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临阙 第148节
族人赖以繁衍生息的那片土地依然属于他们,皇帝就算能诛三族、九族,那城主的位子依旧得让这个姓氏的人来坐。平川凌氏的子孙谁敢对天地违诺?谁敢背弃太祖誓言?只要地望在,休养生息过几代人,又是一个煊赫世家。
从大胤开国至今几百年,十六世家里还没有一个世家主会在站错队之后,为一己之命而放弃地望的。对他们来说,站错队从错龙不可耻,但要是把地望丢了,那就无颜去见列祖列宗,死后都不得安生了。
而今日,方婧慈将丹书铁券和城主令印交还到凌烨手中,从此苍梧城再不属于方氏了。
相较之下,方婧慈提的条件并不算过分,她会和方鸿祯一起死,但是家族里的老幼妇孺,以及未参与此次敬王叛乱的族人,和她唯一的儿子,凌烨要留下这些人的命。
她会说服方鸿祯,交出敬王大军的行军布阵图,以此来交换他们独子的生路。
凌烨最终还是允了。
这位女城主进殿的时候,便做好了交还一切的准备,凡苍梧城主的种种全都带齐了。她出去的时候,只问凌烨要了一壶酒。
凌烨目光落到托盘里详细的手书上,他拿起来看了一遍,唤来影卫吩咐道:“和昌州锦都送来的口供一起,八百里加急送到中州前线朔安侯处。”
……
时至今日,昌州内战基本戡定,江南十二城参与叛乱的世家主尽被扣在锦都,敬王在昌州的部署全线崩溃。
只是宜崇那边,凌烨担心已久的事还是来了。
敬王勾结来的南洋泽国水军眼见昌州内部趋于稳定,知道他们的盟友已落于下风,敬亲王恐怕兑现不了他承诺的好处了。南洋泽国千里奔袭耗资不菲,自然不愿空手而归,横竖已亮过兵刃,和大胤皇帝撕破了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旋即放弃易守难攻的宜崇,开始转道北上,进攻大胤东海沿线,意图劫掠。永安侯萧温琮已带领宜崇驻军先行拦截,但南洋泽国这次也做足了准备,故意多点击破、见好就收,大胤东海防线本就脆弱,沿海黎民难免要遭些战火。
塘报送到御前的时候,昌州总督连松成已经率领重整过的东海水军奔赴了前线。这些外敌是敬王造的孽,但最终还是要皇帝去平。
凌烨很清楚,自家的东海水军比起南洋泽国水军,短时间内是有所不如的。南洋泽国的意图很明显,他们靠水吃水、伴洋而生,在陆地上是打不过大胤驻军的。他们的目的也不是侵吞大胤领土,进攻沿海诸城,不过是为了掠夺一切现成资源。南洋泽国真正要的,就是海——白沙渚以北的大胤东海海域,趁敬王内乱之际,已经被他们强占到手,如今竟不想还了。
东南海域是九州的屏障,更是一代代先人打下的大胤国土,一寸山河一寸血,凌烨说什么都不可能放。大胤九州到他手上,边疆只有往外拓,绝没有往回收的道理。比起内乱,这场驱除外敌的海战,也许要更久的时间。
但,有忧也有喜。
颖海城瘟疫已解,昨夜八百里加急送来捷报,颖海军与宁州驻军前后配合,从南北方向夜袭定康,大获全胜。继苍梧方氏后,敬王的另一臂膀定康周氏也被折下。定国公府一干人等全部缉拿,苏朗和叶星珲不日将押解这些人往帝都受审。
定康战事一了,日后澜江澄水分流工事便再无阻碍;这场在人为制造的洪灾中,受尽苦难的南江五县,亦将得到抚恤;南江决堤后,被迫蒙冤至今还关在大理寺狱里的工部侍郎也将平反释放。
一切都在走上正轨。
颖国公苏阙和影首凌启日前已经赶往昌州锦都,去会一会江南十二城那几个鬼迷心窍上错船的世家主。
也不知道是他们二人谁的主意,一路上,他们人还没到锦都,就先大张旗鼓地将家主被扣押的事告诉了几个对应的家族。
消息不经由别人,就直接让作为帝王刀兵的天子影卫,过去他们家门口传,口信的内容言简意赅,大致就是“你爹谋反被抓了”。偏偏天子影卫登门拜访的时候,礼数仪态一样不缺,就连说话时的语气神态都是笑意满满,看不出半点冷冽肃杀,力求给人一种“你爹升官发财了”的错觉。
这般行事着实成效显著,江南十二城几个世子闻言脸色煞白一片,直接被吓破了胆子。
……
同属江南十二城,大家平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都是老熟人,颖国公到了锦都也没为难这些老家伙。吃喝不落一顿地招待着,仿佛很好说话,只不过到了“谈价钱”的时候,颖国公绝不会让他们失望就是了。
这些钓上来的大鱼,本质上都是墙头草,全都杀了是不可取的,皇帝可以挑一家两家动刀,却不好直接血洗半个昌州,否则反而容易让这群乌合之众破釜沉舟拧成一股绳,眼下南洋外敌未除,昌州若再起内乱,届时便不好收场。不妨称一称斤两,让江南十二城“拿钱赎人”。
一家之主在砧板上候着,刀就悬在脖子边,种种条件自然是任皇帝开,这些世子连半个“不”字都说不得。点头是受奸人蒙蔽,及时归正为期未晚,摇头就是谋反、是叛国,阖族一块菜市口遭殃。
大家和平达成一致,这就好办了,皆大欢喜嘛。
苏阙和凌启抵达锦都的次日,帝都的密旨便到了——皇帝要的条件悉数写在了里面。
要说颖海苏氏富得流油也不是没有原因的。颖国公苏阙读完密旨上的条件,沉吟了一会儿,又往上添了几笔,饶是如此,脸上还一副“亏大了”的样子。
凌启在一旁瞧着,从最直接的银钱财帛,到未来的税收分成,再到各城紧要处的官职,以及昌州以后的科举选官,陛下提到的没提到的,颖国公全添上去了。凌启犹豫了半晌,迟疑着道:“这样会不会太过分了?万一他们不买账……”
苏阙正琢磨着再添两笔,闻言头也不抬,只轻飘飘地道:“放心,都是昌州的老熟人,这点条件才到哪。他们心里又不是没数,跟定康周氏一块儿在澜江上炸堤,给我颖海搞了场人为的瘟疫,差点折了我半个不夜城。我这会儿正在气头上,要不是大统领你拦着,他们都得被我填去澜江里喂鱼。所以条件再狠,也会收着,这些老狐狸也没见有哪个活够了,跟小命比,旁的都不值钱。再说,我这已经很宽容了,这要是换了苏朗来,和他们差了辈分又没什么交情,那至少还得再加两成。”
“……”
凌启看着神清气爽、“正在气头上”、并准备将人填去澜江喂鱼的颖国公,顿时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知一下颖海苏氏的家风。
……
颖国公与江南十二城谈成的条件,在几日后送到了敬诚殿御案上。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江南十二城每逢科举可保荐三名学子免院试、州试、会试,直入殿试的特权被收归帝都。并且涉事的这几家,三代内嫡系子弟及冠后上品入仕的核心名额被限缩。
万事开头难,三代以后,科举已能走上正轨,如何继续扶持就该看后世的皇帝了。
世家著族诚然是科举的阻碍,但也不失为是种平衡。大胤以武立国,世家以此为基,捍卫了九州军事。十六世家的主事人,哪个不是提笔能经国、上马可戡乱,世家的存在并非有害无利。
科举未来会走成什么样,凌烨也不知道。但凡事必有两面,若无半分制衡,日后它会不会僵化变质、衍生出的新势力又将如何,谁都说不好。选官改制的要义是用相对公平的方式选拔经世治国之才,也是为寒门庶人辟一条向上走的路,更是从世家著族手中收拢分散的权力。
敬王只是个钩子,皇帝想要的不止是平叛。
天子承天地仰日月,临四极驭八荒,九州的每一寸土地都应臣服在他脚下,生长在其上的世家著族也要俯首听话。
五年前的齐王之乱,是让少时登基而受制于人的皇帝夺回天子权柄的契机,如今的敬王也在无形中走上了他亲兄长的老路,成为皇帝真正得以君临天下、权御九州的铺路石。
大胤九州,是凌烨的江山。
……
苍梧城主方婧慈的觐见,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东君楚珩终于在人前现了身。
他前些天去哪了,谁也不知道,大家都好奇,就是……没人敢上去问。
毕竟以前不为帝喜、凄凄惨惨的御前侍墨,和现在独步天下、武道至强的漓山东君,差别也有点太大了。大到大伙儿一时间都摸不准,从前和他们共事御前、仗义好性儿的那个楚侍墨,到底是不是本人啊?不会是旁人易容假扮的吧……当初东君姬无月来过帝都的,印象中不太好惹,属于要退避三舍的存在。
种种猜测层出不穷。
当然了,最惨的还是武英殿。
那日陆稷得知楚珩身份后,魂不附体地飘着回了近卫营。他一向心大,万事不留心,这副见了鬼的游魂样子实是少见,同僚们当即拦住了,问他被哪个禁军狗崽子欺负傻了,撸袖子就要干回来。
陆稷摇摇头,两眼发直,木木地说:“我看见东君了,他长得和楚珩一样。”
“……?”
同僚挑起一边眉毛,摸了摸陆稷的额头,没烧傻啊,好端端的一个人,青天白日的怎么还说糊话了呢?
同僚伸出两根手指在陆稷眼前晃了晃,“能看清吗?这是几?”
陆稷目光呆滞地挥手打掉,麻木地说:“没瞎,你门牙边有个韭菜。我和我们武英殿的‘装点门面’说完话,然后殿前影卫叫他——‘东君’。”
“……?!”同僚们有点慌了。
这个时辰正该御前换值,靖章宫今日当值的其他两人也回来了——一样的魂不守舍,见面就说,楚珩,东君。
“?!!”
一个错,不可能都错吧?!
同僚们的表情开始变得惊恐了。
一群人正被雷了劈般面面相觑的时候,正巧谢初大统领禀完事从御前回来了。
进门见他们这副失了魂的样子,不禁有点纳闷:“这是被谁揍了?怎么都让打傻了?”
同僚抱着心里仅存的那丝理智,僵硬地转过脖子去问:“统领……那个,咱们武英殿的门面,楚珩……?”
谢初顿时省得眼前是怎么一回事儿,于是点点头,云淡风轻地道:“哦,你们说楚珩啊,他还有个名字,叫姬无月,你们应该都认识吧。”
“…………”
他们低头看了一下自己脚下这片宽阔的空地,如果没记错,当初钟平侯府的二公子第一天拜殿的时候,他们就是聚在这儿,提刀带剑,要给这个叫“楚珩”的新人一个下马威。
来武英殿,总要打两架,好称称有多少斤两吧。
“………………”
武英殿上到总教习,下到新人近卫,集体沉默了三天。
再后来,大家缓过来劲儿了,心情就变得十分复杂,一方面有点惊恐,然后渐渐地又开始小得意,和大乘东君当了三年同僚,同来同往,这说出去,可太有面子了!皇城禁卫军拿什么跟咱们武英殿比?弄个什么精锐卫队和天子近卫营打擂台?哼!我们武英殿“门面”一人挑他们八个队不在话下!
血气方刚的年轻子弟,没有哪个不尚武的,漓山东君姬无月一直都是他们心中最为崇敬的存在,能有机会见一面都心满意足了。现在竟得知大宗师就在自己身边,而且还如此相熟,惊愕之余,不禁又都有点想见见了。
只是楚珩一连好几日不见踪影,大家捏不准他心思,不免有些忐忑。楚珩已经揭下面具,变回了可望不可即的漓山东君,再次见面,还能和从前一样吗?而且当初……
辰初时分,武英殿里。
大家用过朝食,忙着领各处当值的令牌,这些天殿里的话题说来说去,还是绕不开他们的“门面”。
一人说:“当初幸亏大统领有先见之明,一天三趟地跑来武英殿巡视,又禁止同僚私斗。最关键拦住了我们不让给下马威,要不然秋后算起账来,不就完了吗?”
近几天大家都在细数从前和楚珩相处的种种,好互相确认一下自己应该没欺负过山花。
一人感叹:“唉,就是不知道东君以后还来不来武英殿。”
另一人又有点愁:“背后说过他花瓶算是欺负吗?”
一群人正讨论着,托着头蹲在一边种蘑菇的陆稷忽然出声道:“你们都别说了!你们这算个什么?”
陆稷焉头耷脑:“楚珩来武英殿的第一天,我原句原话地转述皇城禁卫军骂他小白脸,还打听他喜欢什么样的人!最关键我当着他的面,说要是连他都打不过,还留在武英殿干嘛,干脆回老家种地算了!”
陆稷话音刚落,众人还未及开口,一身天子近卫服的东君忽然应声出现在视野里,他抱臂斜倚在殿门边,眉目舒展,笑盈盈地望过来,说:“谁要回家种地?”
第199章 还债(一)
昨日午后方婧慈入宫面圣,楚珩从明承殿来了御前,一连躺了好几天,他自觉歇得差不多了,便打算回到自己的御前侍墨任上了。
御前俸禄不少呢,他得挣钱养家糊口。没办法,谁让楚夫人干的活没俸禄拿呢,偏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难养得很,楚侍墨只好御前伺候以补贴家用了。
辰初来武英殿领天子近卫当值的令牌,楚珩走到门口,刚和看大门的小章点头打了个招呼,把小章飞到天外的魂儿拽了回来,就又听见陆稷在里面瞎嚎。
没一个省心的。
楚珩听得无奈又好笑,顿时起了逗逗他的心思。
“是打完再种地,还是直接就回?”见陆稷呆愣愣地看着他不说话,楚珩又笑着添了一句。
武英殿里齐刷刷地安静下来。
一群人的脑子已经丧失了思考能力,竟无法判断东君这是开玩笑,还是动真格的,全都惊疑不定望着他。
楚珩这些天已经被各色眼神看得麻木了,站直身体,迎着一众目光走了进去,随口问道:“谢统领在殿里吗?”
“没。”陆稷嘴比脑子快,下意识地答完,又回过神来了,蹲在地上仰头看着楚珩,结结巴巴地说:“……楚、楚,咳……那个,你怎么来了?”话音才落,他嗓子一滞,懊丧地想这都说的什么跟什么呀,武英殿楚珩难道不能来吗?
楚珩莞尔轻笑,径直走到他跟前,悠悠道:“我来送你回家种地啊。”说着就要伸手去摸腰侧的佩剑。
“……”
陆稷懵了懵,脑筋轴住了转得慢也不是没有好处的,这会儿他都想不起来要慌张失措了,嘴巴一张,下意识地就辩解道:“我、我那会儿不是不知道吗?”
楚珩挑着眉梢,笑着抚了一下剑柄,点头说:“现在知道了应该不算晚吧。”他指尖从剑鞘上移开,朝陆稷抬抬手指,示意他从地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