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分卷(28)
谢青鹤出门去唤李钱把孩子抱来。那孩子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被药傻了,每天都不哭不闹,尿湿了都不哭,只有饿了才会哭。这会儿孩子睡得正香。
上官时宜将孩子抱在怀里,拿手指逗了逗,孩子还是呼呼大睡。
可知道姓氏?上官时宜并不问来历。
他姓伏。
便叫伏传吧。传继绝学之人。上官时宜一手抱着孩子,抬头望着谢青鹤,你要明白为师的心意。你如今的情况,回了寒山反而无益,择一清净之处好好休养,你我师徒才有再见之期。
谢青鹤听懂了。
上官时宜忌惮的是束寒云。
如果谢青鹤身体康健,束寒云这会儿哪里还能好端端地站着?上官时宜即刻就要清理门户。
然而,情势不同。
上官时宜伤得比束寒云重,所以他待在盘谷山庄一声不吭,跟束寒云继续做师徒情深的把戏。如今谢青鹤倒是被盼来了,偏偏又身负重伤,上官时宜能怎么办?他只能继续一声不吭。
他不许谢青鹤回寒山,也是出于同样的顾虑。
就算谢青鹤死在了外边,只要没人看见他的尸体,束寒云就不敢轻举妄动。
若是谢青鹤死在了束寒云眼前
上官时宜重伤,谢青鹤身亡,寒山满门再没有人能制得住束寒云。
谢青鹤心中苦涩,面上笑了笑,轻声应承下来:是。
束寒云立在屋内一角,听着师父和师哥说话,眼神平静如水。
他知道师哥聪明,很多事情瞒不过去。
可是。没有戳破那一层窗户纸,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师哥不知道,他就不承认。
他不承认,那就不存在,没有发生过。
※
已议定不许谢青鹤回寒山,上官时宜与束寒云也都在养伤,师徒三人便在盘谷山庄暂住几日。
上官时宜留下来是想替谢青鹤看看伤,还想抢救一下,束寒云则是不愿离开师哥。如今的师门行程面上是由上官时宜和谢青鹤商量决定,没有束寒云插嘴的余地,可师徒三人心知肚明,如今战力最强的是束寒云,而且束寒云已经不听话,也不再是自己人了。
束寒云肯不肯离开,什么时候离开,师父和师哥说了都不算数,他自己能拿主意。
三人很小心地维持着平衡,束寒云努力装乖,上官时宜更不想撕破脸皮。
谢青鹤保持缄默。
他得用尽一切力气、努力地活下去。
倘若真的活不下去了,只怕他还得想办法替师父清理了门户,才能安心闭眼。
谢青鹤这破身子是轻易挪动不得,上官时宜常常让束寒云推了轮椅去探望他束寒云也绝对不肯让谢青鹤与上官时宜独处,天天跟在上官时宜身边,那围追堵截的模样让谢青鹤觉得非常可笑。
就算他不跟上官时宜独处,难道就看不出上官时宜对束寒云的防备?
掩耳盗铃罢了。
上官时宜另在下榻的院子腾空一间静室,专门替谢青鹤配药用以疗伤。
上官时宜毕竟学究天人,谢青鹤再是聪明,活得不如人家长久,见识就得差许多。
喝了半个月上官时宜亲自配来的药汤,谢青鹤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勉强能吃些流食的时候,束寒云就流了一次泪,说:待师哥大好了,我请师哥吃席。
谢青鹤心想,你难道不知道,我一旦大好了,师父就会让我刺穿你的喉咙?
过了一日,上官时宜专门去围观了谢青鹤的马桶,看着那一点点污糟的血便,这位号称天下第一人的老头儿不顾腌臜,对着马桶激动拍手:好,好了!
既能吃,又能泄,保证了五谷轮回,谢青鹤这一条命就算是保住了!
束寒云激动得泪流满面,跪在上官时宜轮椅前恳求:师父,既然师哥无碍,您开恩准许师哥回山上吧。弟子发誓,一辈子在观星台服侍师哥,绝不让师父与师弟为难。
他这话说得极其诚恳。
若上官时宜准许谢青鹤回山,他愿意自囚观星台,一辈子不出门。
上官时宜也有些意动。
他先前让谢青鹤留在外边,是为了震慑束寒云。
如今谢青鹤能吃饭了,也能正常生活,留他在寒山,束寒云只怕更乖几分
至于说跟师弟为难的问题,那也好解决。上官时宜也是快要死去的人了,直接叫伏传拜在谢青鹤门下,有了师徒名分,自然不存在两位掌门弟子相争的问题。
被师父师弟围观了自己的马桶,谢青鹤再是浑不吝也有些撑不住面皮,正在外边躲着。
上官时宜稍一沉默,他就知道师父心软了:师父,您可放了我吧!下一位继任的掌门弟子,我也给您捡回来了。您瞧我这一身伤师父,弟子也累了,您就让弟子在外休养,好好歇几年。
他的言下之意,上官时宜也能听懂。
【您别看我现在能吃能睡,我能撑几年说不好。我在外边,比在束寒云眼皮底下好。】
上官时宜默默点头:随你吧。你也辛苦了。
谢青鹤的命是被他竭力保住了,可身体里压着那么多魔类,能活几年还是几十年,谁也说不好。
眼看天纵之资的大徒弟还没能活到须发皆白的时候,到底还是抢先自己一步,强行为除魔大业舍了自身,上官时宜一辈子那么多次白发人送黑发人,心中岂能不难受?
束寒云推着轮椅送黯然神伤的上官时宜回去休息。
谢青鹤则美滋滋地翻出伤药来,给自己的手脚胳膊等处一一敷药。
在此之前,他一身修为尽量顾着内脏与大脑维持生息,使自己不至死去,皮外伤就顾不上了。
既然伤口无法愈合,干脆也就没怎么管。如今承蒙恩师施药调养,虽说脏腑仍旧嫩弱,吃饭生活已经没有问题。谢青鹤才有闲心调理自己的外伤。这一道道裂开的丑样子,真是又疼又辣眼睛。
师哥。束寒云在外敲门。
谢青鹤突然之间就没了搽药的心思,意兴阑珊地撂下药瓶子:门没闩。
束寒云推门进来,有些不自在地站在屋内,半晌才说:师哥有话问我。
这都大半个月了,二爷才想起来应该有话对我说?谢青鹤没好气地喷了一句,转头看着半开的门扇,说,将门关好。声音放低一些,不要吵着师父安歇。
谢青鹤从未如此疾言厉色,束寒云被训得难过,默默去将门关好,回来就跪下了。
别跟我来这一套。谢青鹤皱眉。
师哥的伤常人治不了,您自己也治不了,惟有师父才有办法调理。我知道,您不回山上,是因为我。束寒云低头哽了一下,声音中带了一丝决绝,您杀了我,跟师父回山上去吧。
道理是这个道理。
若束寒云死了,谢青鹤就没有留在外边的必要,上官时宜也要逼他回寒山养伤。
问题在于,束寒云若真想用死亡解决上官时宜的顾虑,换取谢青鹤的健康,他可以自杀,也可以去请上官时宜处置,为什么非要来求谢青鹤处死?可见他并没有真正去死的心思。
谢青鹤叹气,道: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不肯问你。
束寒云膝行上前一步,想要抱谢青鹤的大腿,被谢青鹤竖起一根手指阻止:不动。
束寒云一怔。
寒云师弟,你与我是什么关系?谢青鹤问。
我,我与师哥
你与我是许了白首之盟的关系。什么是白首之盟?待到你我白发苍苍的时候,你身边是我,我身边是你,刀割不断,水泼不进。我将背心予你,你将要害予我。日后登真西去,尸身同穴共葬,血肉融于同一片湿土,不分你我,一齐还道天地。谢青鹤悠悠说来,似乎还带了一丝向往。
束寒云眼眶泛红,哽咽道:师哥,我有不得已处
所以你就胁迫恩师,机心算我?谢青鹤问。
束寒云急起来又要伸手,谢青鹤再次竖起手指阻止他:我让你不动。我如今浑身肌骨寸断,经不起你哭哭啼啼搂搂抱抱。
是,我是故意来找师哥,故意对师哥说杀了我。因为,我知道师哥舍不得杀我。
束寒云听他说得严重,也不敢上前纠缠,赌气地往后一坐,也不肯乖乖跪着了:我不是故意的!那一日我恢复意识之后,就发现师父身受重伤,正在和几个魔门弟子缠斗
束寒云被不平魔尊强行夺去了皮囊,刺杀上官时宜一事,他完全不知情。
等他清醒时,只知道上官时宜重伤,他自己也受了重伤。魔门的攻势还未缓解,束寒云下意识地打退了敌人,再扶着上官时宜坐下,替上官时宜疗伤。
替上官时宜疗伤之时,他就发现不对了。
上官时宜的伤,似乎是他的内力所致。这个完全作不了假。
待他检查自己颅骨上的伤势时,他更是胆战心惊!那绝对是师父的掌力,师父要杀我?!
那时候他尚有余力,上官时宜生死完全操控于他的手里,他装着不知道这件事,上官时宜也一声不吭。束寒云也知道这件事瞒不过去,只要上官时宜还活着,大师哥迟早会知道。
他也曾经动过杀机。
我若把师父杀了!师哥就永远不会知道了!
这念头刚刚兴起,他自己就吓了一跳。我怎么会这么想?我怎么能这么想?
在谢青鹤找来之前的十几天里,束寒云好几次明里暗里地哀求过上官时宜,请求他宽恕自己,不要将此事告诉大师兄。上官时宜也明里暗里地应承过他,那件事就此揭过,永不再提。
不管上官时宜是不是缓兵之计,束寒云拿他也没有任何办法。
哪晓得等到谢青鹤找上门来,竟然是身负重伤、比上官时宜还凄惨的情形!
这就让束寒云完全掌握了局势。不管是师父还是师哥,都得听他的摆布。上官时宜果然对前事一句不提,对他始终客客气气。他也知道师父在拿师兄胁迫自己可是,他愿意受这份胁迫。
说到底,束寒云敢欺负师父,却不敢也舍不得欺负师哥。
你还敢叫屈?谢青鹤捏着药瓶子,裂开的手骨与肌肉都生着闷疼,我知道你是被不平魔尊强夺了皮囊。
束寒云彻底愣住了。
我摄取群魔之时,盘谷山庄飞出来三位魔尊,分别是不死魔尊、不信魔尊与不平魔尊。谢青鹤口吻平静微凉,每摄取一位魔尊,他的平生、爱恨、得意种种记忆情绪,都会飞入我的脑海。不平魔尊如何通过时颜魔花蛊惑于你,如何强夺了你的皮囊,我都知道。
师哥,您知道我是无心束寒云最不能解释的事被谢青鹤理解了,他顿时心花怒放。
我如今打你一下,手上倒要掉下来三块皮肉。谢青鹤说。
束寒云反手便是一掌拍向自己胸口,噗地喷出鲜血,伏地喘息道:我自己来。师哥,我知错了,我心志不坚,道心有暇,方才被不平魔尊所趁,我伤了师父,我该死
谢青鹤面上却不见丝毫动容,看着他的眼神无比冰冷:你既然是被不平魔尊强夺了皮囊,谋刺师父时并无意识,为何不向师父坦承求助?
束寒云被问得怔住。
因为你不知道那是不平魔尊做的,还是你入魔时无意中犯下的重罪。谢青鹤说。
束寒云被说中心事,下意识地反驳:不是。我没
你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再对我说一遍,不是,你没有这么想,我冤枉了你。你敢当面撒谎,我就相信你。谢青鹤说。
束寒云愣了半天,哭道:师哥,此诛心之罪!寒云不服!
第32章
束寒云情急之下掉了眼泪,一直显得极其冷漠的谢青鹤便愣住了。
毕竟是师弟。
上官时宜择徒严苛,轻易不收嫡传弟子,寒江剑派内门中历来人员精简。
谢青鹤与束寒云都是幼年上山即入内门,很长时间里,上官时宜名下仅有这两个徒弟,他俩相处的时间最长,关系也最为单纯。谢青鹤喜欢带着束寒云到处玩,束寒云也喜欢做大师兄的小跟班。
类似于大孩子欺负小孩子的事,从没有过。多年来,二人也从没吵过架、红过脸。
这也代表着,谢青鹤与束寒云都没有处理内部分歧的经验。
谢青鹤从没想过师弟会哭。
何况,束寒云此前才自惩了一掌,嘴角还带着残血,脸色苍白如纸。
他嘴里说着不服,人却依旧跪在谢青鹤跟前。
束寒云跪着,谢青鹤站着。四目相对,谢青鹤俯视束寒云屈膝仰望的模样,就让束寒云所谓的不服失去了所有的对抗与戾气,有几分乖乖的乞怜。
谢青鹤难免有了一丝恍惚与心软,想替他擦去眼泪,哄他不哭。
情人间的角力何其细致敏锐,谢青鹤眼神稍微温和了一丁点儿,束寒云即刻反扑。
他膝行上前一步想抱谢青鹤,伸手似才想起谢青鹤浑身是伤,自己已经碰不得了。
这让束寒云又痛又急,伸出的手狠狠捶向地面,两片打磨得光滑的石砖瞬间被砸得粉碎开裂。
他将额头埋在自己的手里,带着身无以寄的窘迫,哭诉道:师哥若以心志不坚、御敌不力罪我,我认罪领死,不敢有怨。师哥说我对师父早存不轨之心?这事我不能认!
若他不开口,谢青鹤回忆从前,还有几分心软。两声哭诉就把谢青鹤彻底从恍惚中拉了回来。
现实容不得抵赖。
不管束寒云如何哭诉自己无法自辩,他对上官时宜所做的一切不仅无理,且使人后怕。
你非要我一句一句慢慢问你么?谢青鹤以为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不必说得太赤裸残忍。可束寒云抵死不认,太过犟嘴,在我抵达盘谷山庄之前,你不知道我吞了整个魔穴。
束寒云的哭声渐渐小了。
你倒是向我解释一下,恢复意识之后,你不向师父承情求助,打的什么主意?谢青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