻都是黑心狼,孙子不养她,那两口子就算接了她去,也不会给她好脸色。

    不能直接质问孙子,又不能说服孙子娶妻……

    赵老太太愁得都上火了,孙子回家时她还要小心翼翼地掩饰她已经知道了孙子那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一日黄昏,赵老太太默默地坐在屋里发愁,隔壁突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朱昶你还是不是人!这是你亲儿子,事情都没问清楚你就打他,你的心到底偏到哪去了!”

    “你嚷嚷什么?小点声……”

    “我就不!她说时裕欺负她,她有证据吗?我还说是她先勾引的咱儿子呢!你看她那狐媚样,窑子里出来的女人能多正经,就你把她当眼珠子疼,殊不知外面流言蜚语早传开了!一日是窑姐儿一辈子都是窑姐儿,我看她就是知道自己嫁不出去,便想办法赖上咱们时裕,逼着你做主成全她!”

    “你给我闭嘴!”

    “你打啊,有本事你打死我,反正你早想休了我再娶新人了,现在就一巴掌打死我吧!”

    跟着是一阵哭闹,等赵老太太走到院子里想听得更清楚时,隔壁已经没了动静。

    “老太太,秀才娘子骂得是阿娇姐姐吗?”

    翠娘凑到赵老太太身边,皱紧眉头,气愤无比:“她血口喷人!阿娇姐姐不是那种人,朱时裕长得又矮又丑,满脸疙瘩,人还不爱干净,被套脏死了,阿娇姐姐怎么会勾引他!我哥哥都比他强!”

    赵老太太还不了解朱家的情况?

    朱昶是个没大出息的老秀才,一边怨金氏卖他的外甥女一边又看在两个孩子的份上不忍心休了金氏。金氏跟她女儿朱双双都是爱贪小便宜的货色,欺软怕硬,明明对不起阿娇还变本加厉地欺负人家一个孤女。

    至于阿娇的表哥朱昶,个子随了金氏,矮矮瘦瘦的,容貌还凑合,但最近长了一脸疙瘩,翠娘都看不上,传说中美艳非凡的阿娇怎么会去勾引他?想来定是朱时裕贪图阿娇的美色,色胆包天动手动脚,被阿娇告发到了朱昶面前。

    “行了,赶紧去做饭,一会儿官爷该回来了。”

    没热闹听了,赵老太太一边往屋里走一边撵翠娘快去厨房烧火。

    翠娘嘟着嘴去了。

    赵老太太重新回到屋里坐着,心思却都被朱家吸引了过去。

    阿娇的行情赵老太太也是知道的,没人想娶她做正妻,想纳她做妾的又都是好色的富商老爷,朱昶不忍心送外甥女去那种人家跟一群女人斗,人就一直耽误了下来。

    “狐媚样”、“勾引人”、“嫁不出去”……

    鬼使神差的,金氏的这几句骂词一直在赵老太太耳边盘旋不去,盘旋着盘旋着,赵老太太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官爷。”

    院子里传来郭兴的声音,赵老太太走出门,果然看到孙子赵宴平牵着马站在家门口,正要进来。

    晚饭还没做好,赵老太太看着孙子打水洗脸,等孙子进了堂屋,赵老太太再倒碗茶给他。

    孙子喝茶,赵老太太坐在一旁,忽然长长叹了口气。

    赵宴平朝老太太看去。

    赵老太太先抛了一个引子过去:“宴平啊,去年你带人查封花月楼,可见过朱秀才的外甥女?”

    赵宴平记性过人,祖母一说,赵宴平的脑海里便浮现出一幕画面:娇花般柔弱的女子抱着隐隐若现的雪白肩膀躲在假山角落,一边害怕哆嗦一边哭求着“别碰她”。

    他记得,嘴上却道:“不曾留意。”

    第5章

    赵宴平说他没有特别留意过隔壁朱秀才的外甥女,赵老太太很信。

    孙子都可能喜欢俏哥儿了,怎么会去注意貌美的姑娘?

    赵老太太只是抛出个引子,让孙子想起隔壁有个进过青楼的美人,然后自顾自地絮叨起来:“那姑娘真是命苦,好不容易从那种地方回来,却摊上一个没脸没皮的尖酸舅母,天天想办法磋磨她,今日又大声诬陷她勾引表哥,那嗓门大的呦,咱们这条街差不多都听见了。”

    赵宴平径自喝着茶,与平时听老太太说闲话的态度、神情都没什么区别。

    “朱时裕你是见过的,不到你肩膀高,瘦猴子一样,翠娘都嫌弃,谁会去勾引他?我听人说朱秀才的外甥女貌若天仙,朱时裕八成是动了色心去欺负人家,被揭发后反而倒打一耙,污蔑表妹先勾引的他,可怜他表妹,进过那种地方,就算品行端正,说出去大家也不会信。”

    赵宴平一碗茶喝见了底,将茶碗往桌子上一放,看着院子里道:“饭好了吗?开饭吧。”

    赵老太太去厨房看了看。

    今晚翠娘烙了几块儿饼,熬了一锅米粥,粥跟饼都好了,锅里的花生米再炒几下也可以装盘。

    见到赵老太太,翠娘卖力地加快速度,唯恐赵老太太骂她。

    赵老太太心情不错,催促她快点就走了。

    吃过晚饭,赵老太太去西屋睡了,赵宴平住在与朱家相连的东屋。

    许是回家前被几个捕快拉去喝了几碗酒水,睡到夜半,赵宴平突然被涨醒。

    刚刚入秋,天没有冷到必须将夜壶拿进屋中的地步,赵宴平只好披上中衣下了床,悄悄打开门,去了茅厕。放完水出来,赵宴平仰视夜空,八月初六,月如镰刀,漫天的繁星毫无规律地分散,都说死了的人会变成星星,可这么多的星,如何去找?

    赵宴平也不想找,他要妹妹还活着,无论过得多苦,活着都有希望。

    默默驻足片刻,赵宴平准备回屋了。

    就在此时,隔壁朱家那边突然传来一道轻微的声音,似是有人打开了院门。

    是盗贼,还是?

    职责所在,赵宴平敛容,悄无声息地攀上自家养鸡的圈墙,缓缓直起身子,当视线越过墙头时,赵宴平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离开了朱家,借着淡淡的月光,赵宴平很快辨认出来,这人正是傍晚祖母才提到过的阿娇,朱秀才的外甥女。

    夜深人静,城门已关,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去何处?

    ======

    庆河与朱家只隔了一条街,阿娇很快就来到了河边。

    河水有深有浅,阿娇沿着河岸,一步步朝水深的那头走去。

    夜风凉凉的,可再凉也凉不过她的心。

    今日是八月初六,也是阿娇的生辰。

    舅舅要为她庆生,一早就嘱咐舅母去屠户家中买两斤肉,再去河边找渔夫买条肥鱼,晚上一家人吃顿好的。阿娇其实不需要这样的排场,但舅舅坚持,舅母本来就不高兴了,她再多嘴,既改变不了舅舅的主意,也不会让舅母心里多舒坦一分。

    阿娇什么都没说,像个安静的影子。

    舅舅去私塾教书了,舅母不愿买肉,一直拖延着,快黄昏拖延不了了,舅母才带着表妹一起出去了,让她烧火煮饭。

    阿娇坐在厨房,平时都坐在房中埋头苦读的表哥朱时裕突然来了厨房,拿出一方绸缎帕子,说是送她的生辰礼物。阿娇早就感觉到表哥对她有那种心思,可一来阿娇对表哥无意,二来舅母宁死也不会答应她与表哥纠缠到一起,面对表哥的礼物,阿娇唯有拒绝。

    表哥却坚持给她,阿娇不收,表哥便往她手里塞,阿娇意识到表哥的动作不对劲,想要离开厨房,表哥突然将她拦腰抱住,将她推到厨房门上意图轻薄。

    直到那一刻,阿娇才惊恐地发现表哥虽然长得与她差不多高,力气却大多了,被他压住的时候,阿娇竟然无法挣开!

    可阿娇恶心,凭着一股狠劲儿,她推开了表哥,冲出厨房时,遇到了提前回来的舅舅。

    不用她开口,舅舅已猜到发生了什么,怒火冲天,舅舅抓住表哥狠狠扇了表哥一个耳光,表哥的脸高高肿了起来,被提着肉回家的舅母看见,舅母为了维护表哥,居然冤枉是她勾引人。

    阿娇知道,舅舅相信她,可舅母叫嚷得那么大声,左邻右坊都听见了,那些人会信吗?

    她的名声已经够不好了,现在又多了一桩勾引表哥的骂名,以后还怎么见人?

    待在舅舅家,舅母、表妹对她冷言冷语,舅舅夹在她与舅母之间难见笑容,表哥看似呆板矮小实则对她别有居心……

    阿娇看不到一点希望。

    她停在了岸边,这里的水很深,据说淹死过贪玩的孩子。

    岸边有棵歪脖子老槐树,茂密的枝叶遮住了月光星光,水面阴森森的,看着便吓人。

    阿娇才看了一眼,便抓着衣襟后退两步。

    她胆小,一直都胆小,她被舅母卖进青楼的时候,楼里还收了几个新人,有七八岁懵懵懂懂的小丫头,也有十五六岁寻死觅活的大姑娘。阿娇混在其中,亲眼目睹乖乖听话的小丫头有饭吃,寻死觅活的大姑娘不但要挨饿还要挨鞭子,阿娇一下子就选择了妥协。

    阿娇的妥协换来了老鸨的欢心,老鸨喜欢捏着她的下巴端详她,夸她是个好苗子,老鸨对她充满了期待,楼里的其他妓子、护院见风使舵,从来不会欺负她,所以阿娇并没有经历过那些妇人们议论的屈辱。

    想到老鸨,阿娇又记起了她离开花月楼的那一日。

    那天是她度过的最惊险的一天,多少名妓都被禽兽捕快祸害了,她命好,遇见了赵官爷。

    命好……

    阿娇忽然笑了,仰起头,透过密密麻麻的枝丫,她看见了天边那抹镰刀似的新月。

    风凉凉的,月光也凉凉的,阿娇的心却一点一点热了起来。

    舅舅说过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舅母阴阳怪气地夸她命好,就连河边那些喜欢议论她的洗衣妇人们也都说她命好,能走出花月楼那种狼窝。

    就为了这两个字“命好”,阿娇不想死了。

    凭什么要死?

    爹娘病逝前将家里的银钱都交给了舅舅舅母,虽然不多,养活她一人足以,她住在舅舅家,并非白吃白喝。不但如此,舅母还卖了她一次,没有她,表哥早死了,哪还有力气来欺负她?凭什么她吃尽苦头却还要被那些占够她便宜的小人逼死?

    她偏要活着,偏要好好地活着,她没对不起过谁,该舅母、表哥无颜面对她!

    擦掉脸上的泪,阿娇毅然转身,沿原路返了回去。

    自始至终,阿娇都没发现身后跟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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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上,阿娇像昨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神色如常地面对朱家四人,只是她没有再早起帮忙打扫院子了,饭后她也没像以前那样,主动帮忙收拾碗筷。

    谁都看得出来,她在无声地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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