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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86节

    “……江停,”严峫失声道:“江停!”

    江停手一松,在枪落地的同时顺着后坐力向后仰倒。

    严峫踉踉跄跄冲上前,尖利的怒吼变了调:“江停!醒醒,看着我!看着我!!”

    “江队,严队——”

    “严队!”

    “他们在那!他们在那!!”

    远处河滩尽头,晃动的光点迅速靠近,那是搜救员在向这边狂奔。

    但严峫什么都看不见,也感觉不到。

    他怀里抱着自己的整个世界。

    “……”江停嘴唇一动,似乎说了两个字。严峫发着抖低下头,只听他又重复了一遍,说的是:“真好。”

    他指尖在严峫硬朗的侧脸上滑落,其实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了。

    真好。

    无数战友的身影出现在半空中,带着熟悉又喜悦的笑容,向他张开双臂。江停也微笑起来,举步走向那些欢声笑语与斑斑血泪交织、累累功勋与纷飞战火错落的岁月,最后一次转身回眸。

    严峫跪在地上,抱着他的身体,在一声声竭力大喊着什么。

    你还活着,江停想。

    这真的很好。

    第153章

    吱呀——

    土屋陈旧开裂的门板被推开, 一个身量瘦弱、头发枯黄, 看着最多五六岁的小男孩, 双手捧着与身高极不相称的一塑料盆水,摇摇晃晃跨过门槛。

    盛夏的正午,村子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 安静的土路上只听蝉鸣声声喧杂。骄阳穿过茂密的红杉树,斑斓洒在前院,满盆水随着小男孩踉跄的步伐泼泼洒洒, 反射出晃动的金光。

    终于他停下脚步, 吃力地弯腰把水盆放在地上,一双粗糙干枯的小手捞起毛巾, 抬头怯怯喊了声:“爸。”

    破竹椅上躺着一具类似于人形的物体。

    这真的只能说是类似于人形了,他全身瘦到变形, 流着黄脓,注射造成的溃烂蔓延四肢, 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气味;如果不是一张脸还勉强保持着五官轮廓,任谁来了都无法把眼前这个怪物跟人联系到一起。

    “爸,”小男孩提高声音又叫了句。

    男人没有反应。

    小男孩犹豫一会, 用力拧干毛巾。

    他已经做得很熟练了, 用毛巾从男子脖颈开始擦拭,在手臂静脉附近溃烂最严重的地方小心点蘸,将泛黄的毛巾在盆里洗净又拧干;他殷殷勤勤地重复上述步骤,就这样一点点地把他爹全身能擦的地方都勉强擦干净,直到满盆水已经变得浑浊不堪, 男子都保持着怪异的安静温顺,没发出往常那样痛苦的呻吟声,哪怕只是一丝。

    小男孩不懂,他还太小了。

    他只欣喜于自己今天没有挨打,然后费力地端起水盆,尽快溜回了屋。

    傍晚,下地的人们陆续回村,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都冒出炊烟。木门再一次开了,小男孩端着一只豁口碗,盛着能见底的清粥和脏兮兮看不清已经腌了多久的咸菜,蹭到整个下午都没有移动过的男子身边,小心翼翼道:“爸。”

    他爸没有反应。

    “……爸!”

    男子还是一动不动,僵硬的脸上泛着青灰。

    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突然攫住了小男孩幼稚的心:“爸,吃饭了!……阿爸!阿爸!”

    碗啪嗒一声翻倒,清粥流到地上,淹没了树下的蚂蚁。

    “醒醒呀,阿爸!”小男孩疯狂地扑上去摇晃男子,尽管这具躯体已经散发出了与平常不同的另一种腐臭味。左邻右舍闻声推门探头,窃窃私语声从四下里响起,小男孩凄惶的尖叫:“爸!你醒醒看我呀!阿爸!求求你,阿爸!!”

    “求求你!!求求你——阿爸!!”

    嘶喊划破村落,渐渐变成嚎哭,久久回荡在灰青色的苍穹下。

    记忆化作尘土,奔向垂暮远方。

    “……这男娃全手全脚的,怎么来三四年了都没被领走?”

    “憋提咧,大半个村都抽白面,这家死一个,那家死一个,他家死了个干净……”

    “谁知道有没有病!都不敢跟他沾!”

    ……

    小男孩坐在低矮的土墙头上,身后夕阳西下,为他的鬓发和耳梢镀上了一层金光。

    “喂!”

    他觅声回头,几块石子迎面扔来,打得他差点摔下去,那帮拖着鼻涕的小孩尖叫:“丧家精!丧家精!”然后嘻嘻哈哈跑了。

    小男孩默不作声,揉了揉生痛的细细的胳膊。

    夕阳将他孤独的身影拉长,随着风沙,投向荒芜的田野。

    “江停!”远处传来福利院阿姨不耐烦的尖叫:“过来!有人找你!”

    不知想起什么,小男孩黯淡的眼底倏然一亮,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突然焕发出了希望的光彩。他一骨碌跳下墙头,疯了般拔腿狂奔,一双小脚呼哧呼哧地拍打在地上,穿过空洞倾斜的平房,穿过坑坑洼洼的操场;短短那一段路在梦中仿佛漫长得没有尽头,终于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无比熟悉的福利院大门由远而近,小男孩乌黑的瞳孔渐渐睁大,迸发出喜悦的光彩。

    他看见了。

    就像梦中幻想过的无数次那样,门外停着一辆他这辈子见都没见过的小汽车,通体铮亮,闪闪发光,而他的小伙伴正被大人领着,笑容满面地张开双手。

    “我来接你了,江停。”

    “说你永远不背叛我,我就带你走。”

    ……背叛你,江停模模糊糊地想。

    累累伤痛化作酸楚的温水,将他身体浸泡在其中。同时他的灵魂却仿佛悬空在云端上,高处闪烁着朦胧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有人在哭,有人在叫,更多人在喊他的名字。脚步伴随着铁床轱辘滚动声在地面上纷沓乱响,但那些都已经很恍惚了,仿佛在无形的屏障外离他越来越远。

    记忆的深海席卷而来,覆盖最后一点梦境。

    “你开心吗?”年少时的黑桃k笑嘻嘻问。

    闻劭很少这样笑,他从小就是矜持的,有风度的,浑身带着某种不动声色便能让人自惭形秽的东西,连玩得最开心的时候,也只是稍微抿起嘴角,将带着一丝笑意的目光专专注注投在江停身上。

    “江停?”他就带着这样不加掩饰的笑容又问了一遍,“你开心吗?”

    可能是码头,也有可能是工厂,背景环境已经模糊在了记忆深处。江停记事很晚,年幼时的很多片段最后都支离破碎地褪色了,只有少数刻骨铭心的细节还烙印在脑海里:他只记得自己瞪大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一群看不清面孔的大人围在空地边缘。

    空地中央,几个被捆住的男子翻滚在地,互相撕咬,发出野兽般神志模糊又疯狂的痛叫声。

    几支注射器掉在地上,针头上还挂着血。

    “你不够高兴,”黑桃k含笑说,然后转向手下,自然而然地吩咐:“给这几个绑匪多打两支。”

    有人再次端来托盘,盘子上有空注射器和白色的粉末。小江停目光落在上面,他不受控制地认出了那是什么,很多年前盛夏刺鼻的腐臭和一轰而起的苍蝇再次出现在眼前,躺椅上溃烂流脓的父亲闭着眼睛。

    他认出了那是什么。

    “你开心吗?”黑桃k高兴地问,“江停?”

    白粉溶化在注射器里,针头刺进静脉,恶魔的液体被一点点注入血管。这场景与记忆深处的某段画面相重合,注射器中液面一点点降低,全数映在当年那个端着大水盆的小男孩仓惶的瞳底。

    “江停?”

    ……

    “开心,”小江停发着抖,声音细细地说,“开心。”

    黑桃k把他紧紧拥抱进自己怀里,脸上洋溢着深深根植于灵魂深处的亢奋和满足。

    “我也很开心,罪魁祸首终于得到了惩罚,再也不会有人敢对我们下手了……你看,不论是控制还是摧毁一个人都那么简单,真令人着迷。”

    小江停一下下呼吸着,却压抑不住奇怪的颤抖。

    “你会想我吗,”小伙伴在他耳边小声说:“我要去美国啦。”

    ……美国?

    “那边的配方更好,技术更先进,你要在这里好好等我喔。等我回来的时候,一定能带回非常厉害的新药,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连那帮胆敢对我指手画脚的老头都想象不到。”

    他又笑起来,亲亲小江停柔软的头发,眼底闪烁着孩子渴望新玩具似的光芒:

    “到时候所有人都要被我指挥,听我号令,我是他们的国王。”

    “只有你,是与我平起平坐的兄弟——”

    ——只有你是我的兄弟。

    耳边闻劭的昵语渐渐成熟,变得浑厚低沉。时光在眨眼间流逝,江停的肩膀变宽、身高拉长,他再次置身于那喧杂的庆功宴上,抬头时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了成年后自己苍白的面孔。

    地狱中熟悉的低语正透过手机传来,混杂着电流沙沙作响,像恶魔在耳边含笑呢喃:

    “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新药吗?我带着它回来了。”

    “传统的生物碱终将被合成品所取代,和那帮老头一起走向坟墓,被时代掩埋。江停,抛弃吴吞吧,他注定活不久了,未来是我和你的。”

    身侧同事打闹,大笑,起哄,敬酒,所有熟悉的热闹都被一道透明玻璃隔开了。整个世界突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落地窗边,凝视着自己乌黑颤抖的瞳孔。

    身后传来脚步声。

    那个一脸桀骜的年轻刑警似乎有点局促,举起酒杯,嗫嚅着说:“那个,江队……”

    江停看见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动了。

    他很完美地控制着自己,拿着手机头也不回,只抬手向后一摆,五指微张掌心向外,是一个带着明显命令意味的拒绝姿态:

    “我知道了,去吧。”

    年轻人踌躇张口。

    江停加重语气:“去吧。”

    年轻人开口僵在半空,脸色忽青忽白,看上去有点滑稽。不过还好他没再多纠缠,转身轻一脚重一脚地离开了这里,走向喧闹的人群,走向欢腾的庆功酒宴,很快被更多兴高采烈的年轻警察们拉走了。

    江停挂断电话,回头望去。

    没有人看见他眼底闪动着怎样的神情,他就这么笔直站着,目送严峫回到正常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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