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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 第123节

    卓思衡只道:“当年我入京是什么光景你是见过的,如今过桥的人成了建桥的人,当然知道行人想要什么样的桥了。”

    “可是,大部分官吏不都是这条桥上走过来的么?唯有大哥你想到了。”

    “今后会有更多这样的人。”卓思衡笑道,“我是真心相信这一点的。”

    第170章 巧拙无施(二)

    佟师沛虽然这样说,但国子监里外却是比从前乱了许多,也有学子颇为不满意,觉得清净搅扰,卓思衡倒能理解,只把给外州省试学子方便进出的门单独开一个,重新设计了一下动线,出入人少了,便少经过些寻常学生读书的地方。

    此时在太学里备考的学生除了卓思衡自己的亲弟弟卓悉衡,还有囫囵认下的“远房表弟”宋端也已入京,他本住在自家在帝京的宅内,却也非得凑热闹来这里读书。还有个人卓思衡倒不意外他会来,当初在瑾州弊案中身先而勇的鲁彦也到了省试这一门槛,他家中贫穷,卓思衡便留他在自家居住,可他要强,只在远处租了个小屋,每日来国子监习读。

    卓思衡收到潘广凌的来信大多是报平安,如此总算能细细问问道阶书院和瑾州州学如今的情况,但也等到考试后,在这之前,还是让考生们安心读书的好。

    考生是要心无旁骛的,太子和越王倒是不必如此,他们两个人即将一前一后成亲且出宫立府,有了自己的府邸与家庭,因也是皇家这些年少有的喜事,皇帝特意大度得表示,众人无需太过小心避嫌,且去替他儿子们添添喜气,吃个酒送些薄礼,也当是让自己也高兴高兴。

    皇帝一开口,就解了许多人的茫然境地。

    其实不怪大臣们为难,眼下这批大臣,即便是自景宗朝的老臣,也未有参加过储君或是皇子公主的嫁娶典仪,尤其是太子和越王的婚事连着办,不送礼又不太好,送了也不好厚此薄彼,若是被当成试探或者交好,却也得不偿失。皇帝的话便是告诉所有人,都来都送,以热闹为主就行。官员们立刻活络起来,有些人是真的存了试探的意思,有些人也确实只觉得难得的喜事,总要凑个热闹。

    太子成婚的规格终究要高一些,可以在宫中宴请群臣,卓思衡和卓慧衡因官职和受封都得以入宫参加。参加太子的婚宴是件很奇妙的事,作为卓思衡,总有种自己捡回来的孩子终于承认的既视感,可心中又担心他将来是否能夫妻和顺生活幸福,这份快乐里也带着对未来的忧思。

    “也不知道太子妃是什么样的个性,和太子合不合得来……”

    在目睹新婚夫妇向帝后叩拜的大礼后,卓思衡忍不住低声感慨。

    因是家宴,故而座位不以职属只以家姓而分,卓思衡同慧衡坐在一处,讲话也更方便。

    “我从前也没见过太子妃,不知她是什么样的心性。不过既然长公主做媒,她也不会给自家娶进门不合适的姑娘。”慧衡本想笑话哥哥这话说得像是个婆婆,可见哥哥是真的在担忧太子,又立即真的实话实说,“再说,太子殿下寻常也不怎么与人交往,皇后也甚少招女眷入宫伴驾,有长公主相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这些卓思衡怎么会不知道呢?但也不是知道就能免除忧思的。

    大喜的日子,他也只能不动声色四处看看来缓解这种不合时宜的心绪。

    只见今夜果然与从前水龙法会的宴会全然不同,光是高座之上帝后身边就站着十余名披甲执锐禁军,殿前司指挥使杨真更是亲自护驾与帝座侧,以手按刀,目下警觉。

    不过回头再想想,寻常宫宴也确实戒备森严,但那日因在行宫,又在高台之上,不便护卫,或许刺客就是找准时机才下手。

    卓思衡再去看皇后,虽然她自那次生死之际后瘦削憔悴许多,然而今日儿子成婚,皇后身体也恢复不少,竟也了几分从前的雍容万仪之感。

    但皇帝四周除了皇后和侍卫,也太寥落了些,与之前宫宴实在没得比。

    “怎么罗贵妃和赵王与丹山公主都没来?”慧衡也注意到了。

    “我听方则说,赵王在上次受惊后一直不大好。”卓思衡和佟师沛两个大男人,对内宫所知甚少,但总有些风自宫内透出来,虽不至于刻意宣扬,也没有额外隐瞒,大家耳中多少听到些风声,“似乎是惊厥过度,难以安眠,又屡屡噩梦惊扰。丹山公主也是如此。想来罗贵妃怎好放心?”

    “两个孩子……也是可怜。”慧衡叹息摇头道,“再来这样的地方又是想起那一幕来,怕是更要难以成眠。”

    卓思衡点点头,四下再看,正见太子在皇帝的属意下去拜见沈相。

    沈相的身体在这次风波后大不如前了,他平常已是一个帕子不离手,咳嗽时文雅地盖住口鼻,皇帝见他如此也心生怜悯,寻常议政多有赐座,今日又叫太子垂拜,沈相忙起身相让,卓思衡坐得远,也不知皇帝温言说了什么,沈相竟也站下受了太子这一拜。

    “哥哥,你觉得沈相……是支持太子的么?”慧衡问道。

    卓思衡低声道:“无论哪个做了皇帝,只要沈相仍未致仕,他便会是顾命大臣,何苦去冒这种风险?真正想早些做出选择的,大多是那些高地不就的,又或者是见过当年景宗一朝储位风波,知道何为一朝天子近臣一朝苦地囚犯,不愿再在中间蹉跎了的。更何况皇帝本就是权力的消耗品,原本皇帝看着还能长命无忧,谁知遇刺后身体大不如前,可朝中他拔擢的这些臣子都还在当打之年,当然不愿意如沈相一般乐天知命了。”

    但卓思衡看皇帝的举动,似乎不只是让太子见过沈相,今日坐在他近前的都是一二品大员与各级大学士,皇帝一一让太子见过,似乎还有吩咐,难道他是想安排太子和朝臣再熟悉熟悉,好以后着手工作?

    是了,太子如今立府成婚,推脱掉了开府的内臣安排,皇帝要是再不给些差事,那可就显得这个爹当得小心翼翼又太没劲了。

    不过也可能是赵王真的比想象中严重,皇帝终于死心,也肯老老实实为这个虽然不是自己首选,然而却也还不错的继承人安排。

    无论哪种,对太子来说都是极好的消息。

    不一会儿,皇后便表示身体欠佳,只能由女儿青山公主陪伴提前离席,皇帝倒是精神和心情都不错,大概是做了家翁的喜悦还是真实的,几轮亲贵的盒酒他照单全收,最后不免有些不胜酒力,只是笑容始终挂在脸上。

    或许是气氛难得高涨,好些亲贵都表示想亲送太子出宫去到自己的东宫府上,再闹上一闹,太子有些不好意思,可皇帝却说机会难得,该有些热闹和欢快,一时有些年轻官吏也跟着凑热闹,卓思衡只远远看着,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太子其实没有看到得那样喜悦……

    今日皇帝高兴,出宫前赐下所有人可御道行车的恩典,但由于马车太多,一一安排的当下,许多人也只好在皇帝离去后的宫中苦等。卓思衡同慧衡待了些许时候才登上马车,可坐上去一会儿,周围的嘈杂不知怎么渐渐消失,只听见秋日夜风簌簌梳理叶子的响动,卓思衡觉得古怪,他常走这条御道入宫,哪有这么多树,正待他探头遇问,确是马车先停下,自外面探进来一个脑袋。

    “卓侍诏哥哥,是我,别慌。”

    青山公主刘婉吓了卓慧衡一跳,她只远远见过公主,还是第一次这样近,卓思衡却见怪不怪,只当自己又一个妹妹冒出来,失笑道:“是你哥哥要你给我带什么话?”

    刘婉摇了摇头道:“是我母后想见你,她说经了这些事,你一定有好些问题想问,今夜便是最好的机会,没人会发现的。”

    慧衡有些惊愕,卓思衡也确实没想到,可时间宝贵且拖久不宜,他便不再多问,吩咐慧衡等待,自己跳下车来,由刘婉引路。

    此处是自宫中出去的夹路甬道,连着个不知名的小花园,这个时辰甚少人来,今夜又是喜宴,宫中所有巡逻守卫与宫人都绕着皇帝忙碌,他们只几步开外,就有一雨阁,内里没有灯火烛光,刘婉示意卓思衡进去,而后低声道:“我和你的妹妹就在这附近,咱们假装宴会后在此见面相邀散心,今日亲贵很多,也不算稀奇。若有人来巡逻,我会大声告知你和母后的。”

    卓思衡心想果然是皇后的安排,确实足够周密。

    他从来没有单独见到过皇后,也知道这是极其越矩的行为,一向平静的他也有些许紧张。可皇后也不是冒失唐突的人,有此安排必然有她的道理,再加上卓思衡也确实有几个只有皇后才能回答他的问题。

    说是雨阁,可因为年久无人,这里大概只做存放物品的地方,故而灰尘气息极大,内里也不甚宽敞,而黑暗之中却有一点微光。

    定睛看去,是皇后座侧只有一小盘萤石略略发光,她见卓思衡到来,缓缓起身,卓思衡正要朝她先拜,却猝不及防见皇后先躬身纳拜道:“请卓大人受下本宫此礼,你屡次三番救下我的孩子,身为母亲,理当谢您再造之恩。”

    卓思衡没有办法去扶皇后,这实在太失礼了!可他又着急不敢受礼,只能赶忙回礼道:“皇后千万别这样说,今日会面难得,你我还是赶快说些要紧的吧!”

    皇后回直脊背,微微笑道:“卓大人宅心仁厚,我儿有你辅佐,才真是皇天授意。不过眼下确实非多礼之时,卓大人,我有一事需要告知予你,皇帝已定了你来年去到吏部主事,吏部虽好,却也有一览众山小处的万险千难,我想你若能早些知道也好早做筹谋。”

    第171章

    在回去的马车上,慧衡一直不敢打搅沉默的大哥,他似乎在思考非常重要但也让他格外困惑的事情,而这样迷茫且深沉的表情在卓思衡脸上是不多见的。

    卓思衡在短短一面的时间里接收了太多令他猝不及防的信息,即便是他,也需要时间梳理。

    比如这第一件,就是他所始料未及的。

    “吏部?”卓思衡本想说他的事不重要,先聊皇后皇帝和太子你们一家的破事吧,可当皇后说出吏部时,他还是大吃一惊。

    原本他以为皇帝会安排他去到一个六部里有实际职权的部门直接做个侍郎二把手,这是又稳妥又适合培养自己实权信臣的路数。可吏部这也太“一步登天”了些。

    皇后颔首道:“我不会对自己儿子女儿的救命恩人有半句虚言。大人能得此高位,是福也是祸,但我相信以大人的宏略良才必能逢凶化吉,我们一家三人也必定会与大人同道进退。”

    皇后今日并未用本宫自称,以“我”降格,处处以表对卓思衡的感恩,卓思衡几乎就要受用不起,但也不想浪费时间去讲究虚礼。吏部就吏部吧,他想,今后怎么走怎么办,他再自己斟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问题。

    “皇后娘娘,两次遇刺皆冲您与太子而来,我想您今日见臣,必然是有真相相关告知。臣的他日不足为虑,但若不知晓来龙去脉,陛下又不愿查证,只怕您与太子公主的安慰便无法保靠,若您知晓,请务必告知,臣定当尽心竭力。”

    “大人明鉴,我确实是不愿见大人于黑暗中摸索为我儿尽力,可之前实在身体和时机都难以讲述,今日定然会将真相告知。”皇后凄然一笑,带着悲伤的神色开口道,“大人是否知道阿婉并非我亲生?”

    卓思衡点点头,这事不算什么秘密,但皇后与公主的母女之情却无可辩驳,公主在遇刺时更是舍身救母,没有多年的情谊,断不会如此。

    “其实这件事,同她生母有关。行刺我与煦儿的人,正是阿婉母亲的手足,也就是她的舅舅与小姨。”

    虽然知道这是个惊世秘密,卓思衡还是愣住了,皇后用虽快却清晰的语速继续讲道:“相信以大人的聪明才智不难知晓,当年我被迫嫁给一位幽禁中的宗室子弟,是家族的无奈之举。先帝膝下无子,群臣保奏那时还是罪子的当今陛下能承嗣继位,先帝如何肯?他原本是想,先假意答允,并为当今陛下指婚做出样子来,再由这位太子妃博取信任,私下搜罗其不当之处,若没有也可以网罗织造些莫须有,由她出面佐证,这样罪出有责证据确凿,他再行废立之事,名又能名正言顺又能堵住群臣的嘴。”

    “皇后娘娘的家里被迫承担此职,恕臣直言,是否贵府在景宗朝时也是式微,才被选中如此注定为弃子的人选?”实在没有时间虚与委蛇客套,卓思衡想到什么便直言不讳。

    皇后欣赏地点点头:“不错,大人如此聪慧,我们更能省去许多解释的时间。我钟家虽在太宗一朝有过救驾之功受封,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又并非开国元勋,虽是听来显赫的昌国公一门,然而并不受景宗器重,我姑姑是景宗的皇后,景宗也并不愿得罪世家大族,只怕狗急跳墙,于是景宗便要我家出一位机敏的适龄女子承担此任,而我家只有我一人待字闺中,我父母虽是千般不愿,皇命加身,也是无从选择……我心中虽有怨怼,但为家族,也只好如此,别无他路可走。”

    皇后讲述自己命不由己的过往时并没有太多悲恸,她很平静,也很泰然:“但我在新婚当夜见了当今圣上,心中却萌生了一个念头,我想景宗以为自己可以掌握他人的命运,难道我便要接受这个结果么?”

    “所以是皇后娘娘主动将事情告知了陛下?”卓思衡当即明了。

    “是的,新婚当夜我便将自己的使命和他即将遭受的命运和盘托出,当今陛下那时不过刚刚弱冠,可听罢却并未慌乱,沉默许久后,他问我,是否愿意冒天下之大不韪,同他试一试能不能闯出这绝望境地。”皇后轻笑道,“我可以告诉大人一句大逆不道之言,我对陛下,从未有过男女之情,却对他甚为欣赏,须知那样的境地,一个人可做出如此应对,我想自己虽不能与良人共度和满一生,可若与此人创下新天地来,也不失为一种夫妻情分。于是我便答应了。”

    这很符合卓思衡对这位顶头上司的认知,能在如此绝望的情况下有今天的建树,他绝非庸人。不过现在看来,若没有眼前这位同样胆略才识与之匹配的女子襄助,他也未必能直达九天。

    “可是,景宗是何等多疑,一个世家的女子,他又不甚了解,所以他也同样派了人监视我。”

    “是阿婉的母亲?”

    皇后点点头:“她母亲原本是景宗近臣的女儿,在宫中做女官,同我一道赐给当今天子,入嫁当时的南楼。我与圣上当年第一件事,便是想着先收服她。与我不通的是,阿婉的娘亲……是真的对圣上情根深种。”

    那她的死可能就不是意外。卓思衡想。

    “我们三人起初的谋划很顺利。我悄悄给景宗密函,告知他圣上平日里的错处和把柄,阿婉的娘亲也是一样,将我说得谎话当做真实禀告,于是景宗便真的相信。其实也是他于病中不似从前般强腕,否则以我们三人当时年纪和心胸,未必是他全胜的对手。”

    “景宗得位不正,最猜忌防备旁人的口舌,同时也最依赖各种密奏,听闻那时他只用密函和心腹往来,他愿意相信这样的来源也是常理。”卓思衡听得手心冒汗,觉得当时这三人必定日日夜夜犹如悬丝狂奔般惊心,也是胆略惊人。

    “先帝也确实像是大人所说,他心胸狭隘,最忌旁人言及他帝位来路,每有听闻,都要大兴刑狱,其实朝中早有非议,故而其实拥立当今陛下的呼声也不会那样的高。毕竟各地藩王也都蠢蠢欲动,有子嗣的,更是早早表示想将孩子送到国子监读书来。”皇后缓缓说道。

    藩王子嗣?国子监?怪不得当初皇帝的反应如此微妙,原来是这一节!卓思衡恍然大悟,又继而静听。

    “我们的计划很顺利,我又暗中联系了家人,我家人因不满景宗对待,又加上姑姑已去世多年,早没了牵绊,于是便打算帮助我们,好让我家也能一扫阴霾重归荣门……”皇后的语气忽然低缓,她摇了摇头后,又坚决道,“于是后来我有了身孕,也是家人帮忙才瞒得下来。直到那日,景宗以为自己终于搜集了无数当今圣上在南楼幽禁中的‘罪状’,假意宣称在大朝当日要封其为太子而召见,再由我与阿婉的娘亲二人齐齐于百官前告罪。但到了那天,我们三人却是有备而来,当今陛下表现得全无对杀父仇人的任何怨怼,至纯至孝,并无半分行差踏错,与平日我们所报的‘时时怨怼情难自抑’全然不同。”

    卓思衡忍不住道:“而皇后娘娘与阿婉的娘亲也并未像景宗安排一样出面指正,而是从善如流与陛下一道做得贤妻。”

    “是了。那日当真是好险……”皇后似回忆的慨叹般说道,“景宗本就病重,强撑上朝只为看自己期待的‘好戏’,然而事与愿违,我与阿婉的娘亲皆怀有身孕,继立当今圣上的理由又多了个无后嗣之虞。他知道自己遭受了背叛,当即就要暴怒,然而到底身体不继,当成晕了过去。我家人便趁热打铁,群臣商议之下,要当今圣上暂且不必回去南楼,就在宫中侍疾,等待过继景宗一脉的典仪和太子的加封……其实我很担心圣上一时无法忍耐,对景宗报恨,但我也是低估了他的隐忍之心,他心中牵挂自己的妹妹,也不只是为自己在苦苦忍耐。”

    卓思衡自己也是哥哥,如果是他,他也会忍耐,但心中恨痛定然灼炽折磨……

    “景宗这一病下就是几个月,我家也终于如愿以偿得以风光。现在想来,不过是富贵如泡影罢了……陛下在这期间逐渐染指了权柄,景宗偶尔醒来,见到的也是衣不解带照顾他的孝子,竟也又气又惧,屡屡昏厥。他还想再召藩王世子入宫,也无人听从,大臣此时都已站定,若再改换门庭,他们也得不偿失,自然都糊弄先帝罢了。景宗无法得偿所愿,便想要报复我与阿婉母亲两家,我家自是已成气候,而阿婉母亲的家中,却是忠于景宗,只将她视作叛徒……”皇后的声音终究还是悲哀了下去,“我与阿婉的母亲相继生产,一子一女,何等平安顺遂。但阿婉的母亲却在家人催逼之下,忧思苦痛,不得成眠,产下阿婉后便撒手人寰……”

    卓思衡也心中酸楚,一道叹息,可他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忙问:“那是否是她的家人误会了什么,把娘娘您当做凶手才屡屡做出这种行凶之事意欲复仇?”

    “大人只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是被当做了凶手,但并非是他们一家的误会,而是景宗最后故意为之,好让他们寻衅复仇,也要我这个叛徒终生不得好过……”皇后并未露出任何嫌弃的神色,但也没有愧疚,她只是很平静地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事实,“我知道这件事后为时已晚,他们家又素来对景宗忠心不二,只是多年未曾发作,我竟也少了防备,后来……就多亏大人您救下我这一儿一女,让我不至于因自己的疏漏而悔恨终身……”皇后说罢又是一礼,她也不为难卓思衡,很快又起身道,“后来的事大人应该也差不多知晓。陛下自然是不愿意这样的事为人所知的,他和景宗一样,也是忌讳颇多,故而对我与我家那些知晓全事的人,也是诸多忌惮。”

    卓思衡想了想,这话依理本不该说,但他还是决定说出来:“陛下……应该感念娘娘的恩德才对。”

    换句话说,他是真的有点忘恩负义了。

    皇后只是无所谓般笑了笑:“大人,我且问你,我是一生做一个囚徒的妻子被关在南楼中好,还是今日虽不受敬重且如履薄冰,但仍有机会看见一双儿女各有天地更好呢?若你是母亲——我知你身为长兄,与父母也无所相异——你会如何?”

    卓思衡愣住了,其实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皇后眼下这样,等那个没有情分的老公闭了眼,她是还能和一家人有福气可享的。她的人生早在被景宗操纵时就失去了选择,可她还是做出最合时宜的选择,并且虽然不尽如人意,仍是替自己与骨肉创下了新天地的可能性。

    卓思衡当即俯身行礼道:“臣的见识不如娘娘,受教了。”

    皇后欠身让过,还礼道:“大人无需多礼,我发此问,不是想让大人钦佩。我这一生,已是蹉跎,能见我一双儿女不至于重蹈我覆辙,便是最大的安慰,有大人在侧襄助,我相信他们必不会似我一般始终都作困兽,定能有一飞冲天的那日。我且期盼那日,能光明正大感谢大人,与大人再行叙谈。我相信,定能有那日的到来。”

    第172章

    太子的东宫就在自皇宫出后沿着朱雀大街直行,再朝深处的东侧,占据近半个街道的太子府挂满绵延的火红囍字灯,又穿了鱼龙灯在道旁,长公主将这里妆点得恍若元夕佳节一般热闹,好些百姓均来凑热闹讨赏,宫人每个时辰自府内出来一批,将瓜果干碎混着铜钱夹杂万千张蜡染的彩纸齐齐抛洒,每到这时便会传来庆贺的高呼。

    许多意犹未尽的宾客已簇拥着太子和太子妃的车驾归来,门前负责引客的宫人忙得不亦乐乎,但他今日似乎也拿了足够赏钱,哼着歌一路小跑,每一步里都蹦出阵阵欢快。

    “大哥,我们不进去么?”

    “不了,看看就好。”

    卓思衡望着在黑暗中闪烁着金灿灿灯火的东宫,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回答妹妹。

    卓慧衡便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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