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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不夜坠玉 第25节

    少女把那块写着卫长渊的一半,推到他面前。她终于长大,不再哭,也不再闹,甚至没有一声责备,她拿回那块属于自己的、小小的“师萝衣”。

    作他的未婚妻时,她像是有些释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长渊师兄,你今后要幸福。”

    院里的花落了一地,茴香唇角噙着笑打扫。

    她并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就像以前一样,她还在计划要替小姐给卫家长辈准备些什么礼物。

    她知道小姐这几年都过得很苦,总盼萝衣能快些长大,飞出这个囚笼,飞到安稳的地方去。

    因此卫长渊出来时,她欢喜地迎了上去,想问他是否今日就要带小姐去庆生。

    卫长渊神情有些恍惚,一眼也没看她,几步走出门外。

    他的修养从来不会这样无视他人,茴香觉察到异样,有几分无措,连忙回头去看院中的另一个人。

    迎着光,师萝衣也在看他们。

    她抱着一坛女儿红,俏生生立在风中。茴香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十分着急:“小姐,你怎么把成亲的女儿红给挖出来了?这是道君为小姐和大公子准备的,小姐在做什么傻事,赶紧埋回去。”

    卫长渊低着头,越走越快。

    寒风把小院中的声音传到他的耳中,他听到她温和地告诉茴香:“因为再不会有道侣大典了。”

    明明是这样宽容的一句话,却让卫长渊积蓄在眼中、不敢让人看见的泪,大颗滚落。

    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明明爱意不再,卸下了重担,他却感觉到了难受。

    他告诉自己不会后悔,毕竟在幻境中,与他携手走过的人是小师妹,不是师萝衣。

    兴许他难受,只是因为那是他长久以来守着的,这辈子第一个守护过的人。却在她终于长大这一日,卫长渊永远失去了她。

    师萝衣抱着女儿红去了后山。

    为了找到前世送自己泥塑小兔的人,她从院子奔往后山的路上,都表现得伤心欲绝。

    她深知自己越可怜,前辈才可能会出现。

    因为前几年,她还骄傲倔强时,就没有收到过生辰贺礼。

    做这件事之前,师萝衣并不确定会不会成功。今生与前世已然大相径庭,她没有伤害卫长渊,更没有一剑把他捅个对穿。

    她找到了前世把自己藏起来的山洞。

    山洞很小,远远不够遮风避雨,上辈子她就在这里哭了半夜,一直发抖,直到天明才睡过去。

    这一次虽然她已经不再伤心,还顺利解除了婚约,却仍然要把发生的事走一遍。

    她藏好女儿红,蜷缩进小山洞,努力开始哭。

    努力了半晌,大抵实在是没有那么伤心,她只好把眼睛揉得通红,把脸埋进膝盖中,呜呜假哭。

    她心里好奇又忐忑,那个人应该不会看出来吧?

    从清水村回来后,卞翎玉的身体在白日会好很多,然而一到夜晚,会比以前虚弱数倍。

    前几日丁白起夜,发现他在咳嗽,吐出了一口血。丁白吓得不轻,丁白这样的小弟子,都隐约有种预感,卞翎玉在燃烧他自己的生命力。

    待到油尽灯枯的那一日,卞翎玉会从世间消失。

    丁白慌慌张张将此事告诉清璇师姐,本以为她会和自己一样焦急,没想到师姐意味不明地道:“选择吃下涤灵丹,他便早知道他活不了多久。他都无所谓,你怕什么。”

    “可……”丁白绞着手指,说,“我总觉得,公子这次回来,不太开心。”

    这并非他的错觉,虽然公子能走路,能活动了,但他沉默的时间更多。

    卞清璇挑了挑眉,微笑道:“不开心?因为触碰到又再次失去,从来比碰不到更残忍。”

    更何况,卞清璇知道他在意什么。

    她几乎有些幸灾乐祸,清水村一行回来后,师萝衣再也没看过卞翎玉半眼,不曾过问他一句。从始至终,他什么都不是。

    他就算到死,也只会有一个身份——她卞清璇的哥哥。

    小舟旁,傀儡少女的拥抱,是卞翎玉仅能触到的暖。

    然而那样的暖,还是假的。经风一吹,就散得无影无踪,不会再师萝衣心里留下任何痕迹。

    卞清璇近来倒是过得十分顺利,回到明幽山,她又过上了众星拱月的日子,虽然都是一群蠢东西,但卞翎玉沉寂,师萝衣失魂落魄,她就觉得高兴。

    而且看师萝衣根本想不起卞翎玉的反应,她大可不必担心师萝衣再与卞翎玉有什么交集。

    卞清璇弹了弹丁白的脑瓜子,说:“转告我的哥哥,死心吧。过两日他善良的妹妹,就邀他看一场好戏。他在人家心中是蜉蝣,但总有人在人家心里是心头肉。”

    好好认清,你在她心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丁白当日回去,将她的话转告,收到了卞翎玉一个冷冷的眼神。

    他吓得连忙跑了出去。

    公子看上去好可怕。

    但小孩子好奇心重,丁白近日总在廊下等着消息,他在揣测清璇师姐口中的那场“好戏”。

    他一连守了好几日,终于听到一件令人惊讶无比的事。

    黄昏时,丁白兴冲冲穿过院子,去寻他家冷漠难相处的公子,眼眸发亮道:“公子,你猜我今日听到了什么?”

    卞翎玉在屋子里看书,反应十分冷淡。

    这次卞翎玉回来后,丁白心中莫名对他有几分敬畏,他小心翼翼地道:“他们说,卫师兄去和师小姐解除婚约了。”

    卞翎玉翻书的手顿了顿,淡淡道:“然后呢。”

    这是丁白第一次得到他的回应,连忙道:“他们说师小姐非常生气恼怒,死活不肯解除婚约,还被卫师兄给气哭了。很多人都看见了,师小姐伤心欲绝,哭着跑到了后山。”

    丁白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在自己说完后,公子似乎压着怒火,冷笑了一下。

    “她倒是一直都这么出息。”

    丁白缩了缩脖子,莫名觉得他不是在夸赞那位可怜巴巴的不夜山仙子,他不敢惹发怒的卞翎玉,连忙一溜烟跑了。

    卞翎玉坐着没动,又翻了几页书。

    纸张被他揉皱,骨刺从他袖中不受控制地飞出,显得十分焦躁。

    天色还没黑下来,他吃下的大量涤灵丹,此时还未失效。

    卞翎玉冷着眉目,半晌闭上眼睛,将神识覆盖到后山去。

    山洞中,一个纤细的影子,边发抖边哭。少女哭得哽咽,肩膀一颤一颤,看上去可怜透顶。

    卞翎玉面无表情看了一会儿,心里堵得慌。

    他看过太多这样的场景,以为自己已经麻木,收回神识,没有打算管她。

    总归哭完了,她还是会坚强生活。

    就像卞清璇说的,他总有一日,会死在蘅芜宗,像个凡人一样老去死去,也没法再管她,没法再继续那份可笑的执念。她也应该学会冷心冷清些,学会放弃卫长渊。

    令人厌恶的鹧鸪却在山中叫,叫得卞翎玉无法平心静气。

    他知道今日是师萝衣的生辰。

    良久,卞翎玉放下书,叫丁白进来:“去准备一些陶泥。”

    丁白虽然不知他要做什么,还是脆生生地应了,很快就找来了陶泥。

    卞翎玉沉默了一会儿,以指为剑,斩断了自己身上的一截骨刺。

    方才焦躁的骨刺,在此时却意外地一动不动,引颈受戮,只在被斩断时疼得不住发颤。

    卞翎玉将陶泥覆盖在骨刺上,他本来打算敷衍了事,然而到了手中,陶泥最后成了一只红着眼睛,十分委屈可怜的小兔子。

    兔子以骨刺为躯干,吸收了骨刺中的滂沱灵力,灰暗的眼睛灵动起来,精致可爱。

    卞翎玉也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蒋彦的纸鸢。在这一件事情上,他做的事情竟然与一个余孽重叠。

    这个认知令他脸色愈发冷淡。

    他做完陶泥兔子,天色已经快大亮,卞翎玉起身朝后山走去。

    林间露重,卞翎玉衣衫单薄,行走在山间。他逆着寒风走了许久,终于看见蜷缩在洞中,哭到睡着的少女。

    他远远地望着师萝衣,没有过去。

    卞翎玉不知道卞清璇到底做了什么,竟让卫长渊去与她提出解除婚约,而且是在昨日那样的日子里。

    但卞翎玉明白师萝衣要什么。

    刀修少女的爱,从来都死生不渝,执着不悔。何况她如此骄傲,卫长渊都忘记的事,她恐怕还一直记得。没了师桓,世间她最爱卫长渊。

    就像变成小傀儡,她注视卫长渊的时间,也比注视其他人长。

    蒋彦到死,也没在她心里留下一席之地。

    卞翎玉眉宇染上浅浅的冷嘲,打算扔了兔子就走。

    不远处的少女哪怕睡着了,仍旧在发抖,眼睫和脸颊上还挂着泪。

    她有多可恨,就有多可怜。

    骨刺没愈合的地方又开始发疼,疼得卞翎玉无法移开脚步。卞翎玉最终还是来到她的面前。

    哭什么呢,他心想,有什么好委屈的,总之以你的倔强,最后总会得偿所愿。

    卞翎玉放下兔子,用手轻轻把她脸颊上的泪珠拂去。

    想到她醒来就可以看见她“师兄”给她的生辰礼物,他眼底闪过一丝讽刺。那时候还敢难过的话,就有多远滚多远,只要别在离外门弟子最近的地方哭。

    师萝衣眼眶红红,鼻尖也很红。卞翎玉的眼神带着晨风般的凉意,却良久停留在她的眉眼,一动也不动。

    一只白皙的手,不知何时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袍。

    卞翎玉微微皱眉,却俨然已经来不及,在他注视下,少女骤然睁开了眼睛。

    “前辈,我其实……”师萝衣对上卞翎玉冷淡的眼,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将后半句硬生生咽了回去,咽得太急,险些被呛到,憋得师萝衣满脸通红。

    雀鸟跃上枝头,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林间晨风吹过,带着泥土的清新。

    此间种种,都昭示着她并非在做梦。

    师萝衣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对上卞翎玉发现受骗后、阴冷得仿佛要掐死她的表情,连忙收回了自己拽住他袖子的手。

    她打了个哆嗦,陶泥小兔的主人,怎、怎么会是卞翎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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