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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分卷(2)

    古朴庄严的玉虚宫屋檐下,还零零散散站着五六人等雨。

    你听说没?新来了个小师弟。任林少站在屋檐下跟自己同窗好友攀谈,他是有名的百晓生,通常有什么事儿他第一个知道。

    詹天歌看了一眼外头,这雨指不定什么时候停呢,他正等着仆从来接,回道:试炼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说是新领回来的徒弟,王掌教亲自下山亲自带回来的。任林少重重咬着亲自两个字,掌教下山的时候可不多。

    掌教早就想下山去接了,可惜遇到了圣上来祈福,永乐帝登基第二天就来了正玄山烧香祈福,王掌教不能不在,咱们上下接待了三天,送走圣上后,当天夜里掌教就连夜赶路,从泽州城一路赶到永州,就是为了亲自接一个徒弟。瞧瞧,就是这等殊荣。任少林啧啧称奇道。

    呦,这事儿少见啊,王掌教本来就一个徒弟,徐师兄考了三个月,试炼十九关才考到王掌教门下,这小师弟还挺牛,直接一上来就跟着王掌教混。詹天歌说着嘴里开始泛酸,说不嫉妒那是假的,詹天歌考了五年,年年考年年上不了,家里人都琢磨着给他娶媳妇儿了,第五年终于考上了,年纪也大了,以后修为也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了。

    詹天歌想着想着不服气,说:关系户真好,我再考五年也考不到掌教座下,这考试形同虚设啊。

    任少林突然压低声音道:不过人家也可怜,全家被杀,就剩下他一个种。

    詹天歌问:等等?你说的是顾家?

    说八卦就是为了等这一刻,任林少道:是啊。

    詹天歌还是一脸不可置信,问:是那个天下第一刀宗的顾家?

    你耳朵是聋了吗?任林少觉得有些好笑,看了看旁人,已经有不少人看过来了,压低声音说:你小点声,是顾家的小少主,顾羿。

    詹天歌看了看旁人,也压低声音道:他家不是有名的名门正派吗?我记得早些年永州城闹饥荒,朝廷拨下来的粮草早就被狗官给吞了,后来是顾家出面施粥赈灾,拿了好些银子出来,不过也惹恼了当地的太守,觉得他多管闲事。怎么好端端的就被灭门了呢?

    任林少揣着袖子,一派老成样,道:这说法可多了去了,有人说是为了顾家名刀,灭门案发生之后,顾家刀谱和心法一个都没留下。

    詹天歌不太信:不可能啊,这天底下贪图武林秘籍的这么多,第一次听说为了把刀灭门的。

    任林少叹了口气:兴许有什么仇家吧?这事儿谁说得准呢?

    詹天歌突然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发白,能做到这种程度,出手的该不会是

    任林少接过话头道:对,极乐十三陵,据说一夜之间派出了三十五个杀手就为了干这一单大生意。但是十三陵充其量只是一把刀,谁是买家至今无人知晓。

    就算是极乐十三陵能一夜之间做到这种程度吗?顾家门口不是有阵法吗?詹天歌觉得疑点重重,顾家天下第一刀宗又不是白叫的,百年的名门望族一定都有自己的本事,真能被人随便灭了满门早在江湖上混不下去了。

    唉,你这回问对了,任林少道:顾家出了叛徒,管家顾天青叛变了,领着十三陵的人进了顾家主宅,趁着夜色下手,等反应过来都晚了。

    等等,还是不对,詹天歌觉得这故事简直漏洞百出。按理说,灭门大案大多数都是寻仇,那顾羿是怎么活下来的?除非是主顾从一开始就想要饶他一命,不然极乐十三陵出手不会留下一个奶娃子。

    那留下顾羿的目的又是什么?在江湖上走的,谁都知道要斩草除根,没有哪个蠢蛋愿意留个祸患下来。现在祸患进了正玄山,摆明了要韬光养晦,待羽翼丰满之时要去报仇雪恨。

    这种问题任林少怎么可能知道,任林少只是爱嚼舌根,背后那些恩恩怨怨他可掰扯不出来,因此下了结论,所以王掌教下山去接,也算是情理之中,这顾羿以后就是咱俩的小师弟了。

    不是詹天歌觉得这事儿说出来跟讲笑话一样,这怎么他家是练刀的啊。

    任林少也觉得纳闷儿,一个人练什么十岁差不多就定了,这位顾羿应该也有十四五了。刀开一刃,剑开两刃,用惯刀的人学不好剑,学了剑的人也拿不好刀。

    不仅如此,顾家刀讲究的是破空一切,说白了那练的是杀人刀,学顾家刀的人要拿人血祭刀,据说顾羿七岁杀了第一个人,不论是不是一心向善满嘴仁义道德,心中要揣着一颗杀心。正玄山学的是苍生剑,一颗道心包容天下。杀心到道心,这不是能练出来的。

    兴许天赋高呢,掌教不随便收徒。任少林道。

    那我没话说,詹天歌想到顾家灭门案,对素未蒙面的顾羿生出了些许同情心,摇了摇头,他着实可怜。

    要是全家都死了,能去王升儒座下修道,那他宁愿不去。而且对于顾羿来说,本来能成为自家刀宗的宗主,何必要给人当徒弟,哪怕那人是王升儒又如何?

    真可怜啊,詹天歌一改之前的愤愤不平,说:全家都亡了也就算了,这小师弟竟然还要给徐师兄当同门,真不知道他以后日子要怎么熬,唉,真是倒霉。

    咳咳。詹天歌话音刚落,任少林捅了捅他,让他闭嘴。

    詹天歌一回头,发现徐师兄就坐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不知道到底听进去了多少。徐云骞是王升儒唯一的徒弟,此时侧对着詹天歌,正在擦拭一把剑,冰冷的剑身映衬出他的脸,这人长得仙,时时刻刻又一股盛气凌人的架势,虽然还是个十六岁少年,脸上还有些青涩,但不妨碍大他三岁的詹天歌怕他。

    徐云骞平日很少跟下峰的师兄弟们一起厮混,接触得少,自然就保持了一副神秘样子。大家对他也是毕恭毕敬的,算是把他当做未来掌教来相处,开玩笑也不敢开到徐云骞头上去。

    但谁都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徐云骞此人人前是个人模狗样的,关起门来就是个混账脾气。他总是凤眼一挑,然后就开始口出狂言。

    任林少第一次听他骂人的时候愣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被大师兄骂人的造诣惊呆了。

    詹天歌没有那个荣幸被徐云骞骂过,但听过不少传闻,有点怕他,徐云骞正眼都没看他一眼,他却有些忐忑,拉了拉任林少的袖子问:你说,他是不是想杀我?

    应该、不会吧?任林少心里没谱,说着说着自己声音都弱了些,徐云骞这人脾气难以琢磨,看着像是个从画轴里走出来的谪仙,脾气差得要死。

    詹天歌和任林少一起噤了声,刚才光顾着聊天,没看清现在什么情景,等在门廊里的差不多都被接走了,只剩下他们俩和徐云骞在一起。徐云骞默不作声擦一把一尘不染的剑,此时天阴,冷风嗖嗖的,像极了话本里的鬼故事,生怕徐师兄要找他俩麻烦,只期望家里的仆从赶紧来,远离这是非之地。

    詹天歌和任林少还在那儿胆战心惊的,徐云骞道:我杀你干什么?

    嗯?詹天歌和任林少面面相觑,大概没想过徐师兄还会搭理他俩。

    此时徐云骞刚好站起,他长得高,今年才十六,但比詹天歌都高一截,詹天歌后退一步,以为徐师兄要跟他算账,眼看着徐师兄伸出一只手,那只手白白净净手指修长,却让人联想不到什么风花雪月的东西,只能让人想到要杀人,詹天歌一路退,最后退无可退再退就退到雨里了。

    啪得一声,徐云骞抓到了什么,道:伞借我一用。

    詹天歌一回头,看到了自家仆从,冒着雨来送伞,刚到怀里的伞被人拿了,此时有点呆呆愣愣的。

    原来是借伞,詹天歌讪笑:徐师兄你早说啊,你用你用,我不急。

    谢了。徐云骞朝他点了点头,撑开伞,没有再说话,身影已经没入雨中。

    吓死我了。詹天歌给自己顺了口气,扭头看到任林少已经面色惨白了,说:瞧把你给吓的。

    谁怕他啊?任林少不好说自己真的怂,心想同门师弟没有几个不怕他,也就看开了,梗着脖子问:他是要下山啊?

    徐云骞只留个背影,但走的路是往山下走的,正玄山弟子平时不下山,詹天歌问:他下山干什么?

    他说到一半停了停,好像知道下山是为什么了。

    徐云骞接了师父的口令,让他下山去接人,王升儒说今日回来,让他下了早课来接。徐云骞撑着一把伞慢吞吞走,泽州城多雨,下起雨来没完没了的,雨水溅起一片雾蒙蒙的水汽,远远望去还能看到远处的道宫,把正玄山烘托得像是什么人间仙境。徐云骞厌烦下雨,一到雨天,地上泥泞,叶也落了,花也残了,看不出有什么美的,还要溅一身泥点子。

    他撑着伞站在山脚,脸色平静,穿着一身道袍,看上去要飞升了一样。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他才看到雨中缓缓驶来一辆马车,师父王升儒连个道童都没带,亲自赶马车。王升儒已经六十了,穿着一身蓑衣,胡子花白,看上去跟平常人家的老头也没什么分别,和蔼可亲得很。

    王升儒驱车到徐云骞面前,老远就喊了句:乖徒儿。

    徐云骞面无表情,习惯师父老不正经了,他跟王升儒的关系亦师亦友,有时候又像是父亲兄弟,两人之间从不拘泥于小节,甚至发起火来连王升儒都怕他。

    徐云骞看到师父腹部有伤,道袍隐隐印出了些许血迹,他皱了皱眉,王升儒如今名列天下第一,能伤到他的人还是少见。看来护送顾家遗孤回正玄山的过程并不太平,江湖上还有的是人想要顾羿的命。不过假如王升儒腹部受伤,那伤他的人现在应当是个死人了。

    王升儒察觉到徐云骞的目光,这小徒弟眼睛也太尖了,说:不碍事,猜猜看为师给你带了个什么好东西?

    徐云骞刚才听了任少林和詹天歌攀谈,听了个七七八八,也猜到马车里是谁,就是王升儒那语气活像是给他带了一条小狗。

    快看看。王升儒在催促他。

    徐云骞无奈,只好去掀马车帘。

    那是徐云骞第一次见到顾羿,他穿着一件不太合身的灰色道袍,道袍有些长了,腿和袖管都挽起,衬得他更瘦。师父实在不会照顾人,顾羿脸上脏兮兮的,像是个小乞丐。车厢里没有点灯,他抱着膝盖靠在角落,看到徐云骞的时候一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些本能的杀气。让他想起了许师叔带回来的一只野狐狸,躲在黑色的箱子里,对谁都呲牙咧嘴的,刚进门的时候只敢躲在床沿下。当时徐云骞也是这样一撩开笼子去看野狐狸,现在他一撩开马车帘,看到了一个脏兮兮的小顾羿。

    王升儒在旁说:云骞,叫师弟。

    第3章 小獠牙

    永乐元年秋,王升儒亲自驾着马车带顾羿回正玄山。

    马车内颠簸,一枚铜钱被高高抛起,啪得一声掉进少年手里。这枚铜钱形状怪异,一共六个角,正面是平安喜乐,反面是万事如意,被人打磨得像是要出包浆了,摸上去油光水滑的。

    这东西是顾家灭门当天,极乐十三陵的首领的,当时他就是这样抛起一枚铜钱,让顾羿猜是平安喜乐还是万事如意。

    顾羿猜错了第一次,杀手杀了他的母亲。

    顾羿猜错第二次,杀手杀了他的弟弟。

    第三次,顾羿终于猜对了,杀手捧着他的脸,亲自把铜钱塞进他手里,说恭候他顾家小少主前来报仇。

    顾羿眨了眨眼,感觉上下两片眼皮像是被血黏住了,滚烫而粘稠的鲜血到处都是,睁眼闭眼总是一片血红。

    灭门案发生第三天,顾羿坐在尸体堆里等来了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把他从尸体堆里拉出来,为他葬了父母,说他是正玄山掌教王升儒,是父亲的故交,给他一条路,特地来接他回正玄山,问他愿不愿意走。

    顾羿长这么大,也没听说过正玄山跟顾家有什么渊源。永乐帝周盛登基是九月初十,登基第二天,永乐帝来正玄山烧香祈福,而顾家灭门是九月十三。灭门案和新帝登基时间这么近一定不是巧合。

    永乐帝每年都去正玄山两次祈福,每年朝廷会拨大笔银两,掌教王升儒跟永乐帝的关系很近。

    永乐帝到底来正玄山干什么的除了王升儒没有人知道。

    顾羿知道入了正玄山意味着什么,他从小学的是顾家刀法,进了别的门派要舍弃自己一身武功从头再来。从此之后他身上有关顾家的东西会越来越少,人家提起他不会再说他是顾家少主,只会说他是正玄山王升儒的小徒弟。

    他太小了,太弱了,没资格去质问天道,老天爷给他什么他就只能吃什么,眼前只有正玄山一条路,那他就走这条路。

    到了。马车外王升儒说,正玄山到了。

    顾羿动也没动,好像没听到王升儒的话,他又给自己赌了一把,再次把六角铜钱抛起,被捂热的铜钱落回手心,他挪开手掌一瞧,是平安喜乐。

    又错了,他有些懊恼。

    下一刻他感觉光漏进来,有人掀开马车帘,顾羿抬头看见个少年站在马车前,露出了徐云骞脸,像一束光一样照进来。

    像个还没长大的小神仙,这是顾羿对徐云骞的第一印象。

    一路上王升儒一直在念叨他大徒弟,说这位徐云骞长得多好,武功练得多好,就是脾气太差了点。永州到泽州城赶路要五六天,顾羿被迫听了一路徐云骞,对这位未来师兄比他自己还熟。

    王升儒热心介绍:顾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云骞,云骞,这是你师弟。王升儒怎么样也能称得上是一代宗师,现在笑得跟个给人牵线的红娘。

    徐云骞还未有所表示,顾羿已经笑着站起身,他笑起来的时候咧出两颗虎牙,看着又乖张又纯良,率先叫人:师兄。

    正玄山同门师兄弟才叫师兄,像詹天歌那种旁门或者是外室弟子一般都前头加个姓氏,因此徐云骞入正玄山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叫,没有前缀,单单就一个师兄。

    徐云骞却皱了皱眉,眼睁睁看着顾羿变脸,前一秒阴郁,后一秒笑得活像见了亲哥哥。照徐云骞的理解,没人能在满门被屠之后露出这种表情,这人要么是缺心眼,要么就是难辨善恶,悲喜全无。

    徐云骞后退一步,顾羿自己撩开马车帘,外面还在下雨,徐云骞没有给他打伞的意思,他也就没有出去的意思,望着眼前延绵不绝的台阶道:这就是正玄山啊?

    王升儒笑眯眯的,全然没有一个掌教的架势,道:到了正玄山,可没人能欺负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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