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70节
“哦,那是要谢谢。”陶溪跟着林钦禾继续往山下走去,风一吹那一圈白毛糊上脸,他才意识到那帽子又在头上。
“你就这么喜欢这帽子?”
“看着很可爱。”
“哦。”陶溪又有些不好意思,往前跳了几步,但没有取下帽子了。
林钦禾回头望了一眼,青山残雪中阶梯式墓地寂静无声,方穗的那座墓已经看不清在哪里了,但似乎依旧在温柔地注视着他们。
作者有话说:
林钦禾对方穗感情是很复杂的
64 第64章
这学期的尾巴来得飞快,再次坐在文华一中的考场里,陶溪觉得自己比上次期中考试还要稳,心稳手也稳。
考完那天,杨争鸣将他接回了外公家,外婆专门做了一桌子菜,一家人聚一起庆祝他考完期末,迎来寒假。
考完第三天成绩就出来了,陶溪从期中考试的42名进步到21名,除了雷打不动的第一名林钦禾外,这个成绩让一班学生纷纷大受刺激,毕竟一个才从清水县转过来半年的学生,唰一下差点冲进前二十,再给点时间,岂不是要跟林钦禾肩并肩?
陶溪对这个成绩还算满意,只是还没来得及与林钦禾庆祝一番,又被杨争鸣接回了外公家,外婆做了更大一桌子菜,庆祝他期末考试大进步,席间三个大人还分别送上了期末考试奖励的礼物,陶溪没怎么客套,都收了下来,还在外公外婆家里住了一夜。
他明白,他的亲人正在努力为他营造一个家,或许亲情就是在这样一饭一蔬、一菜一肴中,积沙成塔般累积起来的。
陶溪第二天抱着一堆礼物回到他跟林钦禾的家,对于他与林钦禾住一起的事,两位老人都没说什么,可能是杨争鸣跟他们已经提前说过了,只是不知道是怎么说的。
他回家里的时候,林钦禾也刚从疗养院看罗徵音回来。
“罗阿姨好点了吗?”陶溪盘着腿坐在地毯上,抱着一个礼物盒,问坐在沙发上的林钦禾。
林钦禾将茶几上的剪刀递给陶溪,说道:“好点了,明天可以出院。”
陶溪闻言松了口气,他拿着剪刀剪礼物盒上的缎带,突然听林钦禾说道:“我母亲明天想见你。”
“好啊,我也打算去看望你妈妈的。”陶溪放下剪刀看向林钦禾,林钦禾神色沉静,但他看到了林钦禾眼中的犹疑。
陶溪向林钦禾凑近了些,将自己的下巴搁在林钦禾膝盖上,仰头问道:“你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林钦禾垂眸看着陶溪的眼睛,用拇指抚摸他眼尾的睫毛,低声道:“没什么。”
陶溪觉得眼尾有些痒,飞快地眨了几下眼睛,睫毛尾扫过林钦禾的指腹,那根手指便很快挪开了。
其实他知道林钦禾在担心什么,他想去见罗徵音,也是为了证实自己的一个猜想,和对罗徵音说一些话。
第二天,陶溪买了一些看望的礼物,跟着林钦禾走进了罗徵音住的别墅,这里也曾经是林钦禾与杨多乐住过的地方。
别墅内部的装潢充满艺术气息,却也看着很冷清,陶溪首先看到的就是客厅一侧墙壁上挂着的一幅油画,油画里是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她坐在一片紫色花田里,一双笑着的眼睛天真而深情。
陶溪认出来,这是她母亲方穗的自画像。
照顾罗徵音的护理走下来,对陶溪说道:“夫人刚醒了,请您上去。”
林钦禾对陶溪说道:“我在客厅等你。”他知道罗徵音想与陶溪单独说话。
陶溪点点头,刚要转身走,林钦禾握住他的手腕,对他嘱咐道:“如果她状态不好,可以喊我上来。”
陶溪答应了,跟着护理上了二楼,路上他发现,不止是客厅的那幅画,整个别墅里还有很多方穗的痕迹,或是照片,或是油画,或是别的什么方穗生前的遗物。
房门打开,陶溪还未走进去,就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药味。
厚重的遮光窗帘未开,房内只在角落里亮着一盏落地灯,昏暗光线中,陶溪看到靠在床头的罗徵音,险些没认出来这是那位优雅的女钢琴家。
罗徵音看着很虚弱,苍白的脸色显得病态,一双黯淡的眼睛在看到他进来后稍稍亮了一些,有些艰难地露出一点笑意,说:“陶溪,过来坐吧。”
陶溪礼貌地喊了声罗阿姨好,在罗徵音床旁的椅子上坐下。
罗徵音没再开口说话了,她只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少年,眼睛里似乎是空洞的,又似乎填满了什么。
陶溪被罗徵音看得有些不自在,他想说点什么打破沉寂,却看到罗徵音突然开始流眼泪,无声而痛苦。
他慌乱地给罗徵音拿纸巾,但罗徵音没接,她用手捂住脸安静地流泪,好像眼泪怎么也流不完,过了很久,才对他说道:“对不起,我的病还没有完全好,有时候会控制不住情绪。”
陶溪说没关系,他知道罗徵音的抑郁症很严重,但不知道怎么劝解她。
哭完后,罗徵音似乎情绪平静了些,她又抬起头看向陶溪,注视良久后,微笑着说:“你真的很像阿穗。”
陶溪便小心翼翼地顺着她的话问道:“我妈妈是怎样的人呢?”
罗徵音目光依旧落在他脸上,似乎透过他落在了很久前的一个人身上,她断断续续地说了很多,大多是方穗与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那些事,那些时光应该很快乐,因为罗徵音说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浅淡的笑意。
陶溪听得很认真,他证实了自己的猜想,罗徵音确实是喜欢方穗的,与他和林钦禾的喜欢一样。
只是罗徵音在讲到方穗怀了孩子时,情绪突然又崩溃了,她再次捂着脸哭,眼泪从指缝里流溢而下,像一个匍匐跪地的忏悔者。
陶溪无措地安慰着,罗徵音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像是溺在水中的人死死抓着木板,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
“罗阿姨,您没有对不起我。”陶溪皱了皱眉,他的手被抓得有些痛。
罗徵音却摇了摇头,依旧用力抓着陶溪的手,语无伦次地哭着说道:“不,是我对不起阿穗,是我对不起阿穗的孩子,是我的错,陶溪,对不起,对不起……”
陶溪看着沉浸在痛苦情绪里的罗徵音,心里很不好受,好不容易等她情绪平静了一点,他打算说点别的话题转移罗徵音的注意,但罗徵音又蓦地抬头看向他,满是泪水的眼睛里乍然浮现光,像是终于找到了救赎自己的方法,她有些激动地说道:
“陶溪,我会好好弥补你的,我会把这十几年亏欠你的都补上来,你可以把我当做妈妈,好不好?好不好?”
她近乎哀求地看着陶溪,似乎陶溪不答应他,她会就此崩塌。
陶溪心里只剩下深重的叹息,对于罗徵音而言,能将自己从绝望愧疚中救赎出来只有方穗的孩子,曾经是杨多乐,现在是他。
他摇了摇头,没有答应罗徵音,而是尽量用柔和的语气对罗徵音说道:
“罗阿姨,我知道您是因为我妈妈,觉得对我有所亏欠。”他顿了顿,继续道,“但您亏欠的不是我,我也并不是您的孩子。”
罗徵音似乎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急切地说道:“没关系,我会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阿穗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她不知道又突然想到什么,将陶溪的手抓得更紧了些,苦苦哀求:“陶溪,你搬过来住吧,你和钦禾一起住在这里,你可以把他当做你的哥哥,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他会和我一起照顾你,好不好?”
陶溪看着眼前这个苍白病态的女人,蓦地涌上一股悲哀,他没有回答罗徵音的问题,只轻声问道:
“罗阿姨,对您而言钦禾是什么呢?”
罗徵音怔怔地看着他,似是没有听懂他的话。
陶溪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还是将自己想对罗徵音说的话说了出来:
“钦禾是您的孩子,就像我是我妈妈的孩子一样,他不是您对我妈妈感情的延续,也不是您用来弥补我的陪衬,这十几年您需要弥补的从来不是我,而是钦禾,您知道吗?”
他注视着罗徵音,但罗徵音却在他的目光中沉默下来,抓着他的手突然颤抖了下,像是触碰到什么尖锐的东西一样缩了回去。
陶溪知道罗徵音在逃避这个问题,他反握住罗徵音冰凉的手,将自己手心里的温度递给她,看着罗徵音的眼睛,放缓语气说道:
“您是我妈妈最好的朋友,妈妈在天上一定不愿看到您一辈子活在对她的愧疚里,她会希望您拥有幸福的家庭,为自己活得开心快乐,就像您以前和她在一起时一样。”
听到这句话,罗徵音喉咙剧烈地哽了下,垂着头,眼泪一颗一颗地掉在被子上。
她哽咽着说:“可我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从绝望里挣脱出来,只能日复一日的活在悔恨中。
陶溪轻轻叹了口气。
“罗妈妈。”
罗徵音蓦地抬起头,双眼一片模糊,她用力眨了下眼睛,看到眼前的少年对她微微笑了笑,对她说:
“谢谢您愿意做我的妈妈,只是我希望,我能与钦禾一起拥有一个,健康的快乐的妈妈,好吗?”
落地灯投下暖黄的光线,将床头这一角落浅浅照亮,在罗徵音泣不成声许久后,陶溪终于听到了她的回答,“好。”
他一直握着罗徵音的手,直到她再次入睡,才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陶溪一个人站在走廊里,靠在墙壁上,看着墙上那张方穗的照片。
林钦禾从小生活在这样一个处处怀念着方穗的环境里,面对这样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别人孩子的母亲,他会不会也厌恶过方穗与她的孩子呢?
最后却阴差阳错地与方穗真正的孩子在一起了。
他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受,只是想起那天,馄饨摊的老人对他说的话。
那天晚上在馄饨摊雨棚里,陶溪趁林钦禾出去买烧烤时,问了老孙林钦禾六岁那年离家出走的事,老孙似乎很信任他,事无巨细地对他说了。
十多年前那天傍晚,一个长相漂亮的小孩在老孙摊子旁晃悠,他瞧着可怜,便招呼小孩在简陋的木凳上坐下,煮了碗馄饨给他吃。
小孩显然很饿,但吃得很慢,一边吃一边张望着对面的路口,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老孙没什么生意,闲的无事便翘着腿问小孩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是不是和父母吵架了。
小孩摇了摇头,埋着头一口一口地喝汤不说话。
老孙见多了和父母闹别扭扬言离家出走的小屁孩,大多没走出二里地就自己哭着回去了,便劝慰道:“爸爸妈妈偶尔骂你打你,都是为了你好,但他们肯定都是最喜欢你的。”
小孩沉默了一会,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道:“我妈妈不喜欢我。”
他说话时神情认真又难过,老孙不由愣了愣,砸吧了下嘴说:“哪有当妈的不喜欢自己的小孩儿的,小朋友你不要这么想,你妈妈现在找不到你,不知道多着急呢。”
小孩没再说话了,老孙便寻思着要不要报警,正要打电话时,看到他侄女满脸焦急地跑了过来,一看到在木桌旁吃馄饨的小孩大松口气,当即就抱着小孩抹眼泪。
原来老孙的侄女在大学职工楼里给人家当保姆,这小孩便是那户人家的儿子,老孙忍不住好奇问侄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或许是早就心有怨言终于逮着机会诉说,侄女絮絮叨叨地讲了将近二十分钟。
听她说,这小孩母亲是个钢琴家,放着好端端的别墅不住,带着孩子搬到了她小时候住的大学教授楼里,雇了住在附近的侄女当保姆。
教授楼早已老旧,那天下午侄女出去采办东西的时候,楼下有一户电路着了火,火势直往楼上卷去,万幸是在白天,楼栋里本就不多的居民很快就疏散了。
侄女回来时,消防车和救护车都刚到不久,她焦急地寻找雇主母子俩,听街坊邻居说那位夫人已经抱着儿子下来了,但因为神经紧张又晕了过去。
她很快在救护车里发现了昏迷过去的年轻夫人,她手里紧紧抓着一幅画,一旁坐着个正在被护士安慰的嚎啕大哭的小男孩。
侄女刚舒一口气,却猛地发现那男孩并不是女主人自己的孩子,而是经常过来玩的叫乐乐的孩子,她一颗心瞬间提到嗓子眼,也来不及去问,赶紧去向消防员说四楼那户可能还有个男孩没下来。
消防员很快就抱着一个满脸黑灰的小男孩下来,她看到那孩子还哭着对消防员喊,我妈妈和弟弟还在上面,快救我妈妈。她别过脸,没忍住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睡午觉,被烟呛醒了去找他妈妈,以为他妈妈和弟弟都被锁在房间里了,便拼命地拍着门喊妈妈,哪知道他那个母亲已经抱着别人的孩子下去了呢,还带着幅没什么用的画,就是忘了自己的儿子!”
侄女不敢让小孩再听到,便红着眼睛对老孙小声埋怨,“我也不懂她是怎么想的,平日里就待孩子不亲,把别人的儿子当宝贝,听说她是有什么抑郁症,可就算心理有病,就算她儿子才跟着她没多久,她也不应该这样糟践自己孩子!”
老孙脸色复杂地听完,只叹了口气,不好对别人家的事置喙什么,他看了眼角落里正双手抱着碗喝汤的小孩,走过去问小孩:“还吃不吃?爷爷给你再下一碗馄饨吧。”
小孩摇了摇头,礼貌地说:“谢谢爷爷,不用了。”
老孙半蹲下来,摸了摸小孩的脑袋,想了会后,对他和蔼地说道:“人生病就会忘记一些事情,你妈妈生病了,可能会偶尔忘记你,但不是不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