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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38节

    江停站在大门前回过头,半边侧颊融在初冬黯淡的天光里,平静地道:“对你的危险可能会比较大。”

    杨媚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江停到底从那短短几页分析报告中看出了什么,晚上韩小梅过来ktv,俩姑娘愁眉苦脸地膝对膝坐着,内心充满了担忧和忐忑。

    严峫在市局关押室里安全吗?

    江停连夜奔赴是去哪里?

    事实上不仅杨媚和韩小梅,在偌大的建宁市里,还有很多人像她们一样辗转反侧,彻夜难眠。直到东方天际渐渐泛起鱼肚青,合衣迷糊了几个小时的杨媚突然被铃响惊醒了,蓦然蹿坐起来抓起手机——

    清晨六点半,一条未读消息来自于江停的新号码,只有短短几个字:

    【我知道他是谁了。】

    第115章

    建宁市。

    琥珀山庄九区二栋。

    天下着雨, 人行道的石板下汪着水, 车辆驶过掀起刷刷声响;尾烟和雨水粘在一处, 满世界蒸腾出令人眩晕的废气。

    一名身材矮胖、步伐蹒跚的老人穿着深灰色风衣,胳膊底下夹着公文包,撑着把宽大的黑伞, 走进小区楼下一处灯火通明的便利店。

    午饭时间店里冷清,老板不知道忙什么去了,只有他家小孩趴在收银台后写作业加看店。老人费力地收了伞, 抖抖水珠, 和蔼地问:“小朋友?”

    小男孩咬着笔杆抬起头。

    “你爸爸呢?”

    小孩指指后面。

    “帮我叫你爸爸过来,就说前两天借要紧东西的伯伯来了。”老人粗糙宽厚的手掌拍拍小男孩的头:“去吧。”

    小男孩上下打量他一眼, 疑惑地跳下板凳,跑向小超市的后门。

    老人也不急, 把一路上夹得紧紧的公文包放在柜台上拉开,取出一个银灰色的移动硬盘。就在这时店里叮当声响, 玻璃门又滑开了,外面的风雨裹挟着湿气和寒冷一卷而入——来了新客人。

    “?”

    老人手一顿,便要把移动硬盘塞回公文包。谁知这么细微的动作竟然被打断了,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他身后伸来, 准确又不容置疑地按住了老人的手:

    “给我也看看吧,吕局。”

    明明每个字都堪称柔和,吕局却霎时面皮一抖,瞳孔紧缩,随即转头看向来人——

    ·

    “辛苦了, 明天继续弄哈!”

    “明天见!”

    秦川挥别同事,在因为下雨而格外拥挤的晚高峰车流中且停且行,整整一个多小时后才开回家,冒雨疾步冲进楼道电梯。

    叮!

    秦川走出电梯,摸出钥匙准备开门,动作却突然微顿。

    “……”他望着面前熟悉的门牌号527,不知为何心脏无规律地紧缩起来,有几秒之间甚至不太喘得过来气,像是冥冥中预感到了什么东西似的。

    他用力吸了口气,平静下来,慢慢地打开锁,在吱呀声中推开了房门。

    客厅里没开灯,最后一丝天光与路灯透过玻璃窗,将熟悉的家具勾勒出淡灰色的影子。早上临走时匆忙扔在沙发扶手上的大衣还摊着,餐桌上放着喝了一半的冷茶,茶几上的鱼缸里金鱼倏然摆尾,反射出粼粼的水光;女人的黑白遗像摆放在冰箱上,面对着玄关,露出熟悉的面容。

    一道修长身影背对着大门,仔细打量遗照,听见他进来的声响,但没有回头:

    “你把岳广平的一撮头发带回去跟令堂合葬,确定她真的会因此而高兴么?”

    秦川长长出了口气——仿佛那块垒已经郁结于胸十多年,至今终于彻彻底底化作白雾,在半空中一瞬就消散了。

    “高兴的吧,我想。”他微笑着回答。

    秦川反手咔哒关上房门,脱了外套随手扔在了沙发上,活动了几下肩膀肌肉,衬衣下发出清晰的骨骼脆响,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表情却还是很彬彬有礼的:

    “久闻大名却缘悭一面,你好,江支队。”

    那年轻人转过身,赫然正是江停。

    这其实是非常荒谬又可笑的见面,但具体涵义有多讽刺,也许就像秦川那句“久闻大名、缘悭一面”一样,这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切身地明白。

    秦川似乎觉得很有意思:“你特意去家母的故乡拜访了?”

    “为了证实我对你身世的猜测,是的。幸亏我对岳广平三十多年前上山下乡的行踪稍有了解。” 江停淡淡地问:“你想知道自己到底暴露在哪么?”

    秦川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方正弘从你手中夺走药酒并打翻的那天,几滴药酒溅在了他的裤腿上,但却没从布料中提取出哪怕痕量的乌头碱。也就是说,你自称从刑侦支队借来那瓶剧毒药酒后试图饮用的口供是在撒谎,你当时喝给方正弘看的,是你事先调换过并藏好的,严峫那瓶原本无毒的药酒。”

    “整个中毒事件都是你精心策划好的一场戏,从提醒严峫使用药酒,到方正弘暴怒制止你使用刑侦支队借来的药酒,所有关键转折都像你预先设计好的那样来发展,而这场戏得以成功落幕的先决条件只有一个。”

    江停顿了顿,说:“你太了解方正弘和严峫这两个人了。你对他们在一个设计好的场景中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了若指掌——就像一年前,你冒充严峫的名义给方正弘送有毒药酒,并料到他必定会喝一样。”

    秦川苦笑了笑,仿佛有点无奈:“我就知道那天应该做戏做到底……临门一脚,不该软的。”

    “为什么当时怕了?”江停一剔眉角,问:“因为岳广平的死让你终于清清楚楚认识到,乌头碱是真能杀人的?”

    这次秦川真的笑了起来,一边笑还一边摇头:

    “不,不,乌头碱能杀人我早就知道。我只是觉得——怎么说呢?我想做的事情还没完成,我怎么能拿自己的命去冒险?”

    他就这么似乎有点遗憾的样子,绕过沙发想往这边走,却被江停止住:“站住,不然开枪了。”

    秦川定睛一看,果然只见昏暗中江停手上平平举着黑洞洞的枪口。

    “行吧,”秦川纯属礼节性地站住脚步,问:“你想知道什么?你告诉我,我说给你听。”

    江停问:“你是什么时候跟黑桃k联系上的?”

    用联系这个词应该只是江停涵养好,否则还有更多更难听的词汇来表达相同的意思,不过秦川也不太在意:“不,不是我联系他,是他主动来找我。”

    “主动找你?”

    “对,是我考上警院的第一个学期。确切的说,是在岳广平以‘父亲’的名义首次出现在我人生中的第二天。”秦川揶揄地耸耸肩:“早得出乎你意料吧,所以我才说久仰大名呢,江支队。”

    确实如此。

    如果真按这么算的话,秦川认识黑桃k竟然在十多年前!

    “岳广平是下乡当知青的时候跟令堂认识的?”江停问。

    “老套的故事。下乡知青苦闷时迷茫的慰藉,面对回城的重大人生选择,未来几十年间的良心拷问和终生遗憾……不值一提了。”秦川说,“我不知道岳广平是什么时候确定我的存在的,高考那年乡下的母亲突然去世,我开始接到资助,却从来不知道‘好心人’是谁。直到上警院才知道,原来好心人就是亲爹。”

    直到现在说起这段往事,秦川都有种微妙的自嘲。

    “岳广平也许是想等到我考上大学后再来相认,彼此情绪上都会稳定一些,但他没想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已经被黑桃k的人盯上了。也确实,当年他是恭州最有希望接任公安局长宝座的人,黑桃k不会放过那么有利可图的目标,所以在岳广平痛哭流涕来到我面前的第二天,黑桃k也出现了,问我:‘你知道岳广平当年抛弃你们母子是为了什么吗?’”

    江停眯起眼梢,目光上下打量几步之外的秦川,缓缓道:“你不像是会站在那里听凭他洗脑的人。”

    “当然不是。”秦川失笑道,“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否则我怎么会来建宁而不是去恭州?”

    如果去恭州,以岳广平的愧疚之心,即便不至于走后门帮儿子升官,也绝不会少做安排。

    但秦川没有——他来到建宁,从派出所实习警开始干起,这么多年来的血汗伤病是真的,功勋也起码有八成是真的。

    “他是为了他的前程,”江停轻声说,“所以你也要自己挣出一个不输于他的前程。”

    秦川没有否认。

    “十多年来你一直在跟黑桃k合作?”江停问。

    “哦,这倒没有。”秦川坦诚而又直截了当地否认了,说:“警院四年里黑桃k接触了我几次,希望我去恭州做岳广平身边的内应,策反他、掌控他、甚至有一天可以取代和毁灭他;我承认这个毒枭的煽动性和说服力都堪称天才,甚至一度差点把我洗脑。但到最后,我想要证明自己的欲望还是强烈到压过了一切,甚至包括对生父的仇恨。”

    证明自己什么呢?秦川没有说,江停也没有问。

    但有些事在聪明人之间不用点破,他们都知道——

    当年你抛弃乡下的女友,抛弃身为男人的道德和责任,以此来换取孤家寡人和位高权重的前程。而如今被你抛弃的儿子不需要依仗和乞求你,也能证明自己的能力,也能让你那张老脸上露出羞惭和后悔。

    “只有一点我很奇怪,”秦川说,“虽然我拒绝黑桃k并离开了恭州,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也没有任何反对,像是早就能预料到一样,只是突然断绝了所有音讯和联络。从此这个贩毒集团好几年都没在我身边出现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直到五六年前……”

    “因为他能理解这种感情。”江停淡淡地道。

    “什么?”

    江停脸上露出一丝有点古怪的神情,“没什么,你继续说。”

    “直到五六年前,我在某次逮捕行动中遭遇危险,当陷入孤立无援境地的时候被人救了。”秦川说,“是黑桃k 的人。”

    五六年前,那差不多是江停在恭州发现“蓝金”的时候。随即江停开始追查,并终于摸到恭州山区某处地下制毒工厂,在那里再次遭遇了成年后的黑桃k。

    命运的轨迹从四面八方延伸而来,渐渐形成一张大网,将所有人都裹挟在其中,轰然奔流。

    “这个时候你在建宁工作多年,却还是个抛头颅洒热血的小刑警,终于发现了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了黑桃k的帮助,你的生命安全和查案效率都有保障了很多,各个零散的小毒贩都能一网打尽,层层升迁也变得格外顺畅,是么?”

    江停注视着秦川,对方点点头:“差不多吧。”

    “所以你们最后还是合作了,”江停的语调不带任何疑问,是陈述性的:“当时岳广平已经升任副市长兼公安局长,但他就像恭州市的一面铜墙铁壁,黑桃k无法把他拉下水,只得再次从你身上入手。”

    秦川叹了口气,说:“是的。”

    就像江停猜测的一样。

    当年连副支队都不是的秦川,无法为黑桃k提供建宁方面的任何帮助,毒枭的首要目标还是岳广平。因为就算把恭州公安系统渗透得再多,如果一把手岳广平坚持不下水的话,黑桃k的掣肘还是非常大的。

    可以说,岳广平是黑桃k最难啃的一根骨头,孤家寡人的副市长没有任何破绽。

    除了秦川。

    最后一点天光渐渐消失,阴云笼罩着这座城市,雨点不断拍打窗户。屋子里已经连家具的轮廓都模糊了,但不知为何江停微微扭曲的脸却还很清晰,他勉强张开死死咬紧的牙关,开口时声音像绷紧了的弓弦:

    “所以,三年前把1009行动情报泄露给黑桃k,并害死了我十四名缉毒警的那个内鬼,就是你?”

    “哈哈哈……”

    屋子里响起低低的笑声,随即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明显。秦川扶着额角,连肩膀都在抖动,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谎话,足足过了半分多钟才勉强止住笑意,抬头戏谑地看着江停:“我说江队——都三年过去了,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江停就像浸在冰水里,从鼻腔到肺部,都灌满了刺骨的冰碴。

    “岳广平这个公安局长是吃素的么,他会把这么重要的情报随随便便告诉别人?更何况我连恭州的警察都不是,你还以为他会在某天家宴吃饭的时候,把公安局的内部线报当下酒菜一样说出来?”

    “……”

    “别给自己洗脑了,江队。”秦川眼底闪烁着嘲弄和怜悯交杂起来的神采,说:“导致1009缉毒行动失败并将十多名战友送进黄泉的,一直是你和岳广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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