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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姑苏有雪---玛丽亚九十五

    作者按:本文时间轴比大师正文靠前,背景推进人物命运纯属作者个人臆测,虽尽力靠近原文细节,但毕竟力有未逮,且作者本人对明朝官制生活细节根本不懂,请大家看到bug务必一笑而过。

    本文的重点是苏雪的命运。女频气味重,夸张处直逼玄幻,慎入。我一直将苏雪理解为一个好女子,可惜好女子未必有好命运好下场。如今我也只是写自己的理解,不喜欢的,就默默关闭窗口吧,谢谢。

    最后,如果大师能看到这里,默默请求大师把公众版里区区不才在下小生我的《历史拐点》书评补足……我那时分了两层楼,但是公众版里被腰斩,自己觉得很痛。多谢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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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又是一年春来到

    隆庆五年春。垂柳仿佛融化在晨雾中一般,漾着些若有似无的绿,朦胧如烟,又随着朝日初升渐渐清晰,泛出带些湿意的浅金光泽。

    日头渐高,阳光温和地抚摸着苏州城有些苍老的轮廓,这座城市默默伫立在此,不着华饰却自有风流。

    这便是张甫对苏州城的最初印象。

    他跳下马来,牵马进城。苏州早已没有人头税,仅对货物征收极低的商税。他独身一人,只牵着匹马,在城门口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城门丁还笑着对他说:“这位客人,若是初次来苏州,苏州城内人流密集,普通人士禁止骑马过街,牵马可不好走,不如存在顺达马厩,城门口进去不远便是!”

    张甫笑着拱手谢过。

    他还真是对苏州的境况有些模糊了。他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少年时跟随家人来过一趟,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虽说苏州上海极近,但自从入了上海衙门,事务千头万绪,近在咫尺的苏州反而始终无暇旧地重游。

    进城没有几步,便是城门丁说的顺达马厩。根据草料不同价格分了三档,伙计极为客气有礼,连带人的心情也越好了起来。马厩旁边便是人力车的生意,几个看起来忠厚老实的大汉等着生意,一看便知道是西北百姓,用方言聊着天。他谢绝了人力车的生意招揽,那几个人也不沮丧,照旧笑着去说话,显然是并不着急温饱的。

    张甫漫步在城中大道上。入耳的吴侬软语杂着官话,有时还夹着几句西洋番语,各式人等自行其是却又分毫不乱,热闹,整洁,繁华,有序。

    张甫在心里暗暗感叹,上海近几年取消商税,渐有取代苏州成为第一货物集散地的趋势,但苏州果不愧是东南第一大城,自有谁也取代不了的一份底蕴在。

    他随意挑了个早点摊子坐下,点了份馄饨汤生煎包,馄饨是用鸡汤煮的,点了碧绿的葱花,馄饨皮薄如蝉翼,飘在汤里透出虾米青菜猪肉的颜色,生煎上嫩下焦,鲜香味道合在一处,令人食指大动。

    张甫看似有条不紊实则极快地填饱了肚子,整个人重新从赶路的疲惫和微凉的春寒中振作出来,想起了县令大人的交代。

    上海县令沈京,当朝阁老沈默的表亲。

    按说像沈京这般人物,也算是能吏干员,治下上海的国民收入连番几番,亲戚又得力,早该升上去了。偏偏这位大爷就是抱定上海不松手,连任县令八年,直到上海由县开府,总算从县令升成府尊,结果还是他沈京的一亩三分地。沈京跟他五彩缤纷的老婆团早已经成为上海街头不新鲜的逸闻,哪怕是山西巨鳄,京中大贾,到了上海也得先去沈京那里拜山头。

    身为沈京的左膀右臂,作为一个高速发展城市的县丞——现任府丞,张甫近几年忙得陀螺一般。直到这次,沈京神神秘秘交给他一个任务。

    上海成了四海汇宾之地,府尊沈京大人难免会搞些文娱活动来丰富市民的文化生活——经济文明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这年朝内外好事不少,上海一年一度的天下艺擂更是要大搞特搞。这天下艺擂乃是汇集天下歌伎舞姬,同台登演的盛事,苏州作为丝竹弹唱红粉佳地,每年都有极多名妓受邀。这种事从来都要小吏去办即可,这次要他张甫亲自出马,只是为了一个人——

    他之前本还以为府尊大人良心发现放他去苏州度两日假,直到府尊大人在他耳边说出那个名字,他才发现,笑面虎就是笑面虎,不把人的剩余价值压榨干净,那是绝不罢休的。

    “苏雪。”

    苏雪在苏州也算是如雷贯耳的人物。这女子才貌双绝,尤其在琴道上造诣极深,曾是苏州一代头牌,失踪几年后以裕王府旧琴师之名洗白前事,重回苏州,矢志不嫁,深居简出,办了女子琴塾。看热闹的上门骚扰的起初当然不少,但渐渐也绝了迹,倒是她的琴塾声名大振,学生不绝。

    张甫是沈京心腹,对此中细节自然清楚得很。苏雪美貌才慧,登门骚扰之人绝迹自然不是因为那些人良心发现,而是上海苏州两地大佬关照的结果。

    而上海苏州两地大佬的关照,背后又有一个关键人物的身影。

    一开始,张甫也曾经猜想那苏雪莫非是沈京的小蜜,但结果直接被沈京呸了一口道:“若是我的,我早娶进门了!”

    想想也是。

    时间长了,张甫才知道,罩着苏雪的人,是那个人——

    大佬中的战斗机,沈默。

    若说起沈默,整个大明朝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其实另一位阁老张居正也是少年神童,未足知天命之年便任宰辅,仕途也算是春风得意,但跟另一个宰辅比起来,只能说是……一山还有一山高,人比人气死人。

    沈默同学,大明朝唯二的六元之一,那就是传说中的文曲星下凡啊!文是“心学”派中流砥柱人物,武能平倭寇,剿山匪,人道是沈默出马,事无不成。终于以二十八岁之龄成为先帝遗诏见证人之一,年过而立便与张居正一起入阁,更兼任太子少傅,眼看便是两代帝师。大明朝的奇迹,人称“神奇小子”!

    所以,此次为了声势隆重,特别请苏雪大家压轴献艺,为了表示郑重,才特意要张甫上门。

    “那小子让我亲眼看看她的近况……”沈京摸摸嘴,坏笑,“劳烦老弟跑这一趟!”

    张甫想到此处,又无声地叹口气,擦嘴付账,晃悠着向苏州城南走去。

    人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张甫也全然不急,一路溜溜达达地散步。街景市声,红尘生动,又赶上好天气,令人觉得温暖愉快。但苏州城也实在算不得太大,走了一个多时辰,仍是到了。

    七拐八弯,闹市喧嚣逐渐不闻。垂柳荫里,一户独门小院隐在此处,门脸丝毫不见出奇。隐隐约约能听到琴声偶起,恬雅静谧,竟似换了一个世界。

    张甫早已把地图烂熟于心,哪还不知道到了地头。整理下衣冠,上前举手叩门。

    “谁呀?”有小丫环声音响起,清脆快活。

    张甫朗声答道:“上海张甫,奉沈京沈大人之命求见苏大家!”

    “吱呀”一声,门开了。小丫环梳着双髻,看着不到十岁模样,笑道:“姑姑日前收到沈大人的信,今天琴塾不上课,姑姑正在偏院等你呢。”说着指了条路,“你过去就能看到姑姑啦。”说着蹦蹦跳跳地,竟自去了。

    张甫摸着鼻子苦笑,想想也只好顺着那丫环指的路向前。一路上听到琴曲优美,令人心醉。他是嘉靖年间的同进士,琴棋书画也学过一些,听出是一首《阳关三叠》,心下有些佩服,道这苏大家真不愧是盛名无虚。

    这院子外面看着门脸不大,里面却颇为广阔,拐过一道长廊,眼前又是豁然开朗。

    亭台宛然,山石错落,秀雅有致,花木芬芳。这院子里种的几棵多是梨树,树下种了芍药,都是正好时节,粉白缤纷,好一处偏院。

    张甫侧耳听听,琴声似乎还在更远后院处,不免有些踟蹰。难道不是这里?心中再次怨念起前院不守规矩带路的小丫环。

    忽然,张甫眼角余光看到树下似乎有人,定睛一看,花丛树影中确实站了一人,因穿着白衣,开始竟未注意。背对此处一动不动,依稀可见背影窈窕,挽着发髻,应是女子无疑。

    张甫随即下了长廊,向那方向走近几步,同时出声道:“请问这位姑娘,在下上海张甫,奉命前来拜访苏大家,未知苏大家在何处?”

    那女子不动的时候,身影静谧,仿佛融于园中;听到张甫呼唤,像是忽然惊醒一般,转身过来。张甫走的近些,看得真切。那女子一身绿纱白裙,发髻极随意地用玉钗挽了,举动之间轻盈优雅。她转身望着张甫,微微一笑,福身道:“妾身苏雪,张大人请了。”

    张甫心口似被猛然一撞。这女子不动之时似画中一景,动作言语之时,方知花树亭台,不过此女陪衬!他毕竟见多识广,回过神来,还礼道:“见过苏大家。”

    苏雪微笑,施施然走出花丛,几似梨花精魅。她伸手道:“有失远迎,张大人请。”

    张甫随着苏雪进了侧院堂屋。琴声依旧铮铮淙淙,张甫略作倾听之态,苏雪便笑道:“后院门下练琴,有扰尊客清听。”

    原来那一曲让自己颇为倾心的《阳关三叠》,只是苏雪门下!

    张甫这才真正悚然,语气之间更尊重了几分:“令弟子已然琴艺高妙,可想其师。”

    苏雪并不得意,也未过谦,只淡淡道:“张大人谬赞了。”说着便从屋角炉子上提来一把精致小壶,竟是要亲自沏茶。

    张甫立即起身道:“不敢当!”

    苏雪笑道:“贵客请坐。未知贵客几时前来,茶水早沸,也不过随意一冲,并不是什么费心事。茶无非供人饮,正如琴不过留客听,有何当得当不得?”

    张甫讪讪坐下,看苏雪皓腕如雪,神态专注。这一仔细打量,才发现苏雪果然已经不年轻了。纵然容貌依旧二十许人,但目光沉静,通身的气度却又似乎在她年龄岁月之上。

    张甫自然知道,眼前女子今年恰满三十岁。

    苏雪凝神抬手,洗茶再沏,举动之间并不如何华丽机巧,瞧来却浑然天成,大繁至简。苏雪端茶奉客,自己也自端了一杯,坐下道:“虽是去年的雨前,也还有些可品之处,尊客请。”

    张甫端了茶,徐徐啜饮。茶汤澄亮,香气如兰,比新茶似乎多了些凝然涩意,却又婉转芬芳,更有韵味。

    苏雪:“水老了些,便配了旧茶。”

    张甫:“苏大家妙手,仅此一盏茶,便不虚此行。”

    苏雪:“张大人说笑了。妾身看沈大人信中,对张大人此行来意也是语焉不详,不知张大人……”

    张甫放下茶盏,正色道:“苏大家可知上海的‘天下艺擂’?”

    苏雪点头:“一年一度的盛事,妾身略有耳闻。”

    张甫道:“沈大人有意请苏大家出席天下艺擂。”看苏雪神色不动,又道,“苏大家自然不必下场较技,仅是作为嘉宾,压轴时一展琴技便可。沈大人担心此请令大家有所误会,特令在下前来解说,第一绝不必与伎人们较技,第二苏大家若有一丝一毫不情愿,拒绝无妨。”

    苏雪沉吟一下,笑了起来:“沈大人真是用心良苦。张大人,茶有好有坏,不过用来喝;琴或有高低,不过用来听,妾身怎敢敝帚自珍。闭门谢客,不过是孤身女子自保之计,有生之年能得以出席如此盛会,妾身幸甚。”

    张甫大喜,不想苏雪身上竟无一丝外面传说的清高骄矜,起身作揖道:“足感盛情。”

    转眼一个月过去,春暮花飞,乱红迷眼。

    张甫早早起身,赶往衙门。沈京坐在案后,面前的公文照例堆了一尺高。

    张甫点头道:“大人早。”却被沈京火辣辣的目光看得不自在,尴尬笑道,“大人什么时候好这口了……”

    沈京啐了一声,又明显做作地上下打量几眼,坏笑:“君实真是收拾得整齐!”

    张甫大窘:“沈大人莫要取笑!”

    二人心如明镜,下午艺擂,上午苏雪便会赶来。

    沈京笑着,忽然正色道:“君实,我知道你耽误这么些年,眼界也高了,但此女……”

    张甫肃然道:“即便是沈阁老又如何,苏大家与他早已断绝联系,我有何可顾忌!”

    沈京愣了一下,笑道:“君实胆子不小。放胆去,那小子那边自然有我分说!”

    二从我的心中杀出一朵花

    天下艺擂,是上海一年一度的盛事。无论国籍良贱,均可参加。

    每年都是万人空巷,就连苏州百姓也有不少来看热闹。会场特意设在城外长江入海处不远,便是为了场地能更空阔广大,容纳观众。每年盛事一举,苏州上海的守城兵马便得四下哨探,严密防卫,等盛事当天,军队兵士们大都攒出了黑眼圈。

    隆庆五年的天下艺擂也不例外。未时开始,人山人海已经把会场围了个水泄不通。

    上海作为近年来蓬勃发展的贸易港口,连江入海,交通便利,节目种类之奇之全,名震全国。

    据说隆庆帝的某个御前侍卫是上海人,隆庆帝得知后,饶有兴味问:“可曾一睹天下艺擂?”

    这个谣言不知真假,但街头巷尾传得有鼻子有眼。

    短短几年,天下艺擂盛名如此。本国节目自不必说,来自海外的竖琴胡舞之类更是看的人目不暇接,最后甚至有几个浑身上下漆黑似炭的大汉上台去跳了一曲极雄壮的鼓舞!

    不少百姓嗓子都喊哑了,手掌也拍红拍肿,仍浑然不觉。最后评选魁首,看客以手中铜钱购买的花朵决定。

    一声令下,真正花舞缤纷。苏州舞伎碧罗香一曲戎装《十面埋伏》编排精巧,面前几乎堆了一座花山。

    苏雪看着这番盛景,心中有些浅浅淡淡的恍惚。也许几年前,她也曾画船献艺,彩声震天;千金一笑,歌轻舞曼。

    发生了什么,遇到谁,好像都是一场执著的梦,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苏大家?”张甫轻声唤道。

    苏雪微微一震,微笑道:“张大人,是该我了吗?”

    因为某位战斗机的关系,苏雪身后跟了两个护卫,张甫甚至亲自陪同。当然这是张甫是不得不来,还是乐在其中,便不得而知。

    夕阳西下,盛典已近尾声。看客们正是热血沸腾,大呼“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张甫看看天色,对台上不知哪家青楼的盛装老鸨点点头。那位妈妈会意,大声道:“最后一曲,苏雪苏大家献艺!”

    “苏雪是谁?”有人问道。

    有人的回答:“你不记得了,几年前的苏州花魁苏雪,后来去京城还当了皇子琴师的!”

    “哦!苏雪!”问者恍然大悟。

    苏雪苏大家。

    在这片地方,她的名声曾经红极一时,至今未曾被人忘记。

    苏雪谢绝了旁人的帮助,自己抱着琴,盈然上台。夕阳温柔地照在海面上。天色有些暗了,台下看客无论远近,都看不清苏雪的面容。

    她依然是一身白衣,一支玉钗,修饰少的几乎等于不存在。苏雪之后,再没有人敢如此出场。

    可今时今日之苏雪,又怎能如彼年彼月之苏雪?

    那时,他是年少气盛的状元公,她是灵巧善良的俏花魁。

    那时的苏雪,心里不是不自负的。美貌无比,琴歌双绝,花魁势在必得。

    自许出淤泥而不染,心里未尝不曾等着那一个良人脚踏五彩祥云来救她。良人来了,有英俊,智慧,才华,地位。但他是别人的。

    那时的她看似白衣天然,实则处处下足了功夫,每个细节,每个动作,都是仔细推敲。心里是否别有所求,连自己也纠扯不清。

    苏雪忽然想起了那个曲子。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却只恨少年公子负恩多……”

    辗转京城,飘零流年,终究还是敌不过这一曲成谶。最终默默回到苏州,不是不憔悴,不是不伤痛,直到某日,她看到了自己的琴。

    即使陷身火坑,她也未曾自轻自贱,甚至于在琴道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十三岁时全苏州便没有琴师还敢教她。那时寄托了她所有心血,梦想,甚至于生命的琴,却蒙上了尘埃。

    她抱起了自己的琴,泪如雨下。

    沈公子,沈大人,沈郎,苏雪爱过怨过,痴过傻过,受你恩情,也在这短短几年流尽了一世眼泪!此间种种,如何分说?

    既不能说,便不必说。往事如烟,散尽无痕。

    今日白衣苏雪,已是千帆过尽,海阔天空!

    苏雪静静地抬起手,暗金色的光辉镀在身上,温柔凛然,不可逼视。

    琴声响起。

    曲子并不艰涩,是很多人都听过的《欸乃》。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

    烟消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

    回看天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像一片竹叶飘落江水中,荡起的圈圈涟漪,或者青山峭壁处,一棵固执坚韧的青松;阳光温暖,树林里青草的香气,或者岩上苔重,一抹木屐遗痕。云海翻腾,万物枯荣,江河跨地,日月行天,谁曾软语盈盈墙里秋千墙外笑,谁曾望断天涯多情却被无情恼?

    张甫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再看台下看客,都听得出神,不少人也莫名地流出了眼泪。

    苏雪的琴,似乎是高深艰涩的,却又似乎是最平易动人的。听她的琴,似乎就会不知不觉地想起自己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东西。

    风雪夜归时,那一盏昏黄温暖的灯光?

    巴山夜雨时,那一剪温柔羞涩的眼神?

    老大归乡时,那一句纯朴乡音的问候?

    春日郊游时,那一朵迎风微笑的杏花?

    琴声不知何时停了。夕阳已经沉的快要看不见,天边余了一抹残红,水波摇摇地漾着,台上伊人已经芳踪渺渺。一片寂静。

    “苏雪的琴道,已经要合天道了……”

    张甫这才发现身边有人,扭头一看,沈京也流出了鳄鱼泪,正抓着他的袖子要擦。

    “去!”张甫立即抽回了自己的袖子,自己先擦了两下,又点头赞同道,“她仅凭琴道,恐怕亦足以史上留名。”

    沈京寂寞地自己掏了手绢:“我说老弟,我收回我上午的话,曾经沧海难为水,我现在,真的不看好你。我刚才一瞬间觉得她都要羽化成仙了似的。”

    “……沈大人,你有手绢为什么还抓属下的袖子?!”

    张甫打岔般地说了一句,心里却陡然一凉。沈京不是说的不对,而是太对了。

    “砰”地一声,一朵烟花腾起,在夜空中璀璨绽开。大部分人方才醒过神来,有人叫道:“苏大家呢?”但五彩缤纷的烟花接二连三,很快大家的注意力转移,再度热闹欢腾起来。

    很快,天边残红也已经消失,天色彻底沉了下来,盛典已经结束。最后一颗烟花在夜空中谢幕时,张甫鬼使神差地向后面一驾马车看去。

    那驾青幔小车上,苏雪也正掀了车帘向外看。焰火映得她的面庞晶莹如玉,眼睛清澈,亮得如同灿灿星辰。

    可能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苏雪转头看看,对他微笑。眼中古井无波,像一颗琉璃琴心,光华晶莹,却冰冷透彻。

    张甫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沈京瞧着,叹了口气,背手走开了。

    三尾声

    万历八年冬。

    《大宪章》已经颁布五年。在大家好不容易逐渐适应了公民,自由,权利,议院之类的新词汇之后,忽然又有一条爆炸性的消息传开:

    “大宪章”“议院”的始作俑者沈默被一贬到底,只余虚职,张居正升任首辅,解散议院,废《大宪章》,重新为万历皇帝正位!

    一石激起千重浪。天下大震。

    万般纷扰之中,一行人在风雪之中离开京城,向着苏州方向迤逦而去。

    “爹爹,爹爹,前面有人!”

    一位美貌少妇薄怒道:“宝儿,说你多少次了,不要一直掀车帘,伤了风寒可如何是好?”

    名唤宝儿的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容貌活脱脱与那少妇一模一样,一望即知定是母女。闻言黑白分明的大眼一转,扮了个鬼脸,依偎回母亲身边,脚却不经意地踢了踢对面坐着的中年文士。

    那中年一直做聚精会神看书状,终于抬起头来,白面略须,气度温润,此时却只能苦笑道:“宝儿还没来过苏州嘛。”

    美妇瞪他一眼:“惯完儿子惯女儿!”

    那中年和少女都呵呵笑了,美妇绷不住,也笑了。笑完,那少女大概也是有些疲累,便伏在美妇膝上,沉沉睡去。美妇这才有些忧虑地道:“你……不要紧?我爹爹自然是欢迎我们去住的,只是京城……”

    中年摇摇头,轻松道:“改革都很难,我也没有想过能一蹴而就,正好让那些牛鬼蛇神都蹦出来看看……我们也透口气,在家乡给宝儿办及笄礼,顺便看看汇联号怎么样了。”

    原来,这中年正是大明前首辅,前议院议长,沈默沈拙言。身边的自不必问,大明一品命妇殷若菡。

    若菡点点头,也不再提起此中一节。

    他们这次正是要借机告假,回沈默心心念念的东南去看看。沈默的三个儿子已经先走一步,去苏州打点收拾,柔娘不放心,坚持一同前去。因此,这辆马车中只余夫妻幼女,三人也是其乐融融。

    眼看快到苏州城。天空又开始静静飘雪。

    南方的雪与北方不同,很少会夹杂着凛冽的风,只是大片飘落,寂静中别有一番风情。

    忽然,不知从何处,传来若有若无的琴声。

    渐渐地,越来越清晰,显然马车离弹琴人越来越近了。宝儿也迷迷糊糊醒了过来,揉揉眼睛道:“谁在弹琴?”然后看看父亲微笑的脸和母亲难得有些赌气的神情,迷糊道:“这是怎么了?”

    琴声激昂高妙,却毫无缱绻温柔之意。

    沈默侧耳倾听,却把若菡的手抓了过来,放在自己手中。若菡象征性地挣了一下,没有抽动,也不再说话,那类似于赌气的神情也渐渐消失,像沈默一样,认真倾听起了琴声。

    雪落纷纷,马车吱呀。

    有人遥遥唱歌。

    “采采荣木,结根于兹。晨耀其华,夕已丧之。

    人生若寄,憔悴有时。静言孔念,中心怅而。

    采采荣木,于兹托根。繁华朝起,慨暮不存。

    贞脆由人,祸福无门。匪道曷依,匪善奚敦。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

    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歌声铿锵,穿云裂石。

    宝儿眨眨眼睛:“这是谁啊,唱得可真好听。这好像是在劝爹爹不要丧气呢。”

    沈默一笑,若菡反手在他手上掐了一下:“红颜知己,不错啊,沈默沈阁老。”

    沈默摸摸鼻子,又把另一只手覆了上去:“前几年沈京来信说她快以琴入道了,你还不信,现在看来如何?”

    若菡喟叹一声:“真是……令人佩服。”

    宝儿左瞧瞧,右瞧瞧,乖巧地没再发问。

    沈默握着若菡的手:“若菡,前事俱已随风。她已经有了她自己的路……”

    若菡的耳根渐渐泛了红晕上来。

    “若菡,上穷碧落下黄泉,沈默有你,足矣。”

    琴声渐去不闻。

    两年间,关于立宪还是君主的议论甚嚣尘上。两年后,张居正病危。沈默星夜回京,一举翻盘,重开议院,重启宪章,至此,君主立宪制在大明尘埃落定。沈默官居一品,兼任议长,再也没有人可以动摇他的权威。

    次年春日,午后阳光暖意融融。沈默在书房,躺在逍遥椅上着江南来信。若菡端了莲子羹进来,笑道:“歇会儿吧。”

    沈默随手把信放在一边,接过莲子羹,满足叹道:“还是娘子手艺最好。”

    若菡笑嗔:“快喝你的,话还不少。”说着忽然一眼扫到那封信里,有个尘封许久的名字。她有些讶异,好奇地定睛一看,写的是:“苏雪大家受欧罗巴五国联手邀请数次,已决定前往欧罗巴一展琴艺,日前已出海……”

    她微笑一下,看着沈默满足喝羹的表情,心中涟漪不起,安详宁定。

    莺飞蝶舞,正是一片春暖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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