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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东厂观察笔记 第152节

    这和杨伦所写的“致洁”二字一样,都曾经是杨婉研究的突破口。但是,当年的她只是试图从这两代辅臣反常的态度里挖掘出课题研究的可能性,她当时并不知道,白焕病中赠棺,此举中暗含着那个时代的“身份包容”。

    作为“人文”的一部分,这种身份包容,并不能算作思想萌芽,只存在于师生两代人情谊之中。

    可对于邓瑛而言,那是‘文心’的印证。

    恰如贞宁十四年,十一月十五日的青天一般,雪风将尘埃,枯叶,一并卷上青天,而那日,又恰好天悬晴日。

    日光之下,万物和光同尘。

    杨伦坐在广济寺前的面摊子上吃面,一阵大风,将几片枯叶刮进他的碗里,面摊子上的老人看见了,忙擦着手走上来道:“哎哟,再给大人煮一碗。”

    杨伦没有说话,挽起袖将碗中的碎叶子捡出来,端起碗来吃了两大口。

    “大人……您今儿看着不大痛快啊。”

    杨伦没出声,却也不肯把碗放下来。

    老人看见他端碗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却想不到,面碗之后,他几乎是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在眼底莫名打转的泪忍了回去。

    “多少钱。”

    他放碗起身,伸手要掏钱。

    面摊上的老人盖上锅儿盖,哈着热气朝他摆手道:“不收您的钱了,这摊子上风大,害您吃了尘,还受了冷,这地境上,白日不让摆摊子,五城兵马司一来,我就得遭殃,再守一会儿就走了。您且快些入宫吧。”

    杨伦朝钟鼓楼的方向望了一眼。

    今日御门议先帝大殓之礼,御座上无人,司礼监与内阁届时分立御座两侧。

    而中间只会立一个人。

    杨伦闭上眼睛,至此他已经无法再为这个做什么,甚至连他的衣冠体面都不能再维护。他回想起,他昨日在刑部见邓瑛时,二人之间的对话。

    他问邓瑛有没有什么需要的东西,他让人去买。

    邓瑛垂手笑了笑,只说要纸笔写罪呈,不过牢中都有,也不需要刻意买了。

    第134章 夕照茱萸(四) 可以让我自己走吗?……

    不需要杨伦刻意做什么,这也就是在立场上避开了杨伦。

    杨伦走在去往钟鼓楼的路上,断断续续地回想着,他与邓瑛在京城当中的这几年。

    认真想来,他自己过得挺刻意的。

    洋洋洒洒地写就《清田策》,接着便南下主持清田,推行新赋,一刻都不曾松懈过。

    瑛则是被裹挟在其中的人,他没有影响过内阁的任何一个决策,杨伦等人想做的几乎都做到了。

    他在逆水里,沉默地推着这些的船舟,自从他掌东厂以后,北镇抚司诏狱的法外权被分走了一半,他在张洛手下,先后保下了书院众生徒,以及白焕等朝臣的性命,但他自己却落到了这样一个下场。

    “下场”这两个字实在诛心。

    杨伦不忍再往下想,拢紧了罩袍,在风里加快了不步伐。

    此时午门尚未开,虽然已经过了辰时,算不得待漏(1),但由于今日是御门议先帝身后大礼,内廷还是在端门内的值房,和门左侧的五间板子房里(2)内备了炭饭,供百官休憩。

    “赐食”本就因‘职事众多,供亿为难’的缘故,在前朝末就停了,今日重启,官员们却大多不肯动筷,生怕在朝上内急失态。只有几个进不得值房的末等朝官,端着粥碗站在门前暖身子。

    詹士府和司经局的几个官员请杨伦过板子房处议事,杨伦不大喜欢应付这些人,索性也端了碗粥,和末等朝官们一道站在板子房门口答话。说了不到四五句,端门前的城门守卫分列戒备,詹士官走到杨伦身旁朝门上看了一眼,疑道:“像是刑部在‘解囚待朝’啊……嘿?”

    他眯了眼,试图看清囚车上的那个人,一面疑道:“今儿什么日子?大行皇帝大殓未过,如何“大罪面讯”(3)啊?刑部带来的人是谁啊。”

    他这么一问,板子房里的其余官员也走了出来,众人哈着气儿朝光口处看去。

    齐淮阳立在囚车前倾身与车中的人说着什么,那人垂头听完 ,随即平和地点了点头,接着刑部的差役便打开了囚车的车门,将人从车中带了出来,待他站定,便退到了端门后面。

    金吾卫将军领侍卫上前与齐淮阳交涉了几句,在这期间,板子房外的官员也辨出了那人的身份。

    “我看着……像是东厂的提督太监。”

    “什么?邓瑛吗?”

    “是,你再看看呢。”

    几个人说着又朝前走了几步,其中一个道:“他怎么会被刑部押解进来,什么时候下的狱?”

    这句话一说完,却没有人再接话。

    朝议大礼之前,身为东厂厂臣的邓瑛却被下了刑部大狱,今日身戴刑具,被刑部押解进宫,此事令大部分官员,逐渐对今日的大议产生了疑虑。因此事态未明之间,谁也不肯轻易开口。

    邓瑛金吾卫的戒列之中,垂手侍立。

    他穿了絮衣,外头罩的是灰色的素布袍子。这一日虽有日头,但日光落在邓瑛的背脊上却没有一丝热度,齐淮阳看了一眼天时,转身对金吾卫将军道,“这会儿离开门还有多久。”

    金吾卫道:“今日不是御门大朝,时辰不定。要等候中宫的娘娘和太后娘娘入了后三殿,端门才会开。”

    齐淮阳,“犯人身上是有伤的,久站不得,是不是在西阙门下三间里……”

    “今日下三间都开了,里面是翰林的官员。”

    齐淮阳听他这么说,悻悻地点了点头,转身对邓瑛道:“还站得住吗?”

    “嗯。”

    邓瑛只应了一声,别的什么也没说。

    齐淮阳叹了口气,撩袍走向杨伦,一面走一面道:“去值房里说。”

    杨伦脱口道:“给人水饭了吗?”

    “给了,但他不肯吃。”

    “为何?”

    齐淮阳回头看了一眼,“这么些人都怕饱食失仪,他难道不怕吗?”

    杨伦咳了一声,转话问道:“罪呈是他自己写的吗?”

    齐淮阳道:“案刑部审案的制度,在堂里审的,我今日要呈上去的,是前日堂审的供词,他自己也写了一份,我看过了,但今日不会上呈。如今司礼监尚不知道邓瑛和内阁此举是何意,北镇抚司也按着兵没有动,你和白阁老是准备今日奏呈新诏,还是择日密呈?”

    杨伦道:“择日,先下了司礼监这一程,后面没有了掣肘,我等拟诏会更顺一些。”

    “行。”

    齐淮阳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先跟你说,我不知道内阁对邓瑛是什么态度。但无论如何的,我不主张再对他刑讯了,就算要司法道上要启三司,他的这一部分也不必再复审。”

    杨伦点头道:“我明白,邓瑛的事虽然不能对内阁直接说明,但能说的我都会说,淮阳,我没有在三司轮过,懂得不多,但我想,日后三司审此案的时候,邓瑛可否列为司礼监从犯,你在这一道上的走得久,看看能不能从供词上帮帮他。”

    齐淮阳不置可否,“我尽力,但将才那话我之所以越过白尚书跟你说……”

    话未说完,便被端门起锁的声音打断,钟鼓楼上的击钟官三撞,鼓楼下的众官纷纷整肃袍带,朝金水桥上列行。杨伦在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邓瑛,他站在端门下面,当面临风,即便身着絮衣,仍堪见骨形。

    ——

    奉天门上已设了座,这日风大有光浓,御座上未设伞盖。

    中宫皇后、太后也都没有亲临御门,而是在太和殿内升座。

    尚仪局女官姜敏立于殿前,预备往来通禀。

    司礼监众秉笔太监,以何怡贤为首,立于御道前端,看着百官从东西两面北上御道,依序跪下朝御座行礼。

    礼毕后,鸿胪寺官员唱“起——”

    杨伦理袍起身,司礼监众人皆躬身朝内阁揖礼,何怡贤礼罢直身,朝杨伦道:“阁老身子还未见起色吗?”

    杨伦道:“迟暮之年逢大疾,是将息得很艰难。”

    何怡贤叹道:“阁老功在千秋,必得庇佑,还得以再辅圣君,继后世之盛。”

    杨伦冷笑了一声,没有应这一句话。

    何怡贤倒是不怎么在意,转过身道:“呈诏。”

    胡襄应声走上御道,躬身托诏,在何怡贤面前立定,御道上的众人都抬起了头,朝胡襄手中看去。

    何怡贤扫了一眼下站的众官员,抬声道:“请鸿胪寺宣诏吧。”

    鸿胪寺官员正要上前,齐淮阳忽出班道:“此诏不得宣!”

    此话一出,胡襄的手下意识地抖了抖,督察院左督御史喝道:“齐侍郎,此话伤得可是国本。”

    齐淮阳道:“总宪大人,我自有原因。”

    他说完朝前走了几步,抬手指向胡襄,“此遗诏并非陛下手书,是为假诏!”

    胡襄听完这句话,脚软手松,手中的诏书应声落地,一下子滚出去好远,他连忙连滚带爬地扑出去捡。

    何怡贤低头看了胡襄一眼,抬头道:“将侍郎此话,实奏殿上。”

    “不必慌着去,即便要奏请中宫治我的罪,也要听我将事说完。”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本,“请通政司诵章!”

    风卷尘起,从北面扑下,掠过金水桥,几乎迷人眼目。

    大明百十年来,通政司官员在御门前宣本读章,何止百余次,从来都是声洪音亮,从未像今日这般,司官读至中间,便已两股发颤。

    整篇奏章,共千余字,除去引文,剩下的大多是邓瑛供词的引写。

    邓瑛自认于先帝病重之时伪造遗诏,私用御印,而先帝因为病急而故,并不曾立下遗诏。

    通政司官诵至末尾,金台下鸦雀无声,只有风裂官袍衣料的声音,凄厉刺耳。

    “臣杨伦,奏请带东厂提督太监邓瑛上殿前面讯。”

    杨伦的声音划破沉寂,内阁的几个阁臣随即附和,左右督御史,并詹事府的官员也跟着请奏,请奏声一时齐上云天,胡襄等人皆有些站不住了,惶恐地朝太和殿看去。

    不多时,太和殿传了太后的懿旨——准刑部带东厂提督太监邓瑛,上殿前面讯。

    旨意很快通传到了端门,金吾卫将军领过旨,回头令道:“押人犯上殿。”

    邓瑛左右的侍卫立即上前,要拧架邓瑛的胳膊,邓瑛原本没有动,走了几步,却唤了前面金吾卫一声:“将军。”

    金吾将军挥手令停下,转身道:

    “请说。”

    邓瑛抬手向他行了一礼,“可以让我自己走吗?”

    “我们依制行事,请厂臣不要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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